在连绵阴雨之后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酥软的筋骨被潮湿的空气浸润得快要发霉,书中的颜如玉美得如真亦幻,一幕幕由文字编织的幻想粘滞了已至浑噩的思想,阳光的温暖和春风的亲昵,大好的风光不应在藤椅上的悠闲间悄然流逝,兴之所至的游山玩水比起做好充分准备的游山玩水,在此刻显然更能使人蠢蠢欲动。走出阴暗的居室,眼睛便顿时明亮起来,耳朵倏地听见悦耳的曲声,这是心扉的洞开,灵魂的苏醒。
孤独的人在此不会感到孤独,周围的一切都热闹非常,无言的热情在每一寸土地上互相融合,大地的一片生机只会使人感到神清气爽。若开怀大笑不至于惊走树间的鸟儿,扰乱它们精心排演的演唱会,那么微露的笑意也无需停留在欣慰的脸庞。
然而与风景无关的,是人内心的躁动。在扑面而来的美景中,闭塞的人心中久积的灰尘被清澈的泉水猛地冲刷干净,这一霎时的颤栗更绷紧了每一根尚未活动自如的神经。我很快就陷入了视力的模糊之中,听力也逐渐变得呆滞。
平坦的道路会让人越走越懒散,当心思不定的步伐与不安的思想保持了一致的节奏,这种懒散就会变得越发沉重。沉思不适合在阳光下现身,它习惯于黑夜的喃喃细语。如同树梢的摇摆,急躁开始在脑海中蔓延。我想把感受集中在风的爱抚里,想要聆听青草与鸟雀的和声,想让周围的一切尽量地聚在同一视线里,想要驻足观赏翠绿的树林在亮丽风光里的挺拔与坚韧……遗憾的是继之而来的不是舒畅,而是徒劳的疲倦。
智者向往高山,他们知道山顶有不一样的景色;平庸的人也渴慕高山,虽然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渴慕。一座观景台在不远的山顶若隐若现,我身处平庸之中,只知道犹豫;它露出一副诱惑的模样,借由风的呼声呼唤着山脚下的人是否有意小坐。“那里有什么呢?”空心人想道。无非一样的树木、一样的风和同样的一片阳光吧。一高一低,人眼所能及的无非所及之物。但我还是决定去往那里,虽然并不知道为了什么。既然山脚的风景转眼便令人无心贪恋,那么避开这里的厌倦——尽管理由充分——去往无论何处都会令人感到一丝振奋。
石砌的台阶迤逦而上,落叶在边缘挤作一团,冬日的忧郁似乎还未完全散去。放眼望去,果然还是一样的树木、一样的风,只是阳光被高大的树林遮挡,只透出些许光影。没有旁人的路,所有的路都是疲倦且枯燥的路。智者的高山和庸人的高山虽然一样,他们走的路却是两样。智者的疑惑和庸人的疑惑一样多,却不一样重。智者登山是为了智慧和美,庸人则为无知。我并不知道山顶有什么,那观景台的故作妖娆是否只是为了人的空虚?
因意志的流失,我很快就无心登山了。身体的力量限制了意志的力量,这是怯懦者的标志;此时我倒怀念起平坦之路的懒散了。
路边有一株小树苗,刚从雨后的泥土里新奇地挣扎出来,不过十厘米的身躯不由让人觉得幼稚。我嘲笑它,为何不在黑暗的幻想里度过一生,而要不顾一切、鲁莽地把自己置于雨季的阴谋、阳光的诡计和春风的无常之中呢?良机总是在实际之后成为遗憾。既然生而处于黑暗且安逸的土壤中,就该埋头过完那本该沉默的一生;如今你倒不安分,反要成为众矢之的。苦难早已把你视为口中的美餐,就等你破土而出的那一天。所有的悲伤、挫折、痛苦、艰难和打击已在这条命运之路上虎视眈眈,你为什么不躲在厚实的泥土里,靠美好的幻想过完这一生呢?为什么要露出头来,试图用孱弱的身躯来抵抗他们的狡诈和强力、来身经生活的百般折磨呢?这小树苗却对我的嘲笑置之不理,或许它不屑与我一辩,也或许它反驳了而我没能听明白。我起身准备离开,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身后的一株大树,发现它好像已经傲慢地注视了我很久。
站在高处俯视,山下的景色一览无余,曾走过的路也脉络清晰地呈现出来。事实证明,山顶的风和别处的风并非一样;山顶的风似乎更加自由。带着无知登上山顶,所得的喜悦竟像烧焦的豌豆,失去了清香的风味。我眼里装满了大片的景色,毫无疑问,这些景色美不胜收,我说我感到了一阵心旷神怡的感受,这是真实的,我觉得人比在山脚下时更为清醒,这也是真实的,然而我却不能再感到更多。心扉,灵魂,迷人的美,陶醉其中的欢愉,统统不在。我讶异于我感受上的迟钝——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这里的?我想起智者的话,“山顶上的庸人和山脚下的庸人不会有什么区别”。
