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丽娟老师是我上大学后很喜欢的一位国立台湾大学的教授,曾经在网上听了她的红楼梦及中国文学史系列课程,老师学识渊博,令我心折。下文整理本学期欧丽娟老师的公开课唐诗新思路。感谢b站评论区的@南康L,我将两人的笔记结合,对老师的课程进行了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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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一个单元里我们看到了人是多面的,历史是复杂的。陈子昂作为唐朝复古派的开路先锋和开山祖师却出现了“阳违阴奉”的做为,也就是对于他反对不遗余力的六朝文学,在表面的批判反对之下,其实是大力吸收的。而唐代诗歌的内涵之丰富博大,更是必须奠基于六朝所打下的深厚基础,才能青出于蓝,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登峰造极。因此对于诗人和诗歌史,我们都不能简单地一概而论。看待古人的问题的时候,也不能太过单向,而除了“单向化”以致消减的“人与历史的多面性”之外,一千多年后的读者对于唐诗的理解还有哪些问题呢?另一个常见的问题是“深度”的问题。
本周是第二个单元,要谈的是王维的《杂诗》,对于这首诗我们很可能是爱得不知所以然,而原因在于:我们对于人性的了解不够。王维的《杂诗》是一首短短的五言小诗,大家耳熟能详:“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这首诗从王维的生命史来考察的话,比较有可能是在他年轻的时候所写,因为王维从十五岁离家到长安寻求出路到他二十一岁考中进士,有六年的时光。但考上进士并不等于就是宦途顺遂。因此甚至有学者认为:王维为了应试而在长安折腾了近二十年,如此一来,《杂诗》如果写在这个阶段,就便算是一篇“少作”;那另一种看法是:古代读书人从年轻就在外做官,像贺知章他到年纪很大了才辞官回家,于是感慨“少小离家老大回”,所以也有可能是王维在外面已经做官很久了,遇到从故乡来的人,所以问了这样的话。但是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呢?当然我们首先还是应该把表面比较浅的、字义上的解释说明一下。其中什么叫做“来日”?来日不是指未来的意思,就中古时期的用法来说,指的是一种过去式。正确的意思就是往日、昔日,它跟现在我们把它当做是“将来”的用法是不一样的,所以张相先生的《诗词曲语辞汇释》就说得很好:他说:“来日,犹云“往日”也,与作“将来”解者异。”也就是说王维遇到这个朋友,问他从故乡出发来到长安的那个启程的时候,这已经老早是过去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月,时间当然已经是过去式了。王维之所以问那个“来日”,是因为那是乡亲所能掌握的最近的日期,以及最新的消息而王维所问的最新状况则是:“绮窗前,寒梅着花未?”所谓的“着花”就是“开花”,是平仄不同的同义词,当诗人必须遵守格律的时候,它可以替换使用。而句尾的“未”这个字,是一个句末的否定的疑问词今天的国语里已经没有了,但是它保留在闽南语里,例如“吃饱未?”“睡饱未?”“未”是中古的用法。那么“绮窗前,寒梅着花未?”的意思就是种在雕刻精美的窗前,那株梅花开花了没有?王维的这首《杂诗》,照理说一般人在离家已久,好不容易遇到乡亲时,应该最迫切想知道的是父母、家人是否平安那家里是否安好无恙的问题。确实,我们从常情来说,好像是如此然而奇特的现象就出现了,王维问的都不是父母家人,而竟然是:“绮窗前,寒梅着花未?”想想看,如果我们好好面对王维的这个写法那读者通常就必然会发生困惑。毕竟寒梅开花了没有,这是一个多么微不足道的小问题,即使这棵梅花是王维亲手所种植的,对它特别有感情但是你首先问的不是父母亲人,而是窗前的梅花。而且除了“绮窗前,寒梅着花未?”这唯一的提问之外就再也没有其它的提问,那父母亲友完全都没有涉及,这实在是非比寻常的情况。对于这样一个“不想则已,一想就疑虑重重”的现象当然就留给读者很大的思考空间。而如何解答,这就和读者个人的知识学问、以及人生体验,就息息相关。其中有现代学者提出了一个令人惊骇的说法。他声称:这首诗证明了王维是一个很自私的人。为什么呢?因为离家那么久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故乡来的人,他竟不问家乡好不好,父母平不平安,而问的是他窗前那个梅花开了没有,这不就证明他很自私吗?然而这个说法,立刻会产生很大的问题。请看:一首证明诗人自私的诗,竟然会流传千古,让无数游子传颂不已,难道历代的读者都喜欢自私的诗人,喜欢表现出诗人的自私的诗篇吗?
