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雪


肇惟岁首,正月元旦。

沈家少爷随家人车队上山,去上那正月初一头一炷香,祈一年福祉。

无奈今年仍是大雪封山,七八驾大小马车举步维艰,少爷这辆更是误在了雪里。家丁五六人奋力推着车,沈家少爷只是在车轿里向外望着。

极目远眺,云踪寺掩在飞雪银树中。雪片鹅毛般大,风无一丝,雪如谩舞般四合落下,绵软温柔,白茫茫世界,声音也被掩埋。

疏林萧索,沈家少爷于凌乱视野中见一幼小光头,穿着破损棉僧袍,棉絮从破洞中翻出,与白雪混做一处,身后背着一小捆柴,跌跌撞撞朝车队这边走来。

"小孩儿,小孩儿!"沈家少爷唤着。小光头抬头看见窗帘后探出的脑袋,紧走了两三步,来到车边,冲着车中的人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施主,我不是小孩儿。"

沈家少爷将手伸出窗外,掸落光头上的雪,笑道:"分明是个小孩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大雪里走?"

"出寺拾柴,和师兄们走散了。"

"你是这前面云踪寺的?"

"是云踪寺的沙弥。"

"既是沙弥,可有法号?"

"阿弥陀佛。法号慧觉。"

"我没有法号,我叫沈雁。"

小光头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被窗帘半掩的笑靥,嘴角上扬也弯出了一抹笑。

"同是往云踪寺走,上车来吧。"

小沙弥本想推辞,沈雁半个身子却已从车子前面轿帘里探了出来,回身冲慧觉伸出了手。

慧觉犹疑间,片片雪花已宿在沈雁手掌上,手心温热,片刻便融成细小的颗颗水珠,慧觉缓缓伸出手,沈雁柔柔握住。

小厮看自家少爷招呼一个小沙弥上了车,便接过了慧觉背上的柴。车还陷在雪里,马儿哧哧的喘着气。

沈雁将手炉塞给了慧觉,拉他身边坐下。

"云踪寺我每年都来,从未见过你。"

"我是去年剃度的。"

"原是如此。我只是每年元旦来烧香,祖母、母亲是每月初一十五都来拜佛的。"

慧觉想起了风雨无阻的沈家香客,方知眼前这位是名门望族的少爷。

"我今年十岁。你多大了?"

"八岁。"

"看你个子不高,圆头圆眼,我以为你只有五六岁。俗家姓名叫什么?"

"阿弥陀佛,出家人进了空门,便无俗家姓名。"

沈雁笑道:"怎能如此说。若没有俗家父母生养,赐予姓名,怎有你出家受戒得法号的机缘?何况我已报上了姓名。"不依不饶,只让慧觉快说。

车轿的窗帘自被沈雁掀开未来得及合上,慧觉看向窗外,大雪接天连地,混沌如初开,僧俗又岂不是一个世界。

"卢靖。"

话音未落,马儿一声嘶鸣,车轮滚出雪窟,车里的人颠的似要跃起。沈雁揽住慧觉,手护住了他的光头。直至停稳,慧觉脱出怀抱,坐稳道:"阿弥陀佛。"

沈雁笑看他:"你说什么?"

"我俗家姓名叫卢靖。"

沈雁的马车最后一个行至云踪寺。进了山门,知客师法清立在门内,却见慧觉跟在沈雁身后,有小厮替他拿着柴。向沈雁行了礼,悄声走到慧觉身边说:"怎么你和沈施主回来了?你师兄们呢?"

"我和师兄们在林中走散了,雪大无处寻觅,只得先往林外走,碰到了沈施主。"

"你师兄们还未回来。怕是还在林中找你呢。"

沈雁一旁听着,回身说:"他着急回寺,我就带了他来,你们差人再去唤他师兄们回来便是。"然后从小厮手里接过柴禾,帮慧觉背好,"去放柴吧。"

慧觉向沈雁、法清行了礼,向伙房走去。沈雁望着小小身影,渐渐被灰墙白雪隐在远处。今年这炷香他上的虔诚,许了比往年更确切的心愿。

自此沈雁爱上了初一十五随祖母、母亲到云踪寺礼佛。说是礼佛,焚香叩拜都甚是匆忙,起身就来找慧觉。但他从不唤他慧觉,只叫他俗家姓名。一声声"卢靖",在佛门中听着好生突兀。长辈们只念他顽童心性,难得有心次次跟着,又见慧觉可爱乖巧,倒是乐得沈雁与他交好,略有逾矩也不责怪。

