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银河
梦寐已久的哈瓦苏(Havasu)瀑布,终于成行了。哈瓦苏是一连串五个瀑布,处在大峡谷国家公园的峡谷的西部,虽说也许是同样的峡谷,那水就很不一样了,峡谷和水色加在一起,比大峡谷的景色更难得。哈瓦苏瀑布地处哈瓦苏培(Havasupai)印第安人的保留区,因为峡谷不能一天来回,底下的住宿又特难订,加上需要远距离徒步,还要涉水,有幸能看到哈瓦苏瀑布的人不多。
反正我们巧上加巧,得以在八月的最后一天启程前往。开车一路10小时,直达下山的步道口停车场兼露营地,问了那里登记处的印第安人,帐篷可以在路边随处搭,不过停车场虽然很大,能架帐篷的地方不多,我们赶紧选了块就近的地方,很快架好帐篷,掏出准备好的干粮晚饭,草草但美美地吃了,坐等着休闲地看日落了。
我们没住旅馆,因为最近的旅馆要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下山可能就赶不上清晨的凉爽了,还会错过峡谷里日出间千变万化的颜色。这几天白天最高温度35度,峡谷下面会有37-38度,背着40斤的大背包徒步最好还是赶早上的20度不到的气温。
因为西边是高高的峡谷对岸,落日很快就消失了,多少有点让大家失望。
但是开阔的崖顶,正是看银河的好地方。八点多,不见月亮,银河在我们的头顶冉冉出现,正好横跨我们不受遮拦的那部分视空。一整条银河,河的核心垂在南方的地平线上,尾部散落在北斗星的上方。此时印第安人的简陋的服务设施成了一大好处,这里只有最小的灯光污染,偶尔有晚到的徒步者的汽车车灯,虽然是个干扰,有时却也起着人工打光的作用。
漂亮的银河之下,有红色的山影和模糊的房屋,有闪烁的帐灯和成双的人影,如今看着这些取景框里的记录,当初现场的杂乱和拥挤感觉都变成了无声无息的世界……
《二》下山
看过银河第二天一早2点,一个大队人马的徒步团就起来开始动身了,我半醒半睡到5点多,赶紧起来吃了早餐,收了帐篷。六点,全副武装背着44磅(40斤)的大包开始下山。包虽然重,却也没什么东西,20磅是包本身和相机设备,5磅水,剩下的是3天的干粮,淌水的鞋子,和几件衣服。
凉爽的清晨,气温15度的样子,因为负重行走,一件单衣也觉得有点轻汗,很好的感觉。到住宿地是8英里(13公里)的下山步道,开始1.5英里是主要的下落段。六点的天色已经完全放亮,还没走完1.5哩的下山步道,峡谷的山头开始亮起朝阳的辉光,峡谷的岩壁主要是紫红色的风化岩,还有些是浅黄色的光滑坚硬的石峰,在斜斜的光线里,柔和地亮着,柔儿地拖着长影,像随意的梦,时缓时快地在墙上掠过,宽深的峡谷有如一个硕大缤纷的花园,花色璀璨,竞相开放又瞬间落去,几分钟、就走完了许多的阴晴圆缺。
初晨里的深谷之中,虽然颜色已经不再那样跃跃多变,在半遮半掩山影里,咫尺之远的殷红色的山岩绽放着一层通透明亮的光泽,浅浅地映射在暗影下的步道上,血色那样的和煦清新。
7点,我们看到了第一队印第安人接送货物旅客的骡马队伍,一个骑马的印第安人在最后赶着吆喝着,再后面是两条狗,在碎石上一溜小跑跟着,不知道它们柔软的狗脚在8英里的奔跑后是否也像我们一样会酸累胀痛。
偶尔有走的快的徒步者超过我们,有一个同样背着大包的中年女子和她的同伴,好几次让我们赶上和被赶上,寒暄了几句,才知道她最近才完成癌症化疗,56岁,到这里来徒步是为了庆祝,为了验证,也为了心愿。后来再看到她,那大包开始背得有点歪歪斜斜,我们到了8英里外的苏培(Supai)村好久后,才看到她两也到了,坐在村里运货的高尔夫球场那样的小车上,向还有两英里外的露营地而去,在那里她们还必须支起帐篷,提水做饭。
我们用了5个半小时到达的印第安人小村,处在峡谷中的一个开阔的盆地里,中间一条茵绿青蓝的小河,在荒芜干裂的砂石峡谷里,虽然仍然是严酷的生存,已然是一块绿岛、一片绿洲。行走在里面,给我一种走过荒山恶岭、而青山未老的感觉。
《三》苏拜村和瀑布
印第安人的苏拜(Supai)村,2010年人口是208,这个部落在整个保留区有近700人,在这里已经定居700多年了。小村虽然有水,和独家经营的天然美景,但交通不便,是美国本土49州“最难到达的居民区”,自然环境相当恶劣,难说有多少年轻的印第安人愿意留在这里度过一生,人口普查就显示比起1990年,这个村少了一半多的人(那时有423人)。当然,它的现状也绝非昔日可比,有电,有小的运货车,有一家杂货店,一家快餐馆,两个基督教教堂,其中一个用铁皮做屋顶;村里有一个学校,甚至还有警察局,一个美国唯一用骡子运送邮件的邮局。