王维的这首《杂诗》毋庸置疑地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名篇,无数的读者传颂了一千多年,也收录到重要的诗选课本里,那么我们千古以来竟然在一直欣赏一首“证明这个诗人是很自私”的诗,而这个是可能的吗?即使读者并不是以“道德”作为评价一首诗的标准,但是说一首证明诗人是自私的诗,竟然能够感动无数的读者,这是不是太不合情理?还是说后代的读者都很盲目,没有看出这首诗显示的王维是很自私的人,因此才会被这样的提问所触动,然后很多人的心都在盲目中千古共鸣?那这个当然显然也很不合情理。再说,写出“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样的诗句的王维,他又怎会在羁旅异乡,思乡情怯的情况之下,对于故乡亲友问一个自私的问题?仔细想一想这些当然都是不可思议的。所以这样的解释,真的是一个太过奇怪的说法,必须说这首《杂诗》作为和王维另一首思乡的名作也就是《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每逢佳节倍思亲”一样是大家琅琅上口,传达了他们集体的内在心声的一个代表作,犹如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这首诗,都属于“得人心之所同然也”的杰作,什么叫做“得人心之所同然也”呢?我们来看历代诗评家对王维这些作品的绝佳的阐述。李东阳在《麓堂诗话》里就曾经评论说:“词能达意,可歌可咏,则可以传。王摩诘“阳关无故人”之句,盛唐之前所未道。此辞一出,一时传诵不足,至为三叠歌之。后之咏别者,千言万语,殆不能出其意外。必如是方谓之达耳。”后来清代的赵翼在《瓯北诗话》里也认为:“王摩诘“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光无故人”,至今犹脍炙人口,皆是先得人心之所同然也。”必须说同样的,王维的这首《杂诗》也应该是得人心之所同然,能够代表人心中的千言万语,所以才能流传千古那么究竟到底这一首诗的优点在哪里?“绮窗前,寒梅着花未”的这个提问,到底是触及到人性的哪个面向?触及到哪一个人性的问题?为什么会跟一个离家很久的人的心境,如此深刻连接在一起,而且深深触动人心?仔细多想,确实很难提出合理又深刻的解释。
而我们要提出新的解释之前,还可以再先请大家一起看看,其他的诗人是怎样写类似的情境,又是否还有其它的解释。我们来看,王维之前,确实也有人写过类似这样离家久别,而在异乡重逢的诗,那个诗人是初唐的王绩。王绩的《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这一首诗简直和王维的《杂诗》是如出一辙,都是离家很久,然后他在京师思念故乡,偶然见到乡亲时,他向对方提出询问,表达出对于家乡亲人的种种挂心。王绩说:“旅泊多年岁,老去不知回。忽逢门前客,道发故乡来。敛眉俱握手,破涕共衔杯。殷勤访朋旧,屈曲问童孩。衰宗多弟姪,若箇赏池台。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裁。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渠当无绝水,石计总生苔。院果谁先熟,林花那后开。羇心祗欲问,为报不须猜。行当驱下泽,去剪故园莱。”这时王绩人在京都长安,离家多年之后很想念故乡。有一天遇到故乡来的亲戚邻居,心情非常激动,紧紧握着对方的手,然后“破涕共衔杯”,又哭又笑因为好高兴遇到一个故乡来的人,所以笑中又带泪。接着他就忍不住像连珠炮一样问了许多的问题,从亲友长幼,乃至庭园中的石头、水渠、花果、树木,无事不问。一连抛出十四个问题,显示出对故乡的满满挂念,以及久别之后渴望问讯的急切的心情。请看,他最开始问的是“殷勤访朋旧,屈曲问童孩”。也就是家乡的那些人怎么样了?孩子如何?“衰宗多弟姪,若箇赏池台。”意思就是说,我们家里的那些子弟们,哪一个还会欣赏他们所居住的旧居中的园林池苑呢?于是接下来,既然提到旧园,那就说:不知今天还在不在如果旧园还在,其中也应该栽种了新的树木了吧?那柳树的行列有的疏有的密,它是分布园子里最多的植物,可以用来歇息的茅斋,也多少会有些修葺了吧!是不是这边扩建了,那边拆掉了?那布局既然会有所变更,原来的竹子也有可能移到别的地方。那再多种几株梅花。