小沙弥虽稚气未脱,学佛悟道却已露天资,只是在这沈施主面前,总难免口拙。就譬如他不让沈施主叫他卢靖。沈雁却说:"你以为你在空门里就彻底断了尘缘,追根溯源,僧俗本是一家。佛讲无相,既是无相,慧觉、卢靖都是你也都不是你,何苦纠结于此?"说到此处,慧觉合掌无奈浅笑道:"阿弥陀佛,如此说来,施主竟是更加了悟。"

积雪消融,山中早已披青挂红,新柳抽绿芽,早樱泛胭脂。日色变幻,云踪寺总被描上或金或铜亮色光霞;月光皎洁,云踪寺又似被银霜覆裹。

沈雁与慧觉每月依例相见两次,或有佛节,多见一两次。彼此眼中虽不察觉大的变化,但回想起来,初次相见时不过两个年幼身影。沈雁读了四书五经,慧觉受了比丘戒,每每相谈便佛儒相辩,几多趣味,只二人心中明了。

佛教大行,都城中若干大寺院皆修的器宇轩昂,恢弘万千。皇上两次舍身的同泰寺更是金碧辉煌,灿然夺目。而山野间的云踪寺,似是与这山川恒常,多年未变。最慷慨的香客施主,不过沈家一家。

沈雁越是与慧觉亲熟,越不甘心二人只能僧俗两隔,几次有心想劝了他还俗,却被慧觉婉拒。毕竟顽劣,沈雁竟想出了些歪招。

四月初四,文殊菩萨诞辰。沈家照旧备了香钱功德上云踪寺来。出门时,沈雁偷偷命小厮去厨房拿了几块自己平日里吃的点心,悉心包好揣在怀里,殷殷切切地跟着上了山。

大的佛节有方丈法信主持,一家人恭敬诵经行礼,沈雁也比往日更安分些,只是每个头磕下去,嘴角难掩笑意。参拜完毕,照例来寻慧觉。

慧觉正帮伙房担水,准备招待香客的斋饭,却不由分说的被沈雁一把牵了出来。后院有小溪穿过,落英随流水,几尾鲤鱼游得欢畅。溪边站定,沈雁掏出怀中点心,塞到慧觉手中。慧觉不知何意,捧着点心看他。

沈雁笑道:"今日文殊菩萨诞辰,文殊菩萨是我本命菩萨,母亲叫我于此日多行布施。我想今日点心自是比往日上供做得好些,特来带给你们。"

"既然如此,那我等会儿分于师兄弟们一起吃吧。"

沈雁忙道:"不必不必,这是我亲自留给你的,别人的已命下人去逐个分了。"

"多谢施主,那我留着晚些再吃。"

"你现在先尝一口,看看合不合口味。"

慧觉看他难得这般殷勤,只得拿出一块放到口中,味道与寺里吃的点心不同,有种奇特香气。

"怎样?"

慧觉端端咽下,面露难色:"从未尝过的一种味道。"

沈雁终于释放了强忍的得意,笑道:"你今必须跟了我还俗了。"

慧觉惊诧:"为何?"

沈雁拿过那包点心,拎在手中:"你可知,这是我平日吃的荤油点心。"

慧觉愕然,噗通跪倒在地:"罪过罪过,罪过罪过。"

沈雁俯身欲劝慰,只见慧觉簌簌落下眼泪,心下惊慌,不知如何是好。

"罪过在我,罪过在我,你且别哭。我只想你能还了俗,你我共处,常常相伴,不再被一道山门相隔。俗世繁华,或一起建功立业,或一起隐遁桃源,总是比这僧俗两界相望的好。"

慧觉不理,口里不住"阿弥陀佛"地念着,愈发哭的两颊飞红,泪如滚珠,倒与这溪边桃树一样风光。

沈雁不禁看的痴了,忘了再劝。醒过神来,已是因母亲在远处唤自己,沈雁迟迟站起身,只得依依回望着,走了。

慧觉未跟寺内任何人提起,默默发愿要在三宝前诵九九八十一遍《八十八佛大忏悔文》,以求佛祖宽恕。方丈见这两日慧觉日日于殿前叩拜,心知有了严重的事,却也不问,亦命众僧不要过问。

第二日,打罢暮鼓,慧觉仍在佛前跪拜,身边忽现一个宝蓝锦缎身影,翩然跪在旁边蒲团上。慧觉直身诵完最后一句,俯身叩头,双掌合十,侧目看到沈雁跪在身旁。沈雁回头,笑容绚烂。

"刚在你身后,听你循环只诵同一篇经文,是什么?"