那5个瀑布本身的若论落差、水量、构造等并没有特别不同凡响的地方,所以要说照相,也出不了常见的瀑布照片的雷同。但那蓝绿色的水,再配上殷红的岩石,色彩真是神奇夺目,水流虽然不能说悠悠娴静,但也绝不是咆哮湍急,瀑布下面的水池相当安宁,水也不深,游人可以在离瀑布十几尺的地方淌水戏水,20度的水温,在炎热的日子里真是清凉去处。来到这里的人大概都会喜出望外地发现,在这里玩水一趟比饱眼福要更受用的多。
虽然我们看到的蓝绿色的水一副温驯的样子,这里山洪是常事。今年7月就发了一次,导致哈瓦苏关门修理快两个月。2010年大水更把其中的一个瀑布毁了,剩下4个。观看其中的三个只需要简单的步行,最后一个河狸鼠瀑布(Beaver Falls),要看到它应该说相当挑战,有个几乎直上直下的60米高的峭壁,上面不少地方只有半只脚的落脚点,而且潮湿易滑,一路得抓住铁链上下,仍然是有点惊险。不过虽然有失足玩命的可能,好像还没出过游人坠崖事故,大概游人们都能量力而为,得勒马处且徐行。过了这个险处,下来的3英里路可谓一马平川,虽然还得淌三次齐膝或腰的水过那二十来米宽的河,也不过至多摔倒破财,绝没需要受怕的地方。而那个河狸鼠瀑布,却也不值得这么许多的惊险和辛苦,它是个台阶式的瀑布,不如前面的穆尼(Mooney Falls)和哈瓦苏(Havasu Falls)瀑布出众壮观,倒是个玩水的好地方,我没脱衣服鞋子就在瀑布池子里“游”了一番,和游人一道把这水深大部刚没到膝盖的池子搅得一团烂泥汤的样子。
除了瀑布,这峡谷的地貌,小村里的房屋,院落,马匹,家狗,土路,树木,几乎家家都有的石榴树,偶然还有小块的玉米地,走路扬起的飞尘,在清晨或傍晚的光色里,不但有那么一点小村之恋的情调,更有许多迷离多幻的色彩。不过,村里的房屋大都是相当简陋,维护的状态也不是很好,运输的不便大概是最大的原因。看完瀑布回来的路上,天色将晚,走到村边离旅馆不远的地方,我正在端详着一家小院,里面的一个中年的印第安人突然开口和我们说话,我还以为是要告诫我们别照相或只是象征性的打个招呼,不料他像是喃喃自语地开口对我们说:你看,我幸运吧?我有两栋房子;他指着他身后和胸前篱笆对面的房子对我们说,然后又举起双臂膀对着天:我相信耶稣和上帝在为我守望,我的仁爱的主!我看了一眼这两栋有点失修的房子,心想这村里有两幢房屋的人一定是很少的,我说,是啊,是你父母给你留下的?他带着喜悦回答说:一幢是父亲留下的,另一幢是母亲留下的,村头还有一幢我叔叔的房子;我说,你真幸运!他有点迫不及待地说:你们看,我开一个小店怎么样?你看小路对面的那个石头的房基,那是我的,我准备在那开一小店,你们回去告诉许多的人,叫他们来这里游玩。他期待地看着我们,我,怎么能说“不”?况且这的确是去瀑布的必经之小路,若有那么一个解渴清凉的便利小店,谁能视而不见呢?……望着他那醇厚的脸,我想起马丁·路德金的名句:我有一个梦想……
《四(完)》回家的路很远,很远
看完瀑布,我们第二天一早6点出发,回程的8英里山路,一路飞快,10点不到就到了崖顶。同时到达崖顶的,是一队骡马运输队,我使劲让人把我和马一起拍了几张。哈瓦苏瀑布之行到此就走完了,也写完了,不过还可以扯几句一路看到想到的题外话。
先说这马,看到第一队“传说中的”骡马时,挺兴奋,看它们一路小跑,一个骑马的印第安人殿后,虽然不如电影中西部牛仔那样有身材,也挺彪悍。后来看的多了,除了给它们让路,也就习以为常了。但是如此强壮有力的骡马,在上山的步道上竟然也是步履蹒跚的样子,我不由想到那些马的印第安主人,他们的那些还没有马的岁月,是什么样子?北美直到16世纪西班牙人来之前,是没有马、毛驴或骡子的,印第安人过去是用狗来驮运他们物品的,他们初次看到骑马的人以为是天上的神,称马是“大狗”,“天狗”。西班牙统治北美时,严禁印第安人拥有马匹,因为马在那时等于二次世界大战中坦克的地位。后来印第安人在1680年造反,虽然失败了,但抢到了大量的马匹,1700年以后马匹就很普遍了,但还是很珍贵。所以那时印第安人部落之间盗马之风盛行,年轻小伙以盗马成功为殊荣。现在的电影和绘画里常常有印第安人骑着骏马的形象,印第安人还在南达科达州(South Dakota)的黑山(Black Hills)地区建造一个“疯马”纪念雕塑(Crazy Horse,是一个印第安勇士的名字),60年了还没雕完。黑山的另一个山头就是著名的罗西莫山(Mt. Rushmore)美国四大总统的雕像,我们全家在2005年开车越过半个美国前去看过。我们不难想象,马匹是怎样改变了印第安人的生活,比如这苏拜村,在有马之前一切必须靠人力驮运走在这8哩乱石遍地的攀山路上,那是何等艰难的400多年的日子。