而除了这些花草树木之外,花园总还有山有水于是接着,王绩推测“渠当无绝水,石计总生苔”。水渠里的水流,应该还是源源不断的吧?那石头我估计,也应该长了青苔了吧还有“院果谁先熟,林花那后开”。园子里面的果子哪一棵会先成熟啊?哪一朵花是比较晚开的呀?一路下来,王绩一共问了十四个问题最后诗人说:“羇心祗欲问,为报不须猜。”他说,因为我的心一直一直怀念着故乡,所以迫不及待很想知道各种问题的答案,所以我仔细一直问,你也赶快直接回答问题,不要迟疑,什么答案都直接告诉我,以满足我悬念的心。这首诗看起来很正常,很能够把离家很久以后,对于故乡的悬念,心中蓄积的各式各样的问题一股脑儿地都爆发出来。表现出对故乡的人、事、物的无比牵挂。大家都是这样体会的。
然而,在经过更多的人生体验,对于人性有更深刻的体悟之后,我们会发现王绩的这首诗,实际上是落于下乘的。必须说,王维是在王绩之后,却后出转精,青出于蓝。这并不只是说诗歌的艺术表现而已,还包括对于人性所把握到的深邃的程度,也都是远远超过王绩,因为王绩的这首作品,其实只是停留在一般人的普通层次而已,他只是在字面上,呈现普通人都能够体会的常识化的那一面,而读者也都是因为有这样的一种情境,所以才“似乎”觉得这首诗是最吻合我们一般有的反应的。说“似乎”,是因为实际在当下的某个特定的处境之下我们不可能像连珠炮似地问这么多的问题的。原因我们等一下会说明。不过历代诗评中却很少阐述到这一点。那么这一点呢,我们也是等一下再作解释,现在我们要先看的是:比较起来,王维只问了一个问题就是:“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比较起来,他似乎就融合了王绩在《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之中的“别种几株梅”和“林花那后开”这两句意思是:“隆冬春寒中的梅花开了没有?”而也就只有这么一句相较起来,在同样思乡情切的背景之下,王维的提问就显得太过简略了,那这确实如同我们刚刚已经提醒大家,是一个非比一般的状况,也当然引起了各种不同的揣摩跟诠释,那最负面的一种,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了,就是用这一点来推论王维是自私的。然而这个说法的不合情理,当然就无需赘言,至于另外的其他的历代诗评家对于王维这首诗的诠释,主要都是从正面的角度来阐发他这个提问的意义。而且呢,重点在于强调他简单却有韵味,例如清代注解王维很知名的评论家赵殿成,他便认为透过和王绩的《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来比较,王维的诗显得更为耐人寻味他说:“右丞右为短句,一吟一咏,更有悠扬不尽之致”,意思是说:王维右边的这一首诗,也就是《杂诗》,它虽然只是短短的一首诗但是呢,在吟咏之间令人感到悠扬不尽。于是在下面,你就不能够再加任何的诗句。确实,我们在这样的一个启发之下,仔细想一想:在“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这两句之后,还能增加什么问题呢?仔细想,任何增加的新问题,都不免显得牵强造作而且呢,会显得笨重,损害了这首诗原本悠扬不尽的含蓄韵致,于是在百般尝试之后呢,我们会发现都难以妥贴,也因此赵殿成才会赞叹:“欲于此下复缀一句不得”而赵殿成他只有赞叹,却并没有进一步地说明告诉我们说为什么这首诗会这么好,他只是告诉我们这首诗的吟咏的效果,另外呢,清代的宋顾乐他提出了比较具体的意见。他所评论的,我认为也应该是最好的一个,他在清初引领康熙诗坛的大文人王士祯,又叫王渔洋所汇集的《唐人万首绝句选评》中作了一番注解。他指出:王维这首诗“问得淡绝、妙绝”,有如《东山》诗“有敦瓜苦”这一章,“从微物关情,写出归时之喜”;那么王维的《杂诗》,“亦以微物悬念,传出件件关心,思家之切。此等用意,今人那得知?”意思是说:王维跟王绩的那些问法不一样,他问得很淡只问了“寒梅着花未”这样淡淡的一句而已,却又巧妙、微妙到极点。然后他就解释原因在哪里?他认为这就像《诗经·东山》篇的第三章“有敦瓜苦”这一章一样,异曲同工。《东山》篇的那一段是说:“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意思是说:我到东山去作战,久久不得回家。