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弄人(中1)

(十)

那间仿佛置于红尘之外、简陋的小屋内又摇曳起微弱的灯光,重新唤回人们渐已淡漠的往事。他们用猜疑的目光观望着,用刻薄的嘴巴讥嫌地议论着。

初秋的傍晚,几个纳鞋底的女人聚在一起,坐在街旁一颗大槐树下的几个散放的石头上,嬉笑闲聊。

“听人说,莲香是被人家拐跑的,后来人家嫌两个闺女是累赘又被抛弃了,娘仨无处可去就又回来了。”

“听谁说的是被人拐跑的?她一定是带着孩子要饭去了。”

“什么要饭,要饭能去这么长时间吗?再说了,过年的时候,她还能讨要到什么东西?大过年的来了个要饭的,人家也怕触霉头啊!她那个时候都没有回来,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跟人家跑了吗?”

“不管是要饭,还是拐跑,这娘三怪可怜的。”

“可怜?她是自作自受,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勾搭野男人。下村的人有好的吗?”

“你觉得她原来的日子好过吗?”

“再怎么着也比现在好。”

“被打得死去活来,还比现在好?”

“原来,现在,都不好过。我看到过下村的那个小矮个子在莲香家的院墙外,晃悠过几次,他装作从那里经过,眼睛却不停地往里面瞅,这说明莲香不是跟他跑的。”

“你说也怪啊,那人长得不咋样,听别人说,他媳妇倒是蛮漂亮的。让人想不明白的是自己身边有这么好看的媳妇,他怎么又会看上莲香呢?”

“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呗。”

“唉!同样的事情,男人做了,丝毫没有影响,还逍遥自在的生活,像没事人似的。而女人做了,就大错特错。挨骂的、被唾弃的总是女的。”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日子过腻烦了,就想寻找野缘刺激一下。”

“莲香这么老实,也能勾上野男人,她还真不简单呢。”

“怎么,这也值得眼馋?要不你也找一个野汉子试试?到时候给我们讲讲偷得快乐。”

“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撕烂你的嘴。”那个女人扬起手里正在纳的鞋底,嗔怒地吓唬道。

随后几个女人哈哈大笑起来。突然,这刺耳的肆无忌惮的笑声戛然而止。原来莲香的婆婆由远而近,走了过来。一个女人用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低声“嘘”了一声。

小院的左前方,百米之外的小山腰间,有一块嵌入地面花纹斑驳、平洁如洗的巨石,这块天然的平坦之地是换景、巧丽玩耍的乐园。两姐妹玩游戏腻了,累了,就躺在石面上,望着蓝天白云,想着母亲给她们讲过的古老的神话故事。

换景双手蒙住眼睛,太阳的光芒穿过稚嫩的手指闪烁着深红色、橘黄色不同的光彩。

“巧丽,你这样看看多漂亮啊!”

巧丽模仿着姐姐的动作看向天空说:“真好看,像红布——像咱娘讲过的仙女织的红布。”

“不对,娘说织女织出来的布,像彩虹一样好看。可是我们只能看到红色,黄色。你说,我们如果也像仙女那样会飞该多好啊!下次再跟着娘出去要饭,就不累的慌了。”

“飞啊,飞啊!”小巧丽站起身,伸出两只胳膊,模仿忽闪着翅膀的小鸟,来回地跑,嘴里不停地喊着。

“你们在干什么?”

换景、巧丽,正玩得开心,一个清澈熟悉的声音突然纳闷地问道。两人一惊,立马停下脚步。

“姐姐?”换景、巧丽瞪着惊异的眼睛异口同声地叫道。

“我在那边就听到你们的声音了。”欣悦说着侧身向后面的小路一指。

巧丽怯怯羞羞地走到欣悦身边拉住她的手说:“姐姐,我们回来好多天了,你怎么才过来看我们啊?”

“我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又怕奶奶。”欣悦说着低下头,一脸怯馁的表情。“你们去了哪里?我还以为你们不回来了呢。”欣悦抬起头又问道。

“我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住在一个奶奶家里。”

“开始住在一个大场里,有很多的马,还有好多的牛呐,可好玩了……”

“俺还有一个小弟弟呢。”

小姐妹俩眉飞色舞,你一言我一语说到兴头上时,巧丽猛然说出这个只能埋藏在心底的秘密。换景因惊悸而色变,忙拽了一下巧丽的衣襟。

欣悦羡慕而又兴奋地听着她们的经历。当听到巧丽最后这句话时,她愕然地瞪大了眼睛,惊喜地问道:“小弟弟在哪里?”

巧丽知道自己在忘形中说出母亲再三叮嘱不能说的话后,怯悔不已,她垂下头,难过的揉搓着自己的小手。没等两姐妹回答,欣悦就慌慌地拉着因害怕而局促不安的换景向小院跑去。

莲香看到欣悦,立刻放下手中缝补的衣服,一把把欣悦拉到怀里,眼眸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无声的搂抱着女儿。换景、巧丽呆呆地看着她们。

良久,也许是莲香过于兴奋、抱得紧了。欣悦松开搂住母亲的双手轻轻地推了一下。莲香这才松开因重逢得喜悦而搂抱女儿的手臂,抬手擦了一把鼻翼两边流淌的泪水,低下头,用手撩拂一下欣悦的头发。然后扶着她的肩头,紧盯着女儿的脸蛋,微笑着问道:“孩子,你过的好吗?”