"八十八佛大忏悔文。"

"诵到第几遍了?"

"七七四十九遍。"

"本想诵几遍的?"

"九九八十一遍。"

沈雁收了笑容,学慧觉模样合十双手,对佛祖说:"佛祖在上,所谓慧觉的罪过原都在我,念他诚心忏悔,求佛祖原谅。若要施以惩戒,请惩罚我。"说完闭上眼睛,恭恭敬敬地叩头。起身对慧觉说:"佛祖已明了你的诚心,七七四十九已经算得圆满了,不必九九八十一了。"自己站起,便伸手欲扶慧觉。

手掌就在耳边,慧觉仍旧定定跪着。

"慧觉,起来吧,佛祖要看的只是你的诚心。"回头见法信方丈走进殿中。

沈雁对方丈行礼。

"执意自苦,非是佛理。"

"你看,方丈都如此说了,快起来吧。"

慧觉看方丈颔首微笑,站起身,才发现眼前蓝衣少年已然束发,款款生姿,隐隐成人模样,一派玉树临风,眉宇间十分倜傥,嘴角浮几丝风流。想来,沈雁已年逾十五。

"你怎么这么晚来?"二人出了大殿,乘着月色寺中散步。

"我心知那日做错了,究竟惶惶不可终日,索性来看你。"

慧觉不语,他心里也不怪他。走走已到山门,沈雁抬脚跨了出去,回身看慧觉立在月光里,周身浮起银色光晕。意欲说什么,小厮已牵来马。

"施主,慢走。"

跨上马,沈雁说:"卢靖,我只求你再问问你的心。"掉转马头,朝山下奔去。

那日一别,沈家已有数月不曾来云踪寺。慧觉留心听着寺内僧众口中消息,却毫无线索,方丈也是只字未提。渐渐深秋,天冷了。

一日清早,慧觉在前院洒扫,忽听马蹄急切,推门望去,见沈雁驭马飞驰,蓬头覆面,衣着不整。慧觉迎出山门。

沈雁翻身下马,走过去闭紧山门,一把抱住慧觉:"跟我走,跟我走,不要做你的什么和尚了!"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我爹因萧综受了牵连,朝廷要抓了我全家男丁充军。"声音已变成号泣。

慧觉呆住,只得伸手紧紧环住了沈雁。

"我..."

远处一队人马赶来,沈雁闻声回头,看是追兵已至,断断逃不了了,拭去泪水,捧起了慧觉的脸,狠狠地吻上了他的双唇。

谁知,泪水如泉涌,顺着沈雁的面颊滑上了二人交叠的唇。

"跟你走。"慧觉还未吐出的三个字,被沈雁生生摁回口中,和着那咸热的泪水咽了下去。他就这么看着沈雁被人拖走了。

山中日月长,此去经年,好似时光不动。慧觉却已堪堪青年和尚,而红尘中似有一根线愈牵愈紧。早晚礼佛,默默为沈雁祈求福佑,倒把自己忘的干净。若说无我,倒不如说,我早已成了他。

那日山下化缘,碰到京中和尚,得知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队红袍杂密僧人,直抵京都诸寺院,要与大梁的和尚们辩辩佛理。怎知这队杂密僧为首的唤做察喀陀,巧舌如簧能言善辩,几大庙宇中竟未有一个能占上风的,一个个灰头土脸。皇上为此龙颜震怒,说每年上亿钱财供养你们学佛,竟被杂密邪法羞辱至此。但毕竟大国尊严,不好发作,现在已命同泰寺监寺虚空送这几个杂密僧快快出京。

慧觉只当故事听了,只是他们一路出京怕是要路过云踪寺的。回到寺院,同辈师兄弟七嘴八舌将此事告知了方丈。方丈道:"不速之客亦是客。若是来了,便要好生相待。"

果然次日清晨,几个红袍杂密僧,并三位同泰寺和尚造访云踪寺。虚空拜过法信,引见了察喀陀便一起进了法堂。云踪寺大小和尚沙弥也齐齐跟进了宝殿,只见杂密僧个个趾高气昂不可一世,同泰寺的和尚们却在一旁唯唯诺诺。

察喀陀开口便问:"贵寺众僧喜诵哪部经?"

法信答:"我寺众僧并不诵经。"

"哦,不诵经何以修佛?"

