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浅读苏轼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

      此心安处是吾乡。

      有一天,苏轼的一个朋友王巩从广东岭南回来。苏轼为他接风洗尘,大摆筵席。席间,问朋友的歌妓宇文柔奴:“岭南的风土,应该不好吧。过惯了京城的锦衣玉食,你习惯吗?”柔奴轻柔且坦然说道:“心安定的地方,便是我的故乡。”


      同是天涯沦落人。因乌台诗案,苏轼被贬湖北黄州。朋友王巩受牵连,被贬更偏远荒凉的岭南,柔奴也随之前往,历尽人世艰辛。此时,再次团聚,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欢声笑语间道出了苦难者的处世哲学: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的苦难并没有止步于此,他的贬谪之路渐行渐远,“黄州惠州儋州”,远至荒芜之死地海南岛。命运无法逃避,唯有以心态扭转乾坤。苏轼用一生演绎着“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超脱豁达。


        如果没有意外,苏轼应该早已走上人生巅峰了。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走出四川,一鸣惊人。科举考试被考官欧阳修误以为是自己弟子所作,为了避嫌,改成了第二。欧阳修盛赞道:“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一时,名动京城。

      又参加更严格的制科考试,高中第三等,他弟弟苏辙第四。第一第二虚设。有宋以来,苏轼乃百年第一。仁宗极度欣赏: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

      在重视文人的年代,苏轼的未来一定一马平川,扶摇直上。

      既生瑜何生亮。苏轼在世,来了个王安石。王安石前半生都在拒绝朝廷任命,就是等待一个机会,改革,势在必行。

      所以,决意改革的宋神宗和王安石一拍即合,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小16岁的苏轼凭借政治的敏锐,认为改革操之过急。朝中立刻分为旧党和新党。作为新党领袖,王安石自然把反对新法的苏轼放在旧党一列,坚决打击。

      政治上一旦站错了队,仕途将如履薄冰,异常凶险。反对新法的人,一个个被排挤出京。包括欧阳修,司马光。

      苏轼尽管为避新党锋芒,自请外放,在地方上,造福老百姓。但心直口快的苏轼,在地方上看到新法的不尽人意,怎么可能隐忍不发呢?

        然而,苏轼终究没躲过政治迫害。新党惧怕苏轼的巨大影响,费尽心思要致他于死地。从他的一篇篇诗文中,寻找证据,网织罪名——藐视君主,诽谤新法,甚至意图谋反。在变法派的裹挟下,此时正亲自主持变法的宋神宗勃然大怒,将苏轼打入冰冷的大牢。这就是乌台诗案。

      苏轼确实写了几首评论新法的诗。但仅以言获罪,似乎又罪不至死。可见党派斗争多么残酷。文人苏轼经受过严刑拷打,被关押100多天,已经万念俱灰,等待死亡的宣判。一代天才即将陨落。

        此案牵连者很多,包括司马光、王巩、驸马王诜等39名与有书信来往的人。牵连者大多是保守党派。可见,神宗想要借苏轼的影响力,打压旧党,消除变法路上的障碍。杀鸡儆猴,或许苏轼要成为变法的牺牲品了。 

      此时,名人效应发生了作用。舆论倒向了苏轼。朝中有一些大臣向皇帝求情,苏轼的弟弟苏辙,也上书给宋神宗:愿意削职为民,换取哥哥苏轼的生命。

        苏轼的最大粉丝曹太后病重,神宗想大赦天下。曹太后说,苏轼是仁宗留给后代的宰相之才。怎么能因几篇诗文,杀害宰相之才?不用大赦天下,只需放了苏轼就够了。

        连政敌王安石,也上书给宋神宗:“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王安石变法屡屡受阻,两度罢相,都源于旧党保守派的阻挠反对。王安石能站出来声援反对派苏轼,除了凸显王安石的宽广胸襟,正人君子,更是王安石对苏轼的惺惺相惜,惜才爱才。

      其实神宗也舍不得杀掉这个才子。尽管神宗也相信苏轼的清白,但正好借苏轼一案打击旧党。因此,最终宣判苏轼以罪臣之身流放至黄州,任团练副使,无实权,无俸禄,不能随意离开,受当地官吏监视。

      经历生死劫难的苏轼,此时如惊弓之鸟。曾经敢犯颜直谏的人,现在噤若寒蝉。从一京城高官堕为偏远地方的囚犯,大起大落,人生如梦,是沉沦堕落还是收拾行装,重新来过?


