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好像是没有感情的。我们常常将他们称作“爱无能”,但实际上,让他们无能的不仅仅是不会爱。他们缺乏对人际间真实的情感的体验,也仿佛永远不会陷入常人的爱恨情仇,在心理学中,这些人被称为“情绪无能”。
他们的生活往往冷漠、机械而有规律;但正因为不具备常人的情感,他们却容易对人世间的事物有着超乎常人的理解。他们可能是才华横溢的,可能会取得比普通人更高的成就,身上总是散发出迷人的气息。总有人爱他们,想要接近他们,也总是无功而返。
一个“爱无能”的一生会怎样度过,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电影《野草莓》就讲述了一个这样的主角的故事。这部电影是瑞典电影大师英格玛·伯格曼的代表作之一,曾获第八届柏林电影节金熊奖。
伯格曼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欧洲现代派电影的大师,与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费里尼、法国的“新浪潮”导演们等齐名。《野草莓》则是电影史上的一部必看之作。
故事中,年迈的医生伊萨克驾车去大学接受荣誉学位,在途中,他回忆起了自己的一生。
伊萨克·博格(维克多·斯约斯特洛姆 饰)是一位78岁的老医生,从业50多年,受人尊敬,兰德大学要授予他荣誉学位。他在授勋前晚,形容自己的一生是“为了面包而辛苦开始,为了对科学的爱而结束”。
但是,就在这一晚因为一个可怕的梦(后文会提到),78岁的老人突然决定不坐飞机,而是开车去领奖,为此还和女管家大吵一架。而伊萨克的儿媳玛丽安正在伊萨克家中借住,她听到吵架声,得知伊萨克要开车去兰德,便想搭车一道回去。于是,老人和儿媳一起踏上了旅程。在路途中,伊萨克重回旧地,看望年少时的房子,拜访了高龄尚在的母亲,回忆起了自己的家庭和一生。
代代相传的自私和冷漠
在路上,伊萨克和儿媳玛丽安谈起了他的儿子伊沃德的事情。玛丽安说,伊沃德可能在恨着父亲。伊萨克有些惊讶,问玛丽安为什么他们不喜欢自己。玛丽安说出了心里话:“你就是个自私的老头。在你慈善的外表下,你就像钉子一样顽固。”
原来,玛丽安来到伊萨克这里居住,是因为她和伊沃德的感情出现裂痕,她希望伊萨克能帮助他们。然而,伊萨克完全不想被牵扯到他们的感情纠纷中,还说自己不负责精神痛苦,需要的话就自己去找心理医生。
听到这些控诉的话,伊萨克却不愿意承认,他一边随口问道“我说过吗?”,一边还用高高在上的语气说着:“很遗憾你憎恨我。”
但儿媳的话还是对老人产生了些许刺痛。伊萨克有些疲惫,在车里睡着了,醒来时,他告诉玛丽安自己做了一个梦。他感觉最近的梦很奇怪,似乎是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在梦中,“我死了,虽然我还活着”。
当玛丽安听到这句话时,她很惊讶,因为伊萨克的儿子、自己的丈夫伊沃德也曾这么形容自己。
事实上,伊沃德也继承了父亲的冷漠。玛丽安前一阵子怀孕了,决定生下孩子,但伊沃德却不仅没有要当父亲的兴奋,却对此非常生气。他直言自己不想要孩子,并让妻子在自己和孩子之间做出选择。
他声称,生孩子是荒谬的,孩子们生活得不一定会比自己更好。当玛丽安生气得骂他是懦夫时,他终于说出了自己内心真实的原因:“这生活令我厌恶,我不会被迫接受责任使我过自己不想过的生活。”
伊沃德不愿意被拖累,他厌恶过自己不想过的生活,厌恶承担自己不愿意承担的责任。他觉得这一切没有正误之分,每个人都是按照自己的需要而行动。他和玛丽安的需要不同:妻子需要创造生命,而他活着只是为了等待自己的死亡。
伊萨克听了儿媳玛丽安的叙述,内心仿佛被触动了。但他根本不会安慰别人,只是对玛丽安说:“如果你想吸烟,我不会介意。”
流着泪的玛丽安,继续回想起刚才跟着伊萨克拜访他的母亲时的情景。她似乎找到了丈夫如此冷酷无情的原因:不仅伊萨克是一个情绪无能的人,在他的母亲(玛丽安丈夫的祖母)身上也能找到这种冷漠的影子。
伊萨克的母亲已经96岁,依然筋骨灵活。她见到自己的孙媳妇来到身边问候时,没有丝毫的热情,而是板着脸、训斥般地问她为什么在闲逛,为什么不和丈夫孩子在一起。