"饥则食,困则眠。以此修佛。"

"此法若能修佛,则人人成佛。"

"世尊曾言:佛法如舟,为渡去彼岸,既到彼岸,舟筏可弃。若达彼岸,我游去也好,我飞去也好,何必拘泥于此?"

"若如此,我等潜心诵经之人尚未达彼岸,贵寺中已有达彼岸之人了?"

法信笑而不语。

众僧面面相觑,不解方丈为何不继续辩下去。

杂密僧人以为法信已然哑口无言,起身对虚空说:"贵国佛法不过如此,真是枉我此行。"

法信道:"恕不远送。"又唤了慧觉、慧海、慧空随客人身后洒扫前院。

行至山门,察喀陀转身对慧觉说:"净土可还用扫?"

慧觉深知他存心挑衅,便答道:"扫的不是净土,是红尘。"

察喀陀哈哈大笑:"佛门之内皆是净土,怎地你寺中还有红尘?"

慧觉一手扶了扫把,一手行礼。"阿弥陀佛。我等一入法门,受十戒受比丘戒,应戒贪嗔痴恨爱欲恶。众佛友进我山门时,喜形于色、得意洋洋。我等已知众佛友舌战激辩,都中各寺皆无力招架,而佛友形态恣肆,可见意在争高下,不为明佛理,乃我执太盛,只知自己一脚在佛门净土,竟未察觉另一脚泥足红尘。我现扫的且是众佛友进山门时,带进的红尘。"

察喀陀哑然失色,云踪寺众僧并同泰寺来的三人,皆含笑低首。

杂密僧人们负气而去。虚空向殿前的法信远施一礼,又与慧觉互相行了礼,退出了云踪寺。山门闭了,众僧一拥将慧觉围住,皆赞他沉稳机智。慧觉看向方丈,彼此会意点了点头。

僧人们笑闹之声渐息,慧觉听到单薄掌声,循声望去,只见人群外苍松般立着个男人,臂中抱着口刀,满眼春风含笑看着慧觉,结实地拍着手。头发还是那样束起,不过却是一袭布衣。

"沈雁?"

知是慧觉旧时交好,众人皆散去,方丈颔首应允,慧觉携了沈雁奔了后山。

"你几时回来的?一切可还好?"

"今早刚到就来找你了,恨不得早点让你看看我毫发无伤。"说着,沈雁展开手臂转了个圈。

"阿弥陀佛,平安就好。"

沈雁笑道:"见你刚才雄辩滔滔,风采斐然,我可是好生钦佩啊!"

"只是每每与你辩论,总是落了下风。"

"那是自然。"

二人对视而笑。

"可有地方住?"

"家宅已经被卖与旁人了。想今晚就在贵寺借宿,不知可否?"

"施主哪里话。"

"一别六年,你除了长高,却是一点未变。"手掌抚上慧觉面颊,慧觉丝毫未有闪躲,竟是默默盈眶。"还是那么爱哭。"

"快告诉我,这几年发生了什么?"

"充军做了戍卒,每两年变换军营,被调遣到各处。去年巧遇到我爹的旧部,如今做了北中郎将的副将,得知我的事便将我引荐给了平北将军。将军也是我爹的旧相识,就写了拜帖,送我出了军营,让我以拜帖到京城找给事黄门侍郎,或能寻个禁兵的差事。"

"你可要去?"

沈雁停下脚步,牵起了慧觉的手。

此刻山间,飞花化作飘雪,一如十二年前那场大雪中,两个孩童穿过纷纷扬扬雪花,将手掌交付彼此。

"去不去,只是还有件事要问你。"

慧觉望着他。

"六年前,我被抓走的那天早上,我拼了命跑来见你一面,叫你跟我走。你没有回答我。眼下,同样的问题,只想听你,给我个答案。"

不曾想他还在惦念,慧觉热泪滚落,沈雁并不知道六年前他已给了他答案。

"你怎么哭了?若是为难,不必回答就是。"沈雁慌张拭去慧觉眼泪,手却被慧觉握住。

"我跟你走。"

虽已过去六年,但感念佛祖,还是有机会亲口说与你听了。年少时只觉得时日还多,六年生别才知世事无常。我曾问了我的心,我的心早已了然。如此言语凝噎在胸,慧觉一字没能说出,却全结在双眸。

沈雁大喜过望,紧紧拥慧觉在怀中,"一刻不要耽搁了,今晚就去跟方丈说还俗。明天我们就走。"