欣悦专注的看着母亲,默默地点点头,然后又蓦地抱住莲香的腰说:“娘,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孩子。娘,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莲香轻轻地抓住女儿的手,蹲下身子,一只手抚摸着女儿白皙细嫩的脸颊柔声说:“我的悦悦长高了,也长漂亮了。”

“我呢?我漂亮吗?”

“还有我。”换景、巧丽听到母亲夸奖姐姐,也想得到母亲的赞美。

“你们都好看。等长大了,一定是三个大美女。”莲香笑眯眯的看着三个女儿,随后又转向欣悦,凝视着女儿的眼睛语重心长的说,“孩子,你要听奶奶的话,千万不要惹她生气,懂不懂?奶奶又打过你吗?”

欣悦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这时,她猛然想起刚才巧丽的话,笑眯眯地望着母亲,天真地问道:“我想看小弟弟,他在哪儿?”

莲香大吃一惊,脸色骤然大变:“哪里来的小弟弟?”声音里带着恐惧与羞怒。

欣悦无声地看向两个神情慌乱的妹妹。

“是不是你妹妹跟你说的?”莲香狠狠地看了一眼换景和巧丽。旋即转向欣悦,微微一笑,“傻孩子,你妹妹说的是人家的小弟弟,那可不是咱家的呦。”

欣悦失望的‘哦’了一声。

“你爹喝醉酒打你吗?是他疼你,还是奶奶疼你?”

“爹赶集给我买好吃的,他不打我,奶奶……”

“欣悦,欣悦。”

正在这时,突然从远处传来奶奶尖利的叫喊声。母女四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快回去吧孩子,奶奶叫你呢。”莲香松开抚着欣悦肩膀的手。

欣悦点点头,匆匆跑出小院。

“死丫头跑哪里去了?”奶奶站在街道旁,左右环顾后,自言自语。当看到欣悦气喘吁吁的从小院的方向跑过来时,生气地吼道,“你死到哪里了?快买盐去。”

欣悦接过奶奶手里一个盛盐的小瓢,把一张皱折的两角钱的人民币抓在手里,转身向代销点走去。

此刻,奶奶眼睛里气愤的火焰蘧然闪烁出好奇的光芒,随即在后面喊道:“买一毛钱的盐,剩下一毛买几块糖疙瘩吧。”

欣悦回过身,诧异地望着一变常态的奶奶,眼眸中含着迟疑的笑意。

“快去,快去。”奶奶向欣悦甩甩手背催促道。

没过多久,欣悦高高兴兴的端着小瓢往家走,瓢里面一颗颗晶莹的大盐粒上面放着几块用花花绿绿的纸拧包的糖块。她一边走,一边拿出一块糖,把小瓢抱在怀里,两手把糖纸剥开,伸出红红的小舌头,小心翼翼的舔了两下,砸吧砸吧嘴,然后左右看看,又慢慢地照原样包好,放在小瓢里。到家后,她把买的东西交给奶奶时,奶奶只接过盐,语气平和地说:“糖,你留着吃吧。”

她看着欣悦把糖块喜气洋洋地装进口袋,剥掉留在手里的一块糖的糖纸,笑嘻嘻地放进自己的嘴里时,奶奶问道:“悦悦,刚才你是不是去看你娘了?”

欣悦立刻敛笑蹙眉,低头无语,两只手交叉地握在一起。因为奶奶从不让欣悦去那个让她感到羞戮的小院,所以现在奶奶问起,欣悦自然得害怕起来。

“别怕,奶奶不打你。”

“真的?”欣悦抬起头疑惧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啦。奶奶问你,你妹妹有没有告诉你,她们这段时间去了哪里?跟谁出去的?”奶奶一副期待的表情,同时掺杂着几分要验证流言蜚语真假的心理。

“妹妹说,妈妈带她们去很远的地方要饭去了,她们住在一个养马的大房子里。”

“还有呢?”

“还有,那里有好多马,牛。”

“还有呢?”

“还有后来,又住到一个好心的奶奶家里。那个爷爷常常带两个妹妹出去玩,还和他们捉迷藏,学着小马驹撒欢。过年时,还买了好长好长的鞭炮,做了好多好吃的。”

“还有呢?”

“还有,还有……”欣悦望着面带急切表情的奶奶,她不明白奶奶究竟想知道什么,犹豫的重复几句,“没有了。”

奶奶好像松了一口气,却又感到有些失望,她看着欣悦,面无表情地说:“烧锅去。”

(十一)

农历九月份,在秋风萧瑟中那满坡碧绿的芋头叶慢慢苍老,已到了收获的季节。人们扛起镢头,拿起镰刀,在年轻队长地带领下走向田野。

三十多亩地的芋头,在说说笑笑中一天就刨完了。第二天接下来就是按每家工分的多少折合芋头的重量,逐一分发给社员。

在一行行堆放着芋头的沟垄旁,两个青年抬着挂着一杆大称的大筐,跟在生产队会计的身后。

“王二,三百五十斤。”

会计拖着长音,念某某家应摊的斤数。几个女人蹲在大筐的两边提着芋头钗子把芋头装进筐里,队长亲自掌秤。称好后,那两个青年人各自抓住筐的一边,把筐里的芋头倒成一堆。这时,会计就把已写好名字及应分重量的纸条,压在芋头堆上。

“张三,二百斤。”

“李四,二百六十斤。”