她从盒子里翻到自己和幼年的伊萨克的合影,伊萨克想要收藏这张照片,她却冷冰冰地说了一句:这只是垃圾。
在玛丽安看来,伊萨克的母亲是个冷若冰霜的老女人,她比死亡还要更令人害怕。
也许是基因和天性使然,也许是家庭环境从小给人的影响,伊萨克从来都无法从母亲那里获得应有的爱,同样,他也没能给予自己的儿子足够的关切,伊沃德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成长,最后也变得冷酷无情——这仿佛是“情绪无能”在一个家族里的代际传递。
玛丽安渐渐发现,支撑和维系这个家族的仅仅是血缘关系,而不是彼此间的情感。他们用冷冰冰的原则面对世界,避开混沌纷杂、飘忽善变的个人情感,似乎只要如此,人生就能变得有条不紊,但结果他们又被这些原则束缚,失去了对人情的感知,变得麻木不堪。
他们在其中长久地生活着,或许他们自己早已习惯了这种模式,察觉不到有什么异样。只有当玛丽安作为家族的外来人进入家庭的时候,才会发现,并感到无法接受这样的关系。
情绪无能的惩罚是孤独
对于一个情绪无能的人来说,受到伤害最大的,是那些离他们最近的人,或者说是那些试图靠近他们的人,因为他们永远无法真的让他人靠近。同样,维持情绪无能的状态对于他们自己来说,或许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但它也会带来对自我的损伤。
当伊萨克的母亲和伊萨克一起翻看旧物,讲述自己的生活时,她也谈起了自己凄惨的晚年:尽管儿孙满堂,却门可罗雀,很少有人来看望她。不过,谈起这些时她除了一丝自嘲,并没有展露任何悲伤和愧疚。
伊萨克也没能幸免,他也为自己的情绪无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行至中途,伊萨克决定停下,到儿时的老房子看一看。在这片野草莓生长的美丽的地方,平日冷漠的他也有些多愁善感,望着老房子,往日的回忆在他眼前浮现。
他想起了自己的初恋——萨拉,两人那时已经订婚。在萨拉的眼中,伊萨克是个好人,聪明,道德高尚,多才多艺,念诗弹琴。然而,虽然萨拉深爱着他,却也发现难以走进伊萨克的内心。她经常对伊萨克谈论的东西感到无法理解,既感受到他思想的可怕,又感觉自己在他面前毫无价值。
由于萨拉与伊萨克之间存在着如此重大的裂缝,使得堂弟西夫里趁虚而入。西夫里虽然没有多少才华,但他热情大胆,疯狂地追求萨拉,令她难以拒绝。萨拉被这种热切而真挚的感情所感染,最终离开了伊萨克,嫁给了西夫里。
伊萨克的这段初恋失败了,尽管他后来也步入了婚姻家庭生活,但他的婚姻生活也不美满,最终妻子也出轨了。
电影中,伊萨克做了很多次梦,一些在平日里他无法面对的场景,无法感受的担忧都在梦里出现了。比如,在梦中,他重新来到当年看见妻子出轨时的场景,听着妻子对他的控诉。
在妻子看来,伊萨克永远都像上帝一样,高高在上地旁观着别人的痛苦。即便面对的是自己最亲密的人,他也毫不在意,而是说着伪善的套话。
他的妻子被他逼得歇斯底里,然而,伊萨克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伤心,并承认是自己的错,但他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情感上的沟通,竟然选择了给妻子打镇静剂。
他的妻子终于无法忍受这样毫无人性的婚姻,她的那场出轨,实际上只是对伊萨克的一场报复。
伊萨克一直用冷漠将自己置身于高处,仿佛超脱事外,审判着别人。然而这一次,他在梦中接受审判。 梦中,伊萨克询问审判官,自己该接受什么样的惩罚。梦中的审判官对他说:孤独。
恍惚中的伊萨克继续问他:没有仁慈?对方却没有回答。
对于情绪无能的人来说,孤独是他们的一种习惯,却也是他们必须要承受的惩罚。他们以为自己安于这样的孤独,但在潜意识中,连他们也不能免俗,会感到对孤独的恐惧。
在影片的一开始,伊萨克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在早晨出去散步,竟在空荡荡的街上迷了路。街上的钟没有指针,他困惑地掏出手表,想看看时间,结果手表也没有指针。