慧觉心中几多宽慰,日日祷告,终究还是把沈雁盼回来了。温存片晌,慧觉急急跑回寺庙,跪在佛祖金身前,焚香叩拜。沈雁跟在身后,见他起身才问这是何意。

"还愿。"

沈雁明白,接着慧觉跪下,紧闭双眼,口中默念。

眼前这男子早已不似往日少年,一举一动多少沉稳凝练,此时肃穆虔诚,再不见毛躁顽劣。面颊削瘦,多了风刀霜刃留下的沧桑。慧觉看他缓缓起身,笑道:"你如今自己跪在佛前,再不用我费心为你祷告了。"

沈雁浅笑:“我的事怕是还要劳烦小师父了。”

慧觉不解。

"因我只会为你祈福。"

原是二人皆已无我。

慧觉晚时拜见方丈,却见方丈在禅房内坐禅。并未开口,只三跪九叩。行礼完毕,便跪在方丈身前。

方丈睁眼,见慧觉面前跪着,问道:"所为何事,行如此大礼?"

"师父,徒儿欲舍戒还俗。"

"同辈中属你修为最高,为何忽欲还俗?"

"徒儿心中有挂碍于红尘。"

"修佛原为渡彼岸、登极乐,不吝红尘与佛门。你与佛有缘,不然当年也不会为你剃度。我知你心挂碍于何处,只是这红尘怕你是回不去。世事自有天意,我不拦你去路。我佛慈悲,愿你出了空门,亦能渡己度人。"

方丈一番话,慧觉垂下泪来。叩头拜过师父,出了禅房,见沈雁在月色中眼神企盼。

"师父允了。"

沈雁催促慧觉尽快收拾停当,明日便辞了云踪寺众僧,随自己驰骋红尘。回了禅房,慧觉才发现,若是还俗,自己便孑然一身,除了沈雁一无所依,竟是连件需带的东西都没有。

次日,沈雁醒的比众僧人还早,在禅房外徘徊。慧觉出来劝他不要焦急,开了山门,洒扫完毕就可启程。

山门一开,守在门外的是几名宦官,并同泰寺首座和几名大和尚。宦官手擎圣旨,来至大殿前,命云踪寺众僧接旨。

皇上因云踪寺挫败了杂密僧人,展大梁雄风,特赐百万钱与云踪寺塑金身、修庙宇。一道圣旨再接一道。慧觉和尚佛理通悟,远胜京中诸名寺僧人,为我大梁佛门翘楚,特赐国姓,僧籍调往同泰寺,即刻动身。

慧觉瘫坐在地,回首望向沈雁,只见他眼中早已茫然。

宦官催促慧觉接旨,慧觉接过圣旨,被同泰寺几名僧人护着回了禅房,取了僧袍、佛珠及各式佛具,便被带到了云踪寺山门前。众同门僧人相送,慧觉却只在人群中寻一个身影。沈雁远远在人群外,双眸似要瞪出了血。

安顿在了同泰寺,慧觉见过一次皇上,那是位须发皆白,背已佝偻的老者,每谈及佛法眼睛便大亮。被赐了国姓,又是皇上亲自调的僧籍,慧觉身份自不是寻常和尚能比的。不过,毕竟是外来的和尚,在同泰寺里也只能任个知客师,迎送往来香客。

沈雁眼看慧觉同那几个宦官和尚一齐进了京,没想到短暂重聚,又是别离。摸了摸怀中的拜帖,一路跟进京城,见了给事黄门侍郎,几番辗转,被安排做了禁兵。

初一十五,同泰寺香火尤其旺盛,山门自然比往日开得早关得晚。这日初一,小和尚打开山门,诸知客师立在门内,见头一位香客不似普通善男信女打扮,目中锐气夺人,骇的几个和尚不禁倒退。倒是慧觉迎了上来,刚欲唤他姓名,却缄口,改唤"施主"。

同泰寺毕竟国中第一大寺,形制完整,慧觉引着沈雁一路从前殿拜过去,上香叩头无数讲究,慧觉在一旁指点着,沈雁默默不语照着做。

拜过最后一个殿,慧觉领沈雁出寺。沈雁终于开口,音调沉郁:"初来这同泰寺几个月,可还习惯?"