      黄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见证了苏轼的消沉,也见证了他的蜕变。有朋友的资助,有邻居农人的帮忙,家人的陪同,他找到了一心安之处——东坡。东坡上,一个男子,戴着斗笠,立着锄头,在落日余晖下,驻足在庄稼地边,看云卷云舒,漫天晚霞。他自称为东坡居士。这一方小天地,让他从神降落人间,化为凡人。“最是烟火气,最抚凡人心。”苏轼嗅到了大地朴实的味道,听到了内心最真实的声音,仿佛故乡传来的阵阵笛声。

        从此,黄州成为苏轼心中的故乡。

        随遇而安,随心所欲,率性而为。

        展现吃货天性,自己做厨子,到处寻找美食,制作美食。“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还写了一篇《猪肉颂》,教大家做东坡肉。

      和朋友佛印江上泛舟。苏轼来一句:狗啃河上骨(河上意为和尚)。佛印扇子丢进水里:水流东坡诗(诗可意为尸)。哈哈,如此朋友,如此斗趣,何不乐哉。

        路遇大雨,直接躺平,也不避雨,自我安慰道,“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夜里喝醉了酒,轻拍房门,无人开门,来到河边,调侃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与友结伴游赤壁,面对友人“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感伤,他反而安慰道:“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变,月亮阴晴圆缺,时刻在变;不变,月亮自古以来始终高高挂在天上。现在的我们呢,每分每秒都在变化。但我们,一直是我们,我们一直没变。我们与万物都是永恒的。

      苏轼对待生命已然有了更高的审视。超脱自然,超脱苦难,超脱人生悲欢,他还是那个苏轼。不管曾经多么春风得意,不管如今多么失意黯然。“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诚然,苏轼,在黄州换了一种境界。怀才不遇,功业未就。面对低谷,佛不渡我,我自渡。于是,干农活,唠家常,开玩笑,游山水。及时调整心态,看淡荣辱,享受当下。

 

      命运不薄,人生似乎又有了点转机。

      新帝登机,旧党上位。苏轼和之前提到的王巩等受害者又回到了朝廷。苏轼火箭升迁,离宰相就差一步了。

      可是看到旧党报复新党,全部推翻新法时,他又反对了。新法是有一些可取之处的,不可全废啊。我们终于明白,苏轼不属于任何一个派系,他是独立的,是赤诚的,是真正为国为民的,他始终站在真理一边。旧党傻眼了,你不是我们这边的吗?我们请回来了一个眼中钉。旧党开始不断排挤苏轼,苏轼不停外放地方。

      不久,旧党失势,新党又上位。苏轼仍然被当做旧党一派。苏轼里外不是人。“树欲静而风不止”,苏轼的正直和忠诚,在愈来愈疯狂的党派斗争中显得那么可笑和脆弱。苏轼余下的人生难以平静地安放。

      这次政敌下了杀心,疯狂报复敌党。宋朝不杀士大夫,党派斗争,都不会残杀政敌。所以最坏的贬谪,是贬到最偏远的地方。要么万里迢迢,路上病死累死;要么到达后,环境的恶劣,没吃的没住的,让你绝望死。

        谁知苏轼在惠州还安放得不错。他在这里盖了房子,叫来了儿孙,居然打算长住下去。

      生活惬意,“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是看来要把惠州当故乡了。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每天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吃吃荔枝,睡个懒觉,这真是神仙日子啊。

      被当时的宰相也就是苏轼的老朋友章惇听说了,心里非常不高兴。哎呦,苏轼居然还这样安逸,还能“春睡美”,他恶狠狠地说:“苏子瞻尚尔快活。”再贬儋州。


      这是宋朝所谓的死地了。在宋朝,放逐海南是仅比满门抄斩罪轻一等的处罚。有宋以来,苏轼是唯一一个被贬海南的高官。

        年近花甲被贬海外,苏轼知道,这一去,可能就要死在海南了。

        他给朋友写了一封信:

      “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

        一向乐天的苏轼,来到岛上,不仅没有被恶劣的环境吓倒,反而又又叒变身吃货,发现了生蚝的美味,还告诫儿子,别声张,小心其他人也流放到这,和我抢生蚝吃。

        政敌要是知道这件事,是不是要被气死呢?

        60岁的苏轼在岛上,再次感到了生活的美好,他打算终老于此了。“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认为自己本应该是儋州人,只是寄居在四川。哎呀呀,苏轼到哪,哪都是他家。这心可真大啊。

      他决定建设这个故乡。帮助当地人挖井,治病;开学堂,教化百姓。很多内地的人都慕名前来海南岛。海南历史上的第一个举人和第一个进士都是他的得意弟子。

        后来在遇赦归途,他写下:“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被贬死地,虽然九死一生我也不悔恨,因为这次远游是我平生最奇绝的经历。

      尼采说过:极度的痛苦才是精神的最后解放者。

      苦难给苏轼不是刻骨铭心的痛苦,而是奇幻的一生。

        荆棘开出一朵花,梅花零落成泥依然香。

      此心安处是吾乡!苏轼完美地做到居无定所,漂泊羁旅,却四海为家,随遇而安。

      愿我们心中都有一个苏轼,心安即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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