在阳光下思考,在漂浮的云朵间幻想,万物的生机把人的生命也融入了进去,而人的内心却不能与这一切安然结合在一起。心中若没有如同流水一般的感受,再多、再好的美景也不过一张枯黄的报纸。这已然不是“山脚下的风景和山顶上的风景是否不同”的问题了,而是人的内心是否具有自如的审美能力的问题了。人们往往还在山脚下的时候,就大谈特谈山顶的风景多么美好,在很多时候,因为登山的象征意义,还会与持不同意见的人争执得面红耳赤。其实美景无处不在,重要的是具有一颗审美的心;长途跋涉的沿路风景,未必不如崎岖山路上的风景,而经过坚强的意志、无畏的勇气和豁达的心境体验到的山顶之美,也未必如人所说是徒劳的挑战。体验过后的真理才是具有生命力的真理,用心感受的生活才是幸福的生活。
这些话在此刻出现虽然显得自然而然,可所言幸福,对那些被学业的繁重、工作的劳累和生活的奔波紧紧缠绕住的人们来说,诚然是不公正的。让一颗无暇他顾的心去聚精会神地审视无处不在的美,这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辛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感同身受。文学上的陈词滥调在现实生活的狂风下很快就被拍得粉碎。妄谈无处不在的美,只会让额头流汗的人们发出无奈的苦笑。我们的内心每天都在被层出不穷的芜杂之事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直到安家立业之时已成了一只臃肿的茧,阳光找不到缝隙进去,风与雨水只能浸润它的万分之一;它从那时起就只能默默忍受一切,在黑夜的浓郁中疲倦地沉睡下去。此刻的美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不是美的过客,美才是他们的过客。
这样的生活是悲苦的。感受不到美的生活是灰色的。然而生活,对于有着经历的人而言,也总不是那么容易被理解。因心之茧的日益增厚,人的感受也日益钝化,年少的敏锐早已被生活之风磨平了棱角。被强大的生活之手扼住了咽喉,人人都在夹缝中呼吸生存。美好的生活总是与“希望”一词分离不开,似乎成了一种捆绑销售。可是我们不是时刻都在生活吗?我们每个人本身不就是生活吗?何以生活会变得如此面目狰狞,难道人人都无力过上自己想要拥有的生活吗?“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处于枷锁之中”,这一时隔数个世纪仍然振聋发聩的号角之声,时刻提醒着人们天生所有的自由权利,可放眼望去,余声浩荡,世事万变却如一。自由,在此时也如同美一样,成为了虚妄之词。
远离世间繁华的人,作茧自缚而能化茧成蝶的人,才能以局外人的眼光来看待这一切。这样的人自古以来只有先哲们才能坐成。当下之人的言语,无论多么肯綮,众人总不能循着脚印而踏前一步。先哲们的话历经时间和事实的考验,虽说比起今人的话更有分量,却仍旧不能使众人踏前一步。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每一只蝴蝶的茧都该由自己的力量去挣破,外力的帮助,它总不能把握好茧中蝴蝶的心理——那一刻是否是羽化成蝶的那一刻呢?犹豫使人踌躇不前,而唯有自己的感受与肯定才能使久居黑暗中的蝴蝶在恰当的时机飞向高远的天空。自由与生活一样,永远是掌握在人自己的手中,只是在理解的时机上,每个人各有自己的命运。
黄昏悄然而至,明亮的阳光逐渐化为金色,隐匿在了远处的山峰之间。看,这里有多少诱人的山顶,又有多少变幻的风景,多少座姿态各异的观景台。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每一个山巅,每一处风景,每一座观景台,都有不同的美与思想,人若要走遍五湖四海,登上千山万岳,纵览天下美景,知晓无边智慧,认清无数真理,不啻蜉蝣一生,刹那如梦。自由的权利何时落到实处,美就会在何时生于何处,生命也就会在那时焕发新的光彩。——时机来得越早,犹豫的心坚定得越及时,就不会在蜡烛燃尽之时,空余扭曲的烛泪,空余哀叹的烛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