如今从东方回来,一路细雨绵绵观鸟在土墩上鸣叫,妻子则在房间里叹息,快快打扫庭院收拾房屋,因为作丈夫的我,经过漫长的旅途,就要回家了。而圆圆的葫芦瓠瓜,躺在柴堆上看到这样一个婚礼上所用的小东西,因为那是当时在婚礼上又剖成两半,夫妻各执一半,也代表了夫妻的恩情于是看到这样的一个“有敦瓜苦”,不禁感慨:我离家去东山,到今天已经整整三年其中,“瓜苦”也就是瓠瓜,一种葫芦刚刚我们提到了,古俗在婚礼上会把瓠瓜剖成两张瓢,然后夫妇各执一瓢,盛酒漱口,也象征了夫妻的结义由此可见“有敦瓜苦”代表了这位征人战士对妻子的想念,而这四个字就是《诗经》用一个很小的东西来传达感情,用一个瓠瓜写出归乡时的万分欣喜,这就是所谓的“从微物关情”的意思。而他认为王维是异曲同工的,王维在《杂诗》里也是用微物来表达悬念,用一个很小的东西,就是“寒梅着花未”,来表达对故乡的深刻怀念。这么一来,也就可以举一而反三,传达出“件件关心”可见宋顾乐的解释是:王维之所以“问得淡绝、妙绝”,是类似《诗经·东山》篇的笔法也就是以小观大,举一以反十,而不只是反三,连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东西都关心了,那其他更重要更多的事情也就一定更关心,也就不用多说,毋庸多言,也不问可知。所以“知道了窗前的花开了没有”,就等于知道家里的各种情况了,宋顾乐这个“以单一来概括其余”的说法当然非常好,而且符合《诗经》的这样的一个手法,那他自己也很自豪,所以他才会说:“思家之切,此等用意,今人那得知。”他觉得他当代的那些诗评家,都搞不清楚这首诗的意思,那其他人的说法也都不对,只有他自己最明白,所以他特别作这样的诠释而这个说法,可以说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解释。不过,宋顾乐所讲的,可能也还不够好。原因是他的这个说法,其实是一个理性逻辑安排底下的产物,也就是说诗人在创作的时候,举一个很小的东西来概括其余,以“微物”悬念来传达“件件关心”,这是一种事过境迁之后的后设安排,是经过理性认知之后的一种艺术技巧。可是只要是技巧、是安排的技巧,他就是在理性的空间底下去运用的,他并不是见到故乡来人的那一瞬间的心理状态,因为在那个当下心情非常激动,事实上是无法考量到这样一个逻辑性的安排,以达到举一反三的暗示。所以,我们认为不会是这样的一种反应。而王绩呢,更不用讲了,王绩《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这首诗绝对是当下过后再去写的。也就是说他在遇到故乡来(人)的时候,心情很激动,心里面也确实很想问那些问题,但是他是在等心里平静下来之后,再把这个遭遇,以及其中所涉及到的十四问题写成一首诗。然后所有关心的人、事、物,也就全部塞到这个作品里面来,一一的罗列。而这样的做法,是偏离他真正遇到故乡来人的那一瞬间、很激动的时刻的那个心理状态。
也就是说,乍见乡亲的那一刻,当下心情都是激动无比的。可是什么叫激动无比?他并不是王绩一般,在他的诗里表现出件件关心,也不是像宋顾乐所认为的,选一个最微不足道的来让你举一反三,举一个来概括其余。这都不契合人在这个当下的心理反应。谈到这里,关键的差异已经慢慢清楚了,那就是我们一再强调的,无论是王绩的做法,还是宋顾乐的解释,他们都避开了、或者没有真正把握到“乍见乡亲”那一瞬间的心情,也就是那一瞬间那个激动的状态,容不下逻辑安排的理性反应,也不会大大小小问题都一一爆发相对地,王维所深刻把握到的也精确反映的,正是那一个很激动的当下的瞬间。所以《杂诗》里,他没有要你去举一反三,也没有要你去做什么合乎理性的安排或推论。他就是要很精确的展现出那个“乍然相见”的瞬间反应。于是王维、以及所有有这样经验的人,那个乍见乡亲当下的一瞬间,你只会问“寒梅着花未”,就是这样。至于乍见乡亲的那一瞬间的激动心情,究竟是什么呢?除了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到底是什么感受,以致当下当事人只会问出“寒梅着花未”?我们认为有一个非常重要、也最关键的因素,那就是人心里面很深的恐惧。是因为恐惧,所以才让你只问那一个微小的问题。就像佛教所说的,“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因为爱,所以会产生忧虑,甚至产生恐惧。