"都很好。"

沈雁却见周围和尚看慧觉时嫉妒面孔、促狭眼神。"看来并不如此。"

慧觉含笑:"佛门中难免也有俗事,况且皆又未成佛。"

"既是如此,不如还了俗。"

慧觉已非平凡小僧,不名一文时总是好脱身,如今却难了。

沈雁出了山门,似还在等慧觉回话。

"一入空门,僧俗已然两别,施主,请别再在贫僧身上费心了。"

沈雁回身睚眦欲裂,咬着牙挤出几个字:"若如此说,当日为何许我一世?"

"施主。"慧觉流泪。眼泪如盐洒在沈雁伤口,越浸越痛。

初一沈雁来了,慧觉便想即使二人不欢而散,他会不会还像小时候那般十五那日照常来,然而十五那日,沈雁终究没有来。慧觉痴痴等到山门闭了。

十六一早,慧觉垂手等山门打开,沈雁一身官服跨了进来。慧觉吃惊,不曾想他今日会来。

"我昨日升做了卫士,去守内宫了。"

"恭喜施主。"

"没什么好恭喜的,我以后也离不了京城就是了。"

叩拜至中殿。

"你这皇上钦点的和尚,可有人知你破过戒?"怕慧觉仍对自己那日凶相有所介怀,沈雁故意说笑。

慧觉微笑,悄声道:"你与方丈皆言佛祖已原谅了我。"

沈雁将三炷香插进香炉。"你说的是那荤戒,我说的是色戒。"说完跪在蒲团上,恭敬叩首。起身时看慧觉低头,面红至耳根,沈雁嘴角弯出笑意。出寺时对慧觉说,往后他初二、十六头一个来,各个佛节人太多,皆都不来。

慧觉行礼,心中只想,你来便好。

此后沈雁果如应允慧觉的,按时来同泰寺,一套礼佛规矩也早已了然于心,甚至不必慧觉提点。

"从未想过一日,你也能虔心拜佛。"

"不为拜佛,只为看你。"

慧觉不语。

"顺便求佛,能早日放了你。"

慧觉停在山门内,沈雁大步走远。

沈雁明白,慧觉如今若要还俗,怕是要有皇上旨意了,虽说自己心急,但还是要从长计议,唯独担心慧觉日日青灯古佛,是否有一天心中只有佛祖,没有自己。

皇上早年会来同泰寺开坛讲经,四部大众近千人跪坐于坛下,热闹非凡,如世尊临世。近年皇上少来同泰寺,若来也只是同僧人们谈论佛法,再不提开坛讲经之事。

沈雁来时对慧觉讲过朝中情况。皇上一心向佛,不理朝政,朝中奸佞作祟,更有觊觎皇位者,虎视眈眈。朝纲不保,百姓已难堪其苦。

"佛祖保佑。"

"求神拜佛填不饱肚子。"

"只好让寺里能多多出去布施。"

"同泰寺里除了你,我看都是些享乐和尚,让他们去布施百姓,恐怕不易。"

"阿弥陀佛。"

"你可曾想过回云踪寺?"

"僧籍在同泰寺,再调也得求皇上下旨。"

"那不如直接求他下旨让你还俗。"

沈雁见慧觉为难神色,只得作罢。

堪堪又过三年,沈雁已升任卫丞,协助卫尉统管一宫卫士。作为同泰寺初二、十六的头一位香客,沈雁似比作卫丞还要趁职。

虽在同泰寺有些年头,慧觉却仍尽量藏着锋芒,这佛门内的事说简单最简单,说不简单,真是一举一动都错不得。加之皇上来同泰寺时也并不再召见慧觉,慧觉与众同泰寺僧人相处更是难了。

这日沈雁照常来拜佛,见慧觉与众和尚神态便知他境况不佳。

"你不还俗是因为被赐了国姓,还是心中向佛?"

慧觉不语,侍奉沈雁上了三炷香。

沈雁叩拜起身。

"我有国姓,你有官职;我在佛门,你在官场,我们是一样的。"

沈雁转身走向寺外,慧觉相送。

"你在净土上,我在红尘中,你我怎能一样。"说着跨出山门,背向慧觉,"官我说不做便可不做,这道山门,你能说跨出来就跨出来吗?"说罢,扬长而去。

世道纷乱,临贺王萧正德暴虐异常,手下多是亡命之徒,烧杀掠夺无恶不做。皇上不但不降罪于他还几番加官晋爵,使他更加猖狂。有百姓为躲避虐行逃到同泰寺的,却因寺中不敢得罪临贺王只得将无辜百姓赶出寺院。若恰巧让慧觉碰见,慧觉便悄悄指与他们道路,让他们往云踪寺去。立于佛门中,俯瞰尘世苦,慧觉叹自己不过一名小僧。

一日,沈雁却对慧觉说,萧正德加封了左卫将军,自己已投靠他,在他手下做了卫尉。

"萧正德劣迹斑斑,祸乱百姓,你为何投他麾下?"