“莲香……三十斤。”会计当念到莲香的名字时,不自觉地停顿一下。他那张宽厚温和的脸庞掠过一丝不易察觉得悲悯表情,“这娘仨实在太可怜了。”他自语道。

“谁说不是。可她家没有工分,只能领到最基本的口粮。”一个女人接道。

“能不能……”会计,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欲言又止。

“我明白你的意思大叔。赵一清家境不错,莲香是他的家人,两个孩子是他的骨肉,他都不管,我们怎么好管。再说,现在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的,每一个人的眼睛都瞪得老大,谁敢徇私呢?说实在的,她虽然被赶出来住了,但却没有离婚,按说他们还是一家人。现在分给她基本口粮也是对她的照顾了。”队长望着会计那突然蒙上忧伤的眼睛,严肃地说道。

“我明白,我明白。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刚才我一时……”

“你没错,大叔。但这是我们开会时研究好的。再说,这都是赵一清造成的,但愿他能良心发现,早点结束莲香母女的苦难。”

直到傍晚,才把刨出的芋头,全部分下去了。陆续来到地头等待的人们,随着称杆地收起,提着擦产子(有的地方叫马镰),挑着担子,蜂拥而上。在一个个芋头堆上寻找自家人的名字。然后,大人、孩子像听到命令似的各自忙活起来。

莲香身穿一件带着两块补丁的碎花夹袄,挑着两个篮子,她每走过一个芋头堆,都会瞟一眼上面的名字。看到她不认识的字,那绝对不是她家的。一行行的寻找了许久,终于在两大堆芋头空间处找到自家的那份。当她拿起压在一块芋头下面、写着自己名字的纸条时,尴尬地低下头。看看人家堆积如山的收获,再看看自家分到的那一小堆芋头,犹如人家漏掉的饭屑。莲香心酸而又难过,这意味着在这个冬天里又要走出家门乞讨了。

而此时,赵一清正慌慌张张的用芋头秧子、围绕着分到的一大堆芋头、圈起一大片空地。他动作麻利的抢占好晾晒芋头干的场地。而柔静一边摘芋头钗子,一边把摘好的芋头向圈好的地面上扔去。孩子们在松软潮湿的田间顽皮地嬉戏着。

“好好干活,不要再闹了。”柔静看到两个儿子,一个抓着湿土到处撒,一个挥舞着芋头秧像鞭子似的左右抽打,她生气得大声嚷道。

“不要管他们了,你还指望他们帮忙?只要不给咱捣乱就不错了。”

赵一清蹲下身子把擦产子的底部按进松软的土里,上端用膝盖顶住,两只手各拿一个芋头,唰唰唰,擦完左手的,右手紧接跟上。在飞速的唰唰唰中,一张张雪白的芋头片叠摞在一起。

柔静的两个女儿跟随在他身后,一片片地摆放开。那铺满地面白花花的芋头片,远看就像一层皑皑白雪。他们默契的配合,温和地交谈,在不知底细的人看来,这就是和睦温馨的一家子。

莲香的目光越过人们忙碌的身影,远远地看着那痛心的一幕,心低意沮。柔静的四个孩子是多么得快乐啊!而她身上的那件漂亮的花褂子一定是赵一清给她买的吧。想到这里,她泪眼模糊,咽喉塞噎。继而弯腰挑起拾到篮子里的那点芋头,孤独凄然地离去。

几天后,芋头基本上刨完了,芋头干也已晒干归仓。这时候空旷的原野袒露出赭黄色的躯体。

每到空闲时,莲香就到生产队还未耕靶的田间捞芋头。她挥舞着䦆头,松软潮湿的泥土不时地抖落到自己的脚上。她不断地把带有补丁的鞋子脱下来,在䦆把上磕掉鞋里的虚土。然后,往手上啐点口水,双手搓一下,又扬起䦆头。有时,辛辛苦苦刨很大一片地、也不见一个芋头的影子。

一天,她正在一块空荡荡的山地中捞芋头。张海从此经过,无意间看到挥舞镢头的莲香,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和激动从他那双诡谲的眼神中流露出来。他悄然无声,像幽灵一般走近莲香的身后。只见他犹豫片刻,继而露出一副深沉而又略带责备的表情轻声问道:“回来多久了?”

莲香陡然一颤,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既兴奋又恐慌。眉留目乱的环顾左右,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缓缓地转过身,欲笑不笑的迎接这个在自己心目中善良而又温和的男人。她深情的眼神塞满了因长期等待和失去儿子得凄楚。几个月的思念和痛苦凝结的语言,此时就像一团棉絮滞塞在嗓子中,随之,融化成一串贫窘的泪水流下清瘦的脸颊。

自从莲香回家后,她迫切想见到的就是张海。在她心里,张海才是自己应该爱的男人。一个饱受精神折磨、生活煎熬、孤苦无助的女人,支撑自己能活下去的力量就是对孩子的爱和那种让自己陷进情网中的感情。张海温柔的爱抚,怜惜的眼神就像一泓出现在沙漠中的甘泉,让莲香干渴的灵魂得到一丝慰藉。百口嘲谤,万目斜乜和自身的痛苦都被张海的影子排除一空,一种惊人的遗忘痛苦的能力在莲香身上因幻想而产生了。

“为什么无声无息地走了?”