而这份恐惧就是因为很深的爱而产生的,这个也才是王维为什么只问“寒梅着花未”最可能的原因从这里,我们就要提出另外一种解释说明为什么王维只问“寒梅着花未”,而且还能够深深触动人心的原因,究竟在哪里?这个新解释的缘起,很幸运地,不是我自己的亲身之谈。对此呢,我深深感觉到:一个善于学习的人,应该是不辞涓滴在生活中,从其他的人的人生体验里面,取得对生命不同的感悟而也幸好,有的时候人可以不用亲身感受到熬炼,只要透过学习便能够明白:原来人类的各种经验里面,还有这一种这种人生体验的事情,就是因为有没有经验或者是有经验,像王绩,却缺乏那种敏锐感,于是呢,他就不能够真切的体会。那更重要的是,当你知道有这样的一种体悟之后,你也更能够读懂其他有类似情况的文学作品,那你在生活当中对于人,也可以更加的慈悲,也更加的宽容。这个故事的缘起是我的高中国文老师段延春先生,他在课堂上告诉我们他的亲身故事,海峡两岸由于历史的不幸,而导致了无数人的不幸。1949年,百万人仓促来到台湾,没有想到这一去就是三十年漫漫无尽的阻隔,为许多人的心中留下无法弥补的伤口和遗憾。慢慢地随着时间,随着历史的变化,稍微弥补这个伤口跟缺憾的机会来了,两岸逐渐开放于是经过一段时间的通信以后,隔绝三十年的亲人终于可以在第三地,也就是中间的这个香港会面,焦虑、期待、担忧的煎熬,就在终于见到弟弟的那一瞬间,达到巅峰。请特别注意,是那一瞬间,而且是乍见之下的一瞬间当时双方当然都是满面沧桑,三十年的岁月,本来就会对很多人事物造成重大的改变,更何况大家都吃了很多的苦,也承受了各方面的身心折磨,大家都不是以前那个记忆中年轻的小伙子了,其他就更不用讲了。对于各式各样亲人的、还有家乡的变化等等,都是既关心却又害怕,在那心情无比激动,甚至百感交集的当下,累积了三十年的许许多多的话、许许多多的悬念和疑问汇集在胸腔里面都要汹涌而出,急切地想问,好立刻得到解答。又有好多的话急切想说,好让对方知道自己心中悬了三十年的焦虑和悲苦。可是有趣的是,连老师自己都非常意外的是,在那样百感交集、千万个问题都急着要冒出来的爆破性的激动时刻,第一个蹦出来的问题,竟然是一个事前根本就一点都不关心、自己也完全没有打算要问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是在他无比激动因此说不出话来,然后又恢复语言能力之后问出来的问题,竟然是“家乡现在有没有电”?而有没有电?这是什么了不起的问题?连当事人都觉得这一点都不重要,也因此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也没有预测到自己会问出这样一个不管答案是什么,都无关紧要的问题。我在台下坐着,听到老师讲述这段切身的经验,那一瞬间,似乎我就蓦然懂了为什么王维的《杂诗》问的是“寒梅着花未”了。原来如此,我们从小耳熟能详的这首诗,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所隐含的真的是人生无比辛酸的遭遇,才有可能重现了王维这首名诗的幽微深刻,简单地说,王维在这里问“寒梅着花未”绝对不是说他是一个自私的人,如同我们前面再三提醒的以为他只是关心自己的花,而不关心父母亲人,这实在是匪夷所思的说法。可是也不是宋顾乐所说的那一种“以小观大、举一反十”的艺术技巧,因为王维所表现的,是人生真实血泪的最精确的反应,也就是说这里王维问“寒梅着花未”捕捉的正是久别重逢之后,乍然相见的第一瞬间。当时第一瞬间的感受是什么?王维就藉由文字去加以定格,他不是事后再去回溯,经过艺术技巧的安排用来以小观大,那当然更不是王绩这种在第一瞬间过后,把所有问题像连珠炮一样巨细靡遗地罗列出来,那真的已经是在激动过后平静下来一方面心里面已经有了余韵,一方面则是双方开始促膝长谈、娓娓道来,才能出现这样一一罗列的情况。所以说,王绩所写的思乡情切也固然是思乡情切,但不是双方乍然相见时,激情动荡的那一瞬间而是这个瞬间过后的那个阶段,甚至是事后要去写出这段经历时,他再回过头去重建的。但是王维不是。王维就是非常逼近那第一瞬间的那个心灵现场,那个心灵现场是什么呢?是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意识到,也不是刻意安排底下,脱口而出的第一个问题。那个问题就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问题,所以才会是“家乡有没有电”?所以才会是“寒梅着花未”?