"你以为我一个罪臣之子在禁军中很容易左右逢源吗?萧正德若不是看重我这点不堪的出身,又怎会提拔我做了卫尉。"

"朝中险恶,你要小心。"

沈雁环视大殿,足见四周和尚嘴脸。"你这清静之地不也是一样,倒是你也小心。"

"萧正德其心昭昭,皇上年迈,但诚心向佛,心慈仁厚,你不可助纣为虐。"

"好似,你已经忘了我爹的冤屈。况且,若这个皇上没了,你身上的禁锢自然也就没了。"

"若是为我,你更是断不能做不义之事,牵连皇上。"

沈雁负手向山门外走去。"你心里应只有佛祖,没有皇上。"

"沈雁!"

慧觉从未如此在身后这样唤过他,沈雁在山门外站定,等着后面的话。

"我心里有你。"

沈雁回身,看慧觉立在山门内,低眉顺眼,肃穆庄严,身后似有佛光普照。不知这心里有我的,到底是个人,还是已成了佛。

皇上时隔十五年再次舍身同泰寺,此时已是八十四岁高龄,到底糊涂了。慧觉斗胆向皇上请旨,送他回原籍云踪寺,可笑皇上早已忘了八年前这个他钦点的小和尚,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次日慧觉在皇宫外见到了沈雁,告诉他自己今日便回云踪寺了。沈雁明白,慧觉回了云踪寺,二人远走高飞便指日可待,可是他并没有对慧觉说自己已经上了萧正德的船,此事不完,他是不可能活着离开京城的。

是夜,同泰寺大火,皇上只舍身两日便回了宫。

再到云踪寺时,慧觉方知法信方丈已经圆寂。难民多来投靠,寺内无以为继,大小和尚多已四散。只剩法清辈分最高,做了方丈。

好在路上慧觉变卖了些当年皇上赐予之物,得了些银钱,差师弟慧海买些食物回来。禅房依旧整洁只是空了许多,原来小和尚们在寺中吵吵闹闹,现下也安静了。师父塔前拜过,重回三宝前,诵起了《八十八佛大忏悔文》。

慧觉走后,沈雁再未去过同泰寺,每日兢兢业业守着宫门,做他的南宫卫尉。而侯景围城这日终究还是来了。

皇宫中卫士,一半是萧正德手下,与侯景里应外合,既不攻出去也不放人进来,另一半在城墙上做困兽之斗。皇城被围数月,侯景辎重皆已运到城下,开始大举攻城。

火箭如雨飞进皇宫那日,天上落下了大雪,没有风,也并不冷。沈雁看着火光冲天,雪竟成了血色,乱了长空。

枪械兵器之声远远的在内宫东面,他躲在西面,没有参与叛乱也没有抵抗叛军。他想就那么坐着,不论什么结果,一切结束后他就辞官回云踪寺。

山里的雪更大,明日又是元旦。慧觉带着师弟们去林中拾柴。出林子时一脚踩进了雪窟窿。师弟们在远处,大声喊了,却也听不见。他向林外看去,那里并没有人在唤他。好不容易拔出腿来,一步一陷地走出了树林。

一个卫士背着一个的用衣服裹紧的人,从火光中冲到了沈雁面前。"沈卫尉,我把皇上带出来了,快开了西门。"

沈雁看着二人并不举动。周围几个禁兵不知自己的卫尉站在哪一边,都等着沈雁指令,不敢妄动。

"沈卫尉,快啊,你要看着皇上困死在皇城吗?"

沈雁抽出了刀,刀刃未曾这般寒气逼人。

"原来你也是萧正德的人!狗贼!狗贼!"