“为了生活。”莲香握着䦆把,支撑着疲惫的身体,低垂着头怯懦地说。

“对不起,看着你受苦,我却无能为力。”张海目光怅然地游弋别处,面带愧沮的表情轻声说道。

就这样两人情不自禁的又走到一起。

一年后,张海和莲香相好,最终被人引风吹火刮到他媳妇——张霞明的耳中。一场大的暴风雨让张海瘦弱的枝干摇摇欲断。

“你们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竟然做起男嫖女娼见不得人的丑事。你给我滚,我再也不要看到你。我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你这个白眼狼。你照照镜子看看你那熊样,就像一只干瘪虾一样,竟然还在外面吃腥,你就不怕累死吗?你下贱啊?那个臭婊子是想男人想疯了,而你呢?你也想女人吗……”张霞明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满是泪痕,嘴里喋喋不休,双手撕扯、捶打着张海站立不稳的身体。

张海身陷困蹙之中,一脸怯悔之情,任由自己的媳妇发泄心中的怨气。

“你为什么不说话?平时你不是很能说的吗?现在哑巴啦?我去找那个臭婊子去,我倒要看看她哪里比我好?那个不要脸的叫花子,我非撕了她不可。”

张霞明面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男人,仍不解心中的怨气。她停下忙乱的双手,气喘吁吁地疾步走向房门。

这时,张海好像猛然醒悟过来,急忙拉住她的胳膊乞求地说道:“你有气都发在我身上吧,千万不要出去闹,不要让四邻街坊笑话。”

“笑话,你还怕人家笑话?你做出让人笑话的事竟然还怕人家笑话?你还好意思说?”张霞明两眼噙泪冷笑着说道。

“你可以不给我留面子,但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受到影响啊!”

“当你做这不种要脸的事情时,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孩子?为什么?我不活了。”

张霞明说完,低头撞向张海的身体。张海本能地一闪,她实实在在撞在门框上。只听到“砰”地一声。顿时头破血流,身体仿佛没有了骨架支撑,慢慢的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张海吓得魂飞魄散,慌慌张张地抱住了她。又是捂伤口,又是掐人中。一直龟缩在一边木讷观望的两个小孩子,看到母亲的惨样呜咽着围过去,不停地哭喊着。

“不许叫。”张海气急败坏地嚷道。孩子抽抽搭搭,胆怯的站向一边,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这样泼辣地打骂素来温和的父亲。

过了一会,张霞明醒了过来。她坐在地上,双手掐着脚腕大哭。并把张海按住她伤口的手拨弄开,几道血痕挂在脸颊,连同泪痕搅浑在一起,一张漂亮的脸蛋在凶横哭号中变成了让人不敢直视的大花脸。

张海跪在媳妇面前愧悔地说:“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相信我好吗?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开始只觉得她可怜,所以就……不要生气了好吗?我以后绝对不再见她,我发誓。”

“她有什么好?哪里这样吸引你。一个被自己男人抛弃的女人,一个要饭的叫花子……”张霞明重复地哭骂着。

“是我错了。她哪里都不如你好,这是真的。我只是想……玩玩……”张海在强悍的媳妇面前彻底打碎了那具具有男人形状的模型,像一条没有骨架的滕蔓匍匐在自己女人的脚下。

院墙外贴着许多大小不一的身躯,有的踩着墙缝趴在院墙上,目不交睫地窥视;有的站在墙根下倾耳细听;一张张富有各种表情的脸颊,一双双充满好奇的眼睛。好像都担心自己漏掉一句那不堪入耳的辱骂和俯首认罪的检讨。墙上的不断向墙下的传递着看到的情景,墙下的综合听到的信息窃窃私语着、分析着,议论着、谴责着……

张海正如自己所说,从未对莲香真心过,他只是想从莲香身上体会到女人的羞怯和软弱,从而得到感官的满足和男人威望的满足。这是他在自己媳妇身上无法得到的温纯和乐趣。

也就在这个时候,莲香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尽管她极力想避免此事的发生,但还是事与愿违。感情的干渴,狂热的媾和使她忘了一切,事后却又悔恨无及。

“这次,我一定告诉他,我怀孕的事。这是我们相好的结果,我不能再瞒着他了。”莲香暗自想,停了一会又自语道:“告诉他又能怎样?他不可能像赵一清对待我一样对待他的媳妇,也不可能像赵一清对待柔静那样对待我。告诉他徒增烦恼罢了, 这次怎么办?再次出走?到哪里去呢?不可能再遇到像刘大叔那样的人家了。唉!算了,过一天是一天,走一步算一步吧。”

张海戛然中断的交往,让莲香牵肠挂肚,郁郁不安。夜深人静、孩子熟睡之时,她就会满怀期待地来到曾经欢愉的地方。她抚摸着张海坐过的石板,思忆着不再重现的狂热和绵绵私语。

她最终没有再等来张海,却等来了扔向小院的几块石头,和一阵不堪入耳地谩骂 。这时,她才明白了张海在她眼前消失的原因。 自己曾幻想张海的光明会照亮她阴暗凄婉的人生,在不见天光的黑暗中陪伴她永久,而现在却很快化为泡影,她为自己臆造的虚妄的爱情感到彻骨的痛心和羞愧……

(十二)

这年是腊月二十二立春,冬天还没有来的及收回朔风的棘刺,春天就迫不及待地赶了上来,并带来一场罕见的暴风雪。阴冷的房间里寒气逼人,透骨的冷风凄厉地呼啸着。

春节快到了,莲香还在附近的村子走街串巷的讨饭,在别人厌恶的目光中得到很少的食物。在这冷峭的天气里孩子们食不果腹,衣不遮寒。怀有身孕的莲香用凄苦的眼神看着瘦弱不堪的孩子,暗自流泪。心灵的折磨远远大于身体的痛苦,她在这种无言的痛苦中啜饮着浸透黄连水的每一天。