而这么一来就更值得思考了,那是为什么呢?人在乍然相见的久别重逢的第一瞬间,在那样非常激动的心情之下,为什么问的会是一个自己并不以为重要的问题?答案是:这和人类非常复杂幽微的心理机制有关,而人类许多复杂幽微的心理机制背后,都有一个根源,那个根源就是“自我保护”。于是才会形成了各种自我防卫的心理机制,然后发展出各式各样的表现形式,其中包含了我们的梦境,我们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就是一种心理机制,一种防卫作用的自我保护的反应,还有我们可以举《红楼梦》的例子,像《红楼梦》里面,香菱为什么会出现全盘性的失忆──家乡、父母、自己的姓名、地址,完全不记得?或者呢,像其中的迎春,为什么会这么没有自我的,简直就是一种病态的依顺,抹杀自我去迎合别人?再看惜春,她又为什么会这么绝情的六亲不认割裂她跟宁国府,她的生身血缘之地的关系?可见这些种种心理反应,进一步探索追究,都可以发现:背后都有一种很简单的根源,也就是这些生命体,它正在启动自我保护机制,避免自己受到伤害。既然这个自我保护机制是一种生命的本能,王维在心情激荡的那一瞬间,所做的这样的一个提问,也是这种本能底下的一种自然反应,当然因此不在人的意识控管之下,换句话说,王维在那个第一个瞬间所问的问题,之所以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小问题,那正是生命的本能的反应,在自我防卫机制的启动之下,所进行的一种自我保护进一步思考或者是细心揣摩,为什么这里会涉及自我防卫的需要?为什么这个时候他需要自我保护呢?就是因为恐惧,因为他其他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对他来讲太重要,重要到甚至足以致命,那些悬念了好多年的问题,攸关他心灵最深切的恐惧,对人而言,越是重要的问题,就会越是害怕知道答案,因为你不知道是YES或者是NO。如果对方跟你说NO,那么你苦苦守候的期望破灭,多年的等待成空你可能就会被推到地狱的深渊。而如果答案是说YES,那么这么多年来的悬念就得到放下与解脱,瞬间你就进入天堂乐园,可是这是两个极端的结果,而且没有人知道命运的抽签,会是抽中哪一个。而万一是那个NO的答案呢?它会让人承受不起。所以心里面很隐微的恐惧,就开始启动生命的自我防卫机制,你的本能知道生命的脆弱,所以人类的求生本能,就在潜意识中自动发挥来保护你,不让你在还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去得到坏消息,以免崩溃所以越是重要的问题,你越不可能第一个跳出来问,只有当时间拉长,慢慢地你的心情平静下来,心理建设已经准备好了可以有足够的勇气去迎接坏消息的时候,这时候自然地,你就会去提问最关心的那些问题而此时,就算那个问题的答案是可怕的,也会让你非常悲痛感到伤心,可是那已经不是致命的状态,关键就在于需要时间,而人们的心理防卫机制,就是在替你准备这个时间,以致于在这个时间中,自动封锁致命时刻的提问。因此第一瞬间问出来的,才会往往是一个你根本不在乎答案会是什么的问题,所以“有没有电”不重要,没有电我们可以点蜡烛,这个跟生命没有关系的。同样地,“花开了没有”的答案也并不重要。也许今年气候暖化提早开了,也许今年寒冬,那个花朵整个被冰雪摧毁了。但是这个对人无关紧要。所以呢?为什么《杂诗》这首诗会传诵千古?一定是诗里面有一些什么东西,非常微妙地触动一代又一代许许多多的游子、有共同经验的人的心灵而那到底触动在哪里?我想,我学到的这个体悟应该是最合理的由此可见,人类的有些心理反应是共通的,是“共饮长江水”的,那么透过古人的诗,可以让我们更清楚地了解自己幽微的而不自知的心理反应。
可以说,王维的提问是出于“不敢问”的心理。而唐诗中,又刚好有一篇名作诗中清楚点出“不敢问”的心理,我们就放在这里一起看看那首诗,是初唐诗人宋之问的《渡汉江》,宋之问这个诗人,被视为奠定唐代的新体诗歌格律的重要人物,他和沈佺期合称为“沈宋”,所以在历史上有很高的一个历史定位。但是呢,他们在人品德操上面并不算是正面的,他们算是墙头草,那么就在政治的变化局势当中,往往趋炎附势去依附有力人士,来保障自己的荣华富贵,那这么一来,政治场是来来去去、权力无常的。于是有些人得到政权的时候,就很讨厌他们,找到机会就把他们贬逐到南方。那宋之问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而作为一个诗人,必须说他还是一个好的诗人,虽然从一般的标准来讲,他的人品确实是有问题的。不过在此我们刚好可以做出一个,请大家要注意的一个区分因为“人品”跟“诗的表现”,并不是一定要划上等号一个人品不好的人,不一定等于他的所有的诗就一定虚伪。这事实上是必须分开来看的两个问题尤其当一个诗人,他总有遇到以切身经验由衷地流露出某些人生感受的时刻《渡汉江》这一首诗正是这样的时刻。再加上宋之问在格律上面的努力,所以他所做出来的诗就是拥有传世价值的好诗。那这一首《渡汉江》可以说就是一首血泪之作,确实是他当时那一瞬间非常真诚、纯净的情感的流露,所以确实是一首好诗。请看一下诗歌说:“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宋之问他被流放到南方,岭外的岭,就是指五岭。