伊萨克在慌张中看到一个人,背对着他。他走过去,拍那人的肩膀。对方转过头,吓了他一跳。这个人的脸圆圆的,五官被挤成一团,没有清晰的面孔,随后就倒在地上,身体化为了一滩水。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钟声。一辆送葬的马车从街角走来,没有马车夫。马车撞上路灯,棺材在摇晃中掉落,一只手露了出来。伊萨克走过去,结果被一把抓住,他看到:棺材里的人原来是自己,自己正孤零零地伸出手来。
这其实,就是他潜意识里,对于“孤独的存活着”的一种最为真切的感觉:虽然活着,却犹如已经死了。一个没有“链接”的环境就是生者的地狱。
爱是艰难的,但值得用一生去学习
在情绪无能的人心中,他们并不认为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系很重要,也无法对他人的情感产生足够的共鸣。当内心偶然生起波澜的时候,他们的第一反应便是否定或忽视。
如果说,爱是一种能力,那些孤独而冷漠的人,则没有习得这种能力。即便伊萨克是个经验丰富的医生,即将接受荣誉学位的教授,但他对于爱却知之甚少。
在梦里的测试中,他积累的深厚知识被他彻底地忘记,他无法使用显微镜,不知道黑板上医生的第一职责的意思,也无法正确地问诊。
也是在梦中,初恋萨拉讲述了自己嫁给西夫里的原因:他们拥有共同的语言,也懂得如何相爱,而伊萨克却仿佛连基本的喜怒哀乐都不会,更不懂得爱的意义。她举起镜子,让伊萨克直视自己麻木的面容。因为麻木,身为医生的他却完全不了解,人可以有怎样的心灵的痛苦。
最后,伊萨克终于抵达兰德大学,参加隆重的授勋仪式。但经过了这一段旅程的他,并没有像当初想象得那么开心和荣耀。他的心思飘忽在仪式之外,他思考着梦、记忆和现实交杂的一片混沌,似乎终于从中懂得了什么。
晚上,伊萨克向女管家因为出发前的无礼争吵而道歉。这样的举动吓坏了女管家,她问道:“你病了吗?”
等女管家把一切打理好,向他道晚安时,他还建议两人可以互称姓名。一开始,女管家对于伊萨克的转变感到非常不适应,但最后离开时,她还是表达了好感。
伊萨克躺在床上后,听到儿子和儿媳来家中换鞋要去参加舞会,他又把儿子伊沃德叫到床前,(略显艰难地)问起他们的感情问题。
玛丽安换了新鞋子进了房间,伊萨克对于她这次的随行表示感谢,并第一次说出了自己对她的喜爱。
在梦与现实的边缘,伊萨克又回到了记忆中美好的往日时光,那个野草莓成熟的季节。他的初恋和兄弟姐妹们都那么朝气蓬勃,嬉嬉闹闹。在萨拉的带领下,他在河边看见了自己的父母,他们向自己微笑着挥手。
这个梦是如此美好,没有喻指孤独的空荡荡的街道,也没有缺乏生命气息的无指针钟表,不再是面目模糊的人,喻指冷漠的面孔,也不再是被送葬的自己,喻指行尸走肉。
就像我们在前面所提到的,爱是一种能力,如何感受到自己的情感,如何去表达对他人的爱,都是需要学习的。有的人天生就更懂得感受和表达爱,他们或许是在充满爱的环境中成长的;而对于有的人来说,这可能是人生中最困难的事。
也许是初恋萨拉举着镜子,让伊萨克看到自己的那一幕刺痛了他。很多爱无能的人是很难面对自己的。他们活在漂亮的伪装下,对他们来说,体会到内心真实的情感,比对他人的共情更难。78岁的老人伊萨克是勇敢的,当他直面自己的麻木和冷漠,对人生有了新的领悟之后(尽管是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才有所领悟),他愿意尝试着改变。那些被他长久忽略的爱、理解、情绪的流动,他愿意在生命的尽头从头学起。
德国诗人里尔克曾说:“爱,很好;因为爱是艰难的。以人去爱人:这也许是给予我们的最艰难、最重大的事,是最后的实验与考试,是最高的工作,别的工作都不过是为此而做的准备。所以一切正在开始的青年们还;他们必须学习。他们必须用他们整个的生命、用一切的力量,集聚他们寂寞、痛苦和向上激动的心去学习爱。”
想对所有被困在“情绪无能”的状态里的人说,你也还不晚尝试着拿起那面镜子——虽然这样的体验既困难又危险,但它会带来的回报也会是前所未有的令人满足。爱是困难又危险的,却同时也是最值得的事。愿你在人世走过的这一遭,能够淋漓尽致地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