响彻天空的鞭炮声是人们阖家团圆、欢度新年的象征。莲香被这此起彼伏的声浪震撼着。

“娘,人家都放鞭炮,我也想放。”换景撅着小嘴紧偎在母亲身边央求道。

“男孩子喜欢炮,女孩子喜欢花。我不是已经给你们买了漂亮的花吗?”莲香指着插在一个有豁口的旧瓶子中的一支孤单单的绯红色的塑料花说道。

为了给孩子们一点新年的喜庆,这支花也是莲香从游走大街小巷的卖货郎那里、用乞讨来的几片芋头干、说尽好话才换来的。

“我们没有扁食吃啊?去年在那个爷爷家还吃到扁食呢。”巧丽咂咂嘴,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母亲说道。

莲香蹲下身,两手抓着女儿的胳膊,望着她那张眼睛越来越大、两腮越来越瘦而此时布满委屈的脸颊。而后把两个孩子揽在怀里,怅惘地寻视了一眼空荡荡、冷清清的小屋,歉疚得低声说:“等我们有钱了,娘一定给你们包扁食吃。”

仲春,屋檐、树枝垂挂半米多长的流冰,随着融化的雪水噼里啪啦地掉落在地面上。天气渐渐变暖,莲香腹中的孩子也随着春天的脚步慢慢成长。她知道藏四不藏五,孩子在母亲体内五个月就明显地突露出来了。她绝不敢在家里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趁别人还没有看出端倪的时候,她唯有带着两个苦命的女儿再次踏上流浪之旅。

这次可不像上次那么幸运,能找到一个温馨的安身之所。她们有时在低矮的小桥下避风躲雨,有时偎依在别人家的门前房角度过漫长的寒夜。就连讨要的食物也少了许多,春天虽是万物复苏,但也青黄不接。人们本来就拮据的生活更加清苦,故而莲香母女的日子过得辛苦而艰难.

她们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从这个村子讨要到另一个村子,从春风犹冽,到新蝉初鸣,绕来绕去,最终来到山东菏泽地区的一个村子附近废弃的砖窑洞中安顿下来。这个荒废多年的窑洞距村子四五里地,上下爬满倒钩刺的葎草,窑门被泥土、杂物遮住一半,远看犹如一个巨大的坟墓。莲香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窑洞清理干净,成了母女三人暂时的栖身之所。

白天,她带着孩子外出乞讨。晚上,偎依在孩子身边,茫然地苦熬着那漫漫孤穷的日子,盘算着腹中婴儿出生后将安于何处。送人,这个孩子将送到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呢?每想到此,莲香就会情不自禁的思念起前一个儿子,不由得泪涌愁肠,愧忏交加,却又无可奈何。

斗转星移,莲香突兀的肚子日显笨重,孩子渐渐下沉。莲香外出讨饭更加辛苦,也不敢走远。她生产的时间日趋临近,心里即紧张又有一种即将解脱得渴盼。

盛夏,烈日挂在灰蓝色的天空肆虐地炙烤着大地,几朵白云在无际的天幕中懒洋洋地游动着。树叶萎蔫,鸟儿静寂,不惧酷热的青禅交替嘶鸣。

一天傍晚,夕阳微敛,太白金星捷足登上广袤的天空,当夜神吞没天边最后的一丝亮光时,繁星踊跃而出,像晶莹夺目的钻石密密麻麻的缀满幽幽长空。暑气渐退,收工的人们从家里拉出一张张破损的凉席,铺在村口的大路边或空荡平坦的碾麦场取凉、聊天。

这时,莲香坐在打扫干净的窑门前看着两个孩子玩耍。猛然腹痛难忍,那种撕心裂肺的阵痛仿佛把内脏搅在一起往下撕拉。她紧张的用双手捂住肚子,顿时大汗淋漓,她知道孩子要生了,可没想到的是竟会提前十多天。

“换景,快去村子叫人帮忙。”莲香吃力地喊道。

“娘,你怎么啦?”换景慌张地跑到母亲身边,声音颤抖地问道。

“肚子疼,你快去。你找到人就说……娘肚子疼,人家就知道了。”

“我找谁啊?”换景看着蒙蒙夜色,一副哭腔。

“在外面乘凉的人很多……你看到后,就告诉人家,求他们帮忙就行了……快去孩子。”莲香断断续续痛苦地说道。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趁着幽幽夜光、茫然的向夜幕笼罩的村子跑去。她跑一阵子,就情不自禁地慢下来向身后看几眼,总感觉背后有窸窸窣窣紧紧跟随的脚步声。扭头看时,又什么也没有。路两边高出自己半截的玉米黑黢黢的一片,只有脚下的生产路像一条灰白色的长蛇,安静地趴伏在田野间。四周静的没有一点声息。那白天吵死人的知了呢?它们也睡觉吗?