它位在江西的南边跟广东的北边两省的交界,那一道绵延的山脉就叫做五岭,岭外就是南岭,而这个地方是唐代官员被贬谪到南方时会经过的路线,以及他们贬谪的所在地,也可以说是一个士人“荣枯”,幸与不幸的一个常常见到的关卡。那在有关唐代贬谪的路线考订上,我们会发现通过五岭再往南走,就是广东而这对于唐代人来讲,就是一个荒凉颤栗之地,也可以说是气候瘴疠,足以致命的所在,宋之问就是来到这样的地方,所以才会说,“音书断”,跟家人亲友完全断绝音讯,而且心中还有无限的茫然跟恐惧。然后呢“经冬复历春”,你看,还不到一年的时间,经过了一个冬天,现在又来到春天,可是他的心情已经无比激荡。就在这深切的悬念中,就足以产生下面的这两句诗“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请大家注意,就是这个“情怯”以致他不敢问出口,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整首诗就结束了“怯”,就是我们刚刚所说的一份恐惧,而这份恐惧就是导致“不敢问”的心理根源当然了,严格来说,这一首《渡汉江》,以及他的不敢问来人的背景,和王维是不一样的。因为宋之问作为一个戴罪之臣,他第一个当然是感到羞愧,第二个也可能是觉得恐惧,所以,他明明见到故乡来的人,但是连上去跟他相认都不敢,就更不要谈上去问一些有关家乡的消息,所以他这一个近乡情怯是另外一种情景,跟王维的《杂诗》并不完全一样不过呢,其中的那个“不敢问”的感受确实可以相通的,或者是说藉由宋之问所说的“情更怯”,以及“不敢问”那份怯懦所隐含的恐惧是恰恰可以说明,爲什麽王维问的是“寒梅着花未”而且微妙的是,两者都是定格在乍见故乡来人的那一个时候,也就是心情最激动的那一瞬间,而这也可以说,这是这两首诗最相通的地方了彼此参照,就可以看出那一种思乡情切的微妙的某一刻的独特的情境。
除此之外,我们还要补充另外一篇作品,虽然它可以说又是另外的完全不同的情景脉络,它所反映的也是完全不同的一个心理机制,可是却很值得在此和大家来分享,也一并做一个进一步的厘清,让我们从此对这个作品有更深刻的体验跟理解。假设说王维的《杂诗》是“不敢问”的结果那么,辛弃疾的《丑奴儿》这阕词就是“不敢说”,欲说还休,辛弃疾的《丑奴儿》同样是脍炙人口的名篇,他说:“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前半篇的“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这最是适合少年心境,许多人也都体会过,也因此乐于吟咏可是生命是往前走的,人生不会永远停在“年少春衫薄”的时刻“不识愁滋味”,而“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辛弃疾,也终于被时间、被岁月推到了“而今识尽愁滋味”的人生阶段了。可是什麽叫做“识尽愁滋味”呢?20岁左右的年轻人,即使完全不明白,什麽叫做“识尽愁滋味”,却也可以自以为很熟悉,很了解。对于凄切、悲凉、沧桑等等凄美的词汇,也都感受深刻,而且浸润在这些词汇所带来的情景里点滴在心头,还可以写出很动人的文章,来描述这些感受。但是,正如辛弃疾所体悟到的:事过多年以后,再回头去看,那真的只能说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诗人前辈并没有冤枉你,对你年少阶段明明很深切的刻骨感受,却说是“强说愁”,因为那是只有等到真切地走入你历经人世的苦痛,被“东西南北风”“千磨万击”而让你真正懂得什么叫愁滋味以后,再回头去看看20岁的愁绪,你就会发现,那真的只能说就是无端闲愁,那并不是当事人主观认知的问题,这是一个“比较”的问题。而一旦进入到比较,永远会有最高级、更高级,人生就是这样一个无尽的体验的累积,跟可以永远更深切的体悟。而那个更深切的体悟,可以用同样的话说出来,表面上看起来一样,可是它的境界就完全不同。所谓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第二个阶段呢,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到了第三阶段,还是“见山是山,见水又是水”,表面上字面是一样的,但是在经过千回百转之后,那个经验和见识,已经是本质截然不同。所以我们现在应该要学会:不要照字面来理解,因为字面永远只是字面它可以很像,但是真实的内在是:只要你多了解就可以知道,它到底是花拳绣腿还是很漂亮的锦绣文章?还是说它真的是一字一字充满血泪的呕心沥血?那是只有长久的经验跟努力学习,才能够学会判断的一种本领那么从少年的“不识愁滋味”,到如今的“识尽愁滋味”,那识尽愁滋味的表现方式又是什麽呢?他到底是急着想找人倾诉,还是嚎啕大哭?令人意外的是,都不是辛弃疾的反应,都不是这样强烈的情绪反应,而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我们要问了,他为什么就不说了呢?这真的很奇怪,而一般最常见的答案是:啊,那是因为诗人,因为辛弃疾他发现到语言很有限,不能够充分表达那一份愁滋味。