说到这8哩乱石的步道,我总担心着那些跟在骡马后面跑的狗。马的脚上有蹄,蹄上有铁做的马掌,骡子也是。而狗是没有蹄的,更没有铁制的“狗掌”。虽然狗的兄弟狼凭着同样的脚也能奔走在山野里,我终究是有点担心那狗的脚是否像人一样走了长路会感到酸痛,或许不会吧。可是那狗并不是非得走那些碎石步道的,他们并不运载任何货物,所以它们的主人多半不会要求它们同行。它们却选择随着马的步伐辛苦地爬山越岭,是为了什么?好忠心的狗狗。这几天看到一个视频,一只小狗看到两只“洁白的羽毛寄深情”的大公鸡朋友斗架,它左蹦右跳地着急,就咬住其中一只的尾巴上的羽毛使劲往后拖,十分焦急努力的模样,真是好心的小狗,但愿那威武的大公鸡会给它一点什么好的报答。
再说那马,前几天看到陈丹青谈徐悲鸿和他的画,说现在探讨什么“如何成为大师”,还不如讨论“如何不能成为大师”,因为大师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很赞赏他的观点。他自然也讲到了徐悲鸿画的马,多是健壮的奔马,还有些以前我没见过的视角,有一匹是从马尾这个方向画的,还有一匹对着我们趴着吃草。我于是想,徐悲鸿画奔马,画了一辈子,画得虽好,却也常见,怎么不见有人专门画睡觉的马?马睡觉吗?什么姿势?要是我来画啊,我就专门画那些睡觉的马,一片悠哉消闲的景象,岂不也是好情致?网上查了下,马深睡时是斜卧着或横躺着,后者是个比较傻乎乎的形象,有点像午睡的狮子那种不拘小节的样子。好像也是可以画的对象。
人口200的苏拜村,有两座基督教堂,规模虽然都不大,到底是有两座。村西外一哩多地的地方有一个印第安人的墓地,里面有许多鲜花,是峡谷里唯一块开满五色鲜花的地方。墓地口无人守望,挂个牌子说,请游人尊重死者和印第安人的风俗,不要拍照。游人们都很自觉,没见到违反的。印第安人对自己的文化传统显然是很重视的,很努力地试图着保留它们。但是,它们的神灵和上帝呢?我们在村里遇到的那位打算开个小店的有两幢房子的印第安人,满口感恩耶稣和上帝,难道基督上帝真的如此有求必应,就像马匹一样,在这里已经深入人心?我有点不解和叹息。
旅行之前,还听到过一些有关印第安人服务不周的故事。好像印第安人的传统生活方式比较懒散,加上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可以想象。我们同行的朋友也确实碰上了买卖不公平的事。露营地上两块印第安人竖的牌子也是个旁证,上面那些不很地道的英语透露出这儿的印第安人办事不是非常地严谨。至于皇帝的女儿不愁嫁,自从我2014年参观法国的凡尔赛宫以来,我一直忘不了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8个公主中有5个单身终老在凡尔赛宫的事,因为门当户对又信奉天主教的婆家太少。这8个公主最终只有一个出嫁,另外两个未成年就死了,实在让人为之唏嘘。不过这是很题外的话了。
这苏拜村除了代劳的骡马,还有直升机服务,价格和骡马差不多,不但不会颠的屁股疼,时间也从两小时缩短为10分钟。当然排队时间好像不止两小时。许多游客出于体能或健康的考虑,选择了坐直升机出来,我则无可犹豫地选择了走步,况且大背包还让夫人带去坐直升机了。虽然若论风景,两者都有各自不可替代的视角和过程,但我终究是希望,在这样一个愉悦凉爽、轻微挑战的清晨里,那汗水的浸润和辛苦的历程,能给我更多对岁月的感受和体会;若是运气好,或许还能看到一条响尾蛇或别的美景也未可知呢。不过路上除了看到一个一路唱着歌去修路的印第安人外,没再看到别的意外的东西,那粗狂的歌好像是印第安人呼唤远山的呐喊,我一句也没能听懂。最后他到了他的目的地,远远地看到我走过,大声地喊道:Long way go home,long way go home(回家的路很远,很远),在峡谷里,声如洪钟。我对着他招了招手……
M.D. 2018.0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