“我要救我娘……我什么都不怕……我不怕。”换景暗自给自己鼓气,当想到母亲痛苦的样子时,她忘却了恐惧,也没有再往身后张望,一气跑到丁字路口,拐弯后又径直向村口跑去。可是当她远远地看到通向村庄的大路上有几个一明一灭的亮光时,心里蓦地一紧,满头的汗水流下鬓角。“那不是鬼火吧?一定不是,也许是萤火虫,一定是萤火虫。”可内心的那种紧张感迫使她踯躅不前。

她不由自主地想侧身返回,但倒退两步正巧踩到一个坑洼,身体向后一扬,噗通摔倒在地。她躺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这时,“吱”的一声,一只惊禅从身边的大树上飞走了。换景麻利地坐起身,而后抽抽噎噎地爬起来。她一边抹着泪,一边战战兢兢慢慢地向一明一灭的亮点走去……

换景感觉这条不知走过多少次的路,突然变长了,同时也变得可怕起来。她知道,在村子不远处有两个突兀而又瘆人的坟墓,那几个亮点是不是从那里面出来的呢?她不敢走向前去,又盼望快点越过去。正在这个时候,忽然从前方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那声音瞬间震动了静寂的夜空,隐约飘进换景的耳朵里。换景顿时如释重负,脸上露出惊喜,她好像看到了母亲的救星,于是毫不犹豫地奔跑起来。

在这条通往村庄的泥土路上,村民们这里一堆,那里一片。有的坐在从家里带出的小板凳上,有的坐在大路边被人遗弃的砖头上,有的坐在自家破旧的凉席上。在这宁静的夜晚,大家一边享受着夏夜的清凉,一边低声谈论着张家长李家短的闲事,谈论着秋后的收成。偶尔沉默片刻,新的谈资又开始了,邻里之间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深沉的夜色仿佛把孩子们那富有旺盛的精力压制在体内,他们没有了白天的张扬和顽皮,而是躺在凉席上像大人一样小声的说笑嬉戏。

“叔叔……叔叔,求你们……快去救救……我娘。”换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几个乘凉的人跟前,她弯着腰,一只手捂着因快跑而狂跳的心脏。

“你娘怎么啦?”一个男人急切地问道。

“肚子痛,痛得很厉害。”

“也许要生了,怎么办?谁去请接生婆?”坐在凉席边上、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着急地问道。

“我去吧,我知道她家的门。”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扔掉手指间的烟把子,自告奋勇地说。

  “我们毕竟不在一个村子里,为了一个要饭的,就怕人家不来啊!”另一个男人抽了一口烟,弹了一下烟头提醒道。

“那也得试试。不要磨蹭了,快去,我们先过去看看那个女人。”  两个热心的中年妇女相互交代几句从席上已坐起来听消息的孩子们,随后起身跟着换景向窑洞走去。

接生婆,姓王,五十多岁,白皙丰润,秀眉善目,善良温和,沉静寡言。两个村子的新生婴儿几乎都是她迎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故而深得人们的爱戴。不巧的是前几天病倒了,当小伙子风风火火地走到她家时,她刚拔下吊瓶。

“王婶的在家吗?”小伙站在大门口向院内客气地问道。

“你是谁?找我娘有什么事?”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孩从屋内走出来问道。

“住在窑洞里的那个要饭的女人快生了,请王婶过去帮帮忙。”

“不行,我娘病了,你另找他人吧。”王婶的儿子没有好气地说。

“这让我去哪里找人啊,咱这两个村子只有王婶会接生。”小伙子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那就去乡里医院啊,反正我娘不能去。”

“太远了,现在即使想去,恐怕也来不及了。她的小女儿到我们村求救时,跑得气喘吁吁,看着真让人心疼,那娘三太可怜了。“

“我去。”从屋内传来王婶果断的声音,她挣扎着坐起来。

“不行啊!从这里到他们村有六里路呢,你的身体怎么能走这样远的路。”王婶的男人在一边说道。

“没事,我坐板车,叫他们拉着我。快点,不要再耽误时间了,如果是头生,或许会粘缠半天。但她这已经是第三个了,一定不会太慢。”

于是,大家立马行动起来,王婶的儿子把车排子按上车轱辘,上面铺了一床褥子。王婶的男人扶着王婶上了车,叮嘱了一遍又一遍。而后,来求救的小伙子拉着车子向窑洞奔去。

”慢一点,不要太着急了,我娘身体弱、不能太颠。“扶着车栏走在一旁的王婶的儿子叮咛着。

这时的每一分钟,对于在窑洞等待的人来说都是那样的漫长无涯。在此守候的两个善良的女人,一个忙着烧水。一个看着孕妇阵痛时得痛苦挣扎,自己却急得手足无措,在一边来回搓手、踱步,并不时地安慰道:“坚持一会,在坚持一会,接生婆这就来了。”

一声稚嫩而又响亮的哭声穿过大家的耳膜,划破沉寂的夜空。

那哭声仿佛是对自己母亲饱受苦难地呐喊。那哭声,使沉闷凝滞的空气在那一刻瞬时活跃起来。

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荡漾着舒心的笑容。

莲香又生下一个儿子。由于生活困苦,生下的这个孩子娇小瘦弱,小头小脸。当那两个热心的女人走进血腥味刺鼻的窑洞向莲香道喜时,又不免为这个刚刚出生的羸瘦的婴儿担心。

莲香在微弱的煤油灯下看着怀中的儿子,不觉泪眼婆娑,百感交集……

王婶把染有血痕的剪刀,镊子等用具收拾好,正要告辞回家,莲香拉住了她的手。她哽咽地说:“谢谢您,大婶,我求您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你说。”

莲香轻轻地抚摸一下儿子小小的脸蛋,扬起愁苦的脸颊、凝视着王婶,凄然地说:“您认识的人多,我求您帮我的儿子找个好人家。”

大家错愕地看向莲香。

王婶惊诧地问道:“这是为什么?这可是个男孩啊!我知道你生活不易,但也不能抛弃自己的骨肉啊!”

“我无法养活他,您也看到我现在的处境了。您给他找个好人家要比跟着我好得多,求您啦!”    “可……”王婶正想再劝劝这个苦命的女人,莲香打断她的话接着说:“求您帮帮我。”

王婶无奈的摇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声说:“好吧,我帮你打听、打听吧。”

大家原有得喜色登时被一种沉郁的气氛笼罩住。然后他们心情沉重地离开了那个阴暗的窑洞。

“她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儿子送人呢?就因为穷吗?她家是哪里的、对谁也不说,她的男人呢?”

“一定有难以启齿的苦衷,不是万不得已,谁会背井离乡在外流浪,更何况带着两个孩子。”

“在这个年代,我见过讨饭的,但却没有见过如此潦倒悲惨的,也很少见过像她这样挺着大肚子独自带着两个小孩子出来流浪的。”

“这个新生的男孩,看他瘦小瘦小的像一只小猫,还不知道好养活不。明天我给她做点咸汤送过去。”

“真可怜!”两个女人走在王婶的板车后面边走边聊。

王婶无力地转头看一眼拉车的儿子说:“明天趁空,你给她送一斤红糖来吧。”

“知道了。”儿子答道。

此后,大家缄默无语,只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和板车车轮滚动的沉闷声……

(十三)

几天后,在去窑洞的那条生产路上,两个女人匆匆而行。其中一个四十岁的光景,白净清秀的脸颊,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扎着两条齐腰的长辫。身穿深蓝色的裤子配一件粗布印花的短袖衫,身材匀称,行走轻盈,左肩背着一个白花蓝底的包袱,她神色激动而又些许慌张。一个是两鬓斑白的短发,青色的裤子,乳白色的短袖。也许是走了好远的路,两人衣衫被汗水浸湿,脸庞绯红,渐渐地步履迟缓,略显疲惫。

“大姐,你还行吗?要不,咱在树凉凉下休息一会再走吧?”年轻女人关切的寻问着同伴。

“没事,这就快到了。”这个被称之为大姐的女人用一条薄毛巾擦了一把脸上不断流下来的汗水,抬头看了一眼延目可及的窑洞说道。

当她们走近窑洞时,年轻的女人不觉喜形于色。而此时,莲香正坐在窑洞口那个用几块不规范的砖头垒起的座位上哄孩子吃奶。由于奶水不足,孩子急躁的紧吸几口,就小手乱晃、蹙着眉头,皱着鼻子把那个软绵绵的奶头吐出来,继而张着大嘴,哇哇大哭几声。然后眼睛紧闭,摇头晃脑、小手到处摸索着、慌迫的再次吸住母亲送到嘴里的干瘪乳头,就这样反反复复。莲香愁苦而心焦的抱着孩子慢慢晃动着,不知如何是好。

“在哄孩子呐?”年纪稍大的女人悄然来到窑洞旁,看到莲香后轻声问道。

莲香急忙站起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王婶?”她首先看到走在前面的王婶,不由得喊了一声。但当她看清王婶身后的那个年轻女人时,不觉大吃一惊,脸,刷的一下红到脖子,她满面窘态的低下头。

“莲香嫂子?”年轻女人错愕的脱口叫道。

“小玲,你怎么会来到这里?”莲香窘迫地轻声问道。

王婶傻傻的看着眼前的情境 ,惊诧的说:“你们认识?”

两人同时点点头。小玲破颜而笑地说:“我们岂止认识啊!”

原来小玲的娘家与赵一清是斜对门邻居,赵一清比小玲大两岁。赵一清结婚时,小玲在那种喜气洋洋热闹的气氛中跑前跑后的帮忙。第二年经人介绍嫁到这里,距莲香住的窑洞三十里地,和王婶的妹妹是隔壁邻居。

一年前,王婶的小妹妹临产时,把王婶提前接了过去,小玲也产期将近。后来,王婶的小妹生了一个男孩,一家人笑意盎然,如沐清霖。

小玲一家仿佛也沾染上邻居家的喜气,并提前安顿好王婶,到时候也要为小玲接生。三天后,小玲在家人的暗暗祈祷中却偏偏生了一个女孩,看看身边四个丫头,家人像泄了气的皮球。邻家欢天喜地,出入眉飞色舞。而小玲家愁眉紧蹙,无精打采,一墙之隔却冰火两层天,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氛。

小玲的男人对王婶埋怨道:“她俩生产就差两三天,生出的孩子就是两个性别,这就是命啊!”男人长叹一声接着又说:“真不行话,也得抱养一个男孩子。”

当时,王婶听到这话,耐心的安慰了几句,但并未放在心上。这次莲香生了一个男孩,托付她为儿子寻个好人家。王婶回家后,在脑海里慢慢的搜索、筛选。她猛然想起小玲的男人曾说过的话,何不去问问呢,如果小玲家同意,岂不成全了这两家人的心愿吗?于是,王婶身体刚有好,就匆匆去了她的妹妹家,让其妹试探的询问一下,看看小玲家是不是真的想抱养一个男孩。

突然而至的消息,反而让小玲全家犹豫不决。小玲的公公说:“抱养别人的孩子终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孩子长大了,如果要找自己的爹娘,我们岂不是白白辛苦?小玲还年轻,谁说她不能生男孩呢?”