当你要表达的时候,觉得语言好苍白无力啊,无论你用怎样的语言,都没有办法传达内心的那一种愁滋味于万分之一,所以你就不说确实,有很多人会提出这个答案,也的确能够符合大多数的人的一种大部份的情况,那么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解释,是说那个“识尽愁滋味”的人因为百感交集,他在弥漫着苍凉的心境底下,反而不知从何说起那就这一点来说,我们也可以找到一个范例来加以呼应,那就是蒋捷的《虞美人·听雨》这阙词。这阙词也非常的脍炙人口,他说:“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的《虞美人》也是许多文艺少年很喜欢的一阕词,当然经过多年以后再回头去重温更能体会的,其实都是后半阙了,也就是最后这半段。其实是最耐人寻味。请看“而今听雨僧庐下”这一句为什么它是在和尚的庙边呢?不是他年轻时候“红烛昏罗帐”的阁楼,也不是中年时期“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的客舟,而是历经沧桑,经过大喜大悲之后返璞归真,一切回归平淡,那时候“鬓已星星也”,发鬓出现了点点的斑白,因为年岁渐增深刻体会到悲欢离合的无情本质,所以这个时候你有几许无奈,还有无限感慨,甚至还带有一种不再强求的坦然,所以才会“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你听着雨声清晰入耳,心情有一种历经沧桑之后的平静,所以你不会再喧嚣地求告,到处去伸张自己的苦楚心酸,因为那种平静,来自于你最深刻的了解到这种最深的心声说是没有用的,说出来只不过是制造噪音,或者只会扭曲原貌,或者只会更增加无味。都只会让自己陷入到一种浮躁的、小气的,等着别人来给你安慰的那种姿态,而平静里面,会有一种尊严,因为一切都回到自我的内心里然后你就明白,有一种尊严是建立在沉默之上。于是人就越来越沉默。辛弃疾的“而今识尽愁滋味”是不是这样呢?他确实也更清楚的说明这一点,只不过关键性的差异在哪里?关键性的差异在于:辛弃疾的这阕词触及了一个比《虞美人》更有意思的问题,也就是说在你能够平静的听着阶前雨声点滴到天明之前,实际上,人不是不想说的,因为当一个人识尽愁滋味的时候,心中已经是愁苦不堪难以承受,所以还是会多多少少希望能够交流一些,跟人多多少少谈论一些来表达心中、或者是卸下心中的沉重负担。请看辛弃疾不就重复了两次“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吗?他事实上是真正想说的,因为人生很有限的,那样的一种愁滋味既然是“识尽”所产生,它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就像快要灭顶,快要淹死的人那时候生命的本能一定会让你挣扎求生。而怎样的挣扎呢?那就是你会想要找个人说几句话倾吐一下,以稍稍减轻那份痛苦,哪怕是一分一毫的重量都好,因为当人被沉重的负担压到活不下去的时候,虽然明明知道那一两分的减轻痛苦于事无补,可是,有那一到两分的当下,还是会觉得一丝一毫的安慰,而这一丝一毫对于识尽愁滋味的人而言,都是确切需要的,于是我们终于明白辛弃疾的意思是什么了,事实上他还是“欲说”、想说可是为什么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呢?这是我们要问的第一个问题,而且更有意思的另外一点是,当他终究不说的时候,他却又是道出“天凉好个秋”这又是为什么?这是我们要问的,要解答的第二个问题,虽然只要我们看字面,就可以回答得出来,辛弃疾欲说、想说的内容是什么,当然就是他识尽的愁滋味,可是他最后说出来的,却是天凉好个秋,在表面上看起来就跟刚刚我们提到王维问“寒梅着花未”有点像,他最想问、最想说的,当时都没有问、没有说,而最后问的跟说的,都不是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么两个比较起来,颇有异曲同工之处,当然我们应该特别注意的是,识尽愁滋味这句的关键词是在“尽”这个字,而我这么多年来所学会的一个道理,或者是一种心态,就是人间的事,重点不在名词或动词,而在于“副词”,副词是最重要的它告诉我们一个人是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也就是说,重点不在于是什么、做什么,而是你怎么做,又做了多少。而这些呢,又都是副词的功能,所以重点是在这个“尽”字换句话说,辛弃疾不是只是领略一般的愁滋味,那个我们一般人每天都会遇到辛弃疾要说的是一个很极端的一种体验,是当你识尽各种痛苦悲哀的经验之后这一种极端的状态,确实是没有办法用言语来表达的而这个时候当然也只好承认,我们的语言本身非常有限。痛苦,单单“痛苦”这两个字词也都绝对不是当事人所真切感受到的当你在痛苦的时候,会发现你所说的“痛苦”两个字真的是轻飘飘的,没有重量的,完全跟你内在所感受到的,不能够划上等号。所以要用“尽”这个字才能说明愁滋味的时候,情况就不是这么简单,而是非常极端必须说“欲说还休”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发现语言苍白无力不足以表达,所以才还休而是因为很清楚的我们看,辛弃疾明明白白说他是“欲说”的,他是想说的。由此可见,用“语言不足以表达”,来解释欲说还休是不通的对辛弃疾而言,他所要传达的是当人在识尽愁滋味的当下,痛