刀尖指着那卫士背上的人,那人从衣服中露出了头,一张苍老的面孔,虚弱无力,闭着眼睛与死人无异。

"你不可助纣为虐。"

"若是为我,你更断不能行不义之事。"

"皇上诚心向佛,心慈仁厚。"

沈雁垂下了刀尖,跟身后禁兵说:"开西门。"

背着皇上的卫士怔住,不想自己竟逃过一劫。

沈雁牵过自己的马,扶二人跨上马。"带皇上去同泰寺。"

卫士行一大礼,背着皇上逃出了西门。

侯景的兵追至西门,见沈雁的手下正重新将西门上锁,便命人把沈雁及其手下一同绑了,一队人马从西门追了出去,直奔同泰寺。

皇上深知自己三次舍身同泰寺,出了宫似乎只有这一个去处,叛军也必然料定如此,所以同泰寺万万是不能去的。依稀间记起八年前,杂密僧人羞辱京中诸庙众僧,却不敌山野小寺的一名小和尚,自己还赐了那和尚国姓,那间寺的名字,似乎叫云踪寺。

"去云踪寺。"

"皇上说什么?"

"去南边云踪寺。"

卫士看前面同泰寺已经有僧人纷纷逃出,便掉转了马头,朝南边跑去。

山路被大雪掩埋,马儿驼着两个人,早已跑不动,卫士下了马,牵着马向山里走。

同泰寺僧人皆说皇上不在寺内,沈雁深知同泰寺僧人秉性,断不会为皇上守口如瓶。皇上还会去哪。一个僧人说,皇上只赐过一个僧人国姓,去年更是放了这僧人回原僧籍,此时无路可走,说不定去投奔了那里。手指向沈雁,那僧人还和这位卫尉相交深甚。

沈雁心头颤抖,隐隐约约已听到了"云踪寺"三字,心口一疼昏了过去。

卫士推开云踪寺的门,往大殿里走,慧觉跪在佛前,听到有人呼喊。回头见到一个遍体鳞伤的卫士背着一个老者,急忙迎了出来。

"是慧觉师父吗?"

"我是。"慧觉看到老者,"皇上?怎会如此?"

"侯景联合萧正德叛乱,我们从宫里逃了出来。"

"你可见到了沈卫尉?"

"正是沈卫尉把我们放出来的。"

慧觉心中大呼不好,沈雁迟迟不辞官来云踪寺找他,原是陷在这朝廷纷争之中。慧觉扶二人进了禅房,召唤起两位师弟和方丈,说明来龙去脉,让他们赶快护送皇上从后山逃走。

"我一人护寺,你们自保平安。"慧觉将众人推出了云踪寺,看他们消失在后山小径上,才回了殿中,端正盘坐在三宝前。

乌云闭月,却也知子时已过。二十年前,秣陵元旦初次大雪,之后每年此日便都大雪飘飞。云踪寺仿佛离世高人,静卧雪中。不觉变了天地。

肇惟岁首,正月元旦。

寺外有人喊话,慧觉诵经,早已禅定。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

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沈雁被拖着上了山,来到云踪寺门前苏醒了过来。上百人冲进云踪寺,不一会儿一个人出来报,"寺中除了一个和尚,并未看到人影。"

"那和尚呢?"

"已于佛前坐化了。"

沈雁僵直跪地,眼泪于眼眶内,结成了冰。

侯景放火烧了云踪寺,众人离去,扔了沈雁一人在雪地里。

火光映在沈雁漆黑的眸子中,慢慢将他的心灼噬成灰。

雪越下越大,火已渐渐熄灭了。沈雁在雪地里爬着,一点一点靠近云踪寺,他扶着还未倾颓的残垣,爬进了山门,爬进了法堂,在未烧尽的蒲团上看到七颗五彩舍利。

掌心有片片雪花温柔栖宿,握拳时,掌心却是空空。

抬头,漫天飞雪;远望,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二十年前

九岁的沈雁坐在马车上随家人去上那正月初一头一炷香。秣陵罕见如此大雪,飘飘洒洒,如天空垂下千重帘幕。沈雁在车中,他没有看到,车队旁一位病重的母亲,牵着年幼的独子,拖着步子朝云踪寺走去,在雪中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

沈雁上完头炷香,回到马车上。方丈给那孩子剃了度,赐法号"慧觉"。

"一入空门,僧俗已然两别。"

"你说佛门中亦有俗事。"

"你我是一样的。"

"官我说不做便可不做,这道山门你可是说跨出来便能跨出来的?"

"沈雁,我心里有你。"

后记

皇上年老体弱,无力跋涉,众人护送皇上十里有余便被截下,僧人卫士被杀,皇上被押回皇宫,终被困死宫内,葬于修陵,谥号武皇帝,庙号高祖,世称梁武帝。

云踪寺再未重修。只是每逢大雪,便有猎户樵夫看到一疯和尚,手捧七颗五彩明珠,于云踪寺残址前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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