“现在生四个丫头了,如果下一个再是女孩呢?谁能保证下一个是男孩子?你们的意思呢?”小玲婆婆沉郁的目光从自己男人的脸上转移到儿媳和儿子的脸上。

小玲看着沉默的男人问道:“你说要,还是不要?我听你的。”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燃烧的烟头迅速退缩一截,随后烟雾从他的鼻腔中冲出,袅袅地蔓延开来。大家的目光同时交集在他那充满矛盾的脸颊上,等待他的决策。他沉思半响,掐灭手指间的烟头,慢慢地说:“要吧,这是一个要饭的女人生的孩子,他家一定很苦,将来孩子即使知道了,也无从找起。再说,我们的生活条件好,咱好好疼爱他,他也不会辜负我们的。养只小猫小狗,时间长了都会产生感情,何况是人呢?退一万步说,即使他将来真的找到自己的父母,他也不会撇下我们不管的。”

老两口知道儿子心意已决,也就不说别的了:“好吧,你既然决定要,明天就和小玲一块去看看,孩子没病没殃就抱过来吧。”小玲的公公说完起身离去。

“一个婴儿,还用得着两个人都去?我一个人就行。”

就这样,小玲仿佛凭空而降似的来到了莲香的面前。

莲香就怕被熟人看到,故而躲得远远的,谁知道却偏偏遇到熟稔的睦邻,难道这就是宿命?是老天爷故意安排的不成?

看着困惑中的王婶,小玲微笑着说:“这可是我娘家人呐。”

“哦,怪不得我听着你两个人的口音如此相似,‘喝水’说成‘喝匪’。哈哈哈哈,这下好了,无论你们怎样处理这件事,我都算是做了一件好事。”王婶开心的说道。

莲香牵强的翘一下嘴角,笑纹里满是苦涩和尴尬。小玲哀怜的看着莲香,微微含笑的对王婶说:“谢谢您,大姐,如果不是您,我今天怎么会见到我的莲香嫂子呢。”小玲顺着王婶的妹妹称呼王婶为大姐。

“不要客气了,说起来都不是外人。你们好久不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小玲,天不早了,你们聊完,你就到我家住一天再走吧。”王婶看到莲香窘迫的模样,猜测其中定有不愿让人知道的隐情,于是知趣的道别。

“好的,大姐, 那您就先回吧,辛苦您了!”

莲香不知如何是好,内心恐怯小玲进窑洞观看,又怕问起来缘由,正左右为难之时,小玲已经走进窑洞。一股婴儿的奶腥味夹杂着潮湿的霉气扑鼻而来,小玲不自觉地伸出手掌扇动两下。窑洞最里面放着一个破损的麻袋装裹着被子和衣服,上面摞着一些杂物。一张破烂的凉席铺在墙边,旁边一堆细沙土,莲香按当地养孩子的习惯把孩子放在沙土里。一个用破砖头垒起的台子上放着一盏煤油灯,另一边是莲香要饭用的篮子,防狗用的木棍,还有碗筷,一个烧水用的土罐,全部家当一览无余。

小玲鼻子一酸,双眼模糊,虚咳一声说:“嫂子,刚才的那个大姐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了,我做到梦里也想不到竟然是你……两个闺女呢?”

“去附近的村里讨饭了。”莲香低声说,而后不好意思地看向小玲,“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你还好吧?孩子、老人,都好吗?”

“都好。嫂子,你真是受苦了。”小玲伸手接过莲香怀中抱着的婴儿,小小的脸蛋又黑又红,鬓角耳朵长满纤细的胎毛,眉头一道道的皱褶,鼻子像一个蒜头,瞪着两只空洞的大眼睛,呆滞的任由小玲打着响舌哄逗而无动于衷。“这孩子真好,眼睛大大的,长大了一定丑不了,就是太瘦了。”

“奶很少,只能吃两口,天天饿得直哭。”莲香眼圈发红,心疼的说着,垂下头看了一眼孩子,接着看向小玲,“你跟着王婶过来,是不是……”

“本来是这样想的,但那时我不知道是你。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小玲。你如果能把孩子抱走,那是孩子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会感激你的。”莲香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不能把他送人……”

莲香唏嘘一声,着急地打断小玲的话:“不,不,小玲,你不知道。”莲香欲言又止,神色羞窘而焦虑,她抹了一下充满眼眶的泪接着又说道:“小玲,我现在只求你帮忙,把这个孩子抱走或者送给一个好心眼的人家……我生孩子的事对谁也不能说,嫂子求你了……”这时的莲香苦泪满面,紧紧的抓着小玲的胳膊,仿佛小玲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嫂子,你真的忍心把他送走吗?你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这是一个男孩啊!你忘了吗?当初正因为你没有生男孩子才被你婆婆瞧不起,也才成为一清哥赶出你的另一个借口。无论这个孩子是不是他的,我都要回去说服他,给你,也是给这个可怜的孩子一个机会……再说了,只准他赵一清睡别人的女人、就不许你睡人家的男人吗?”小玲情急之下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如弓弩射中莲香的心。莲香羞赧的看了一眼这个心直口快的小妹,满脸羞红,她窘迫得低下了头。

小玲自悔失言又急忙解释道:“对不起,嫂子,我也是一时气愤说错了。不过,你婆婆想孙子想得入迷,你虽然被他们赶出家门,可并没有离婚啊!谁敢说这孩子不是他赵一清的种呢?你放心,不管赵一清认还是不认,我一定会让你婆婆认下这个孩子的……”

小玲自信满满的保证,最终打动了莲香的心。其实,莲香真不舍得把再把这个孩子送人,他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也是自己在感情的荒漠中偷取的一丝甘霖所留下的荒唐的结晶。可是她又不敢把孩子明目张胆的带回家,这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是多么痛苦和残忍!小玲的出现让莲香有一种再生的希望,同时又隐含着一种被万夫唾弃而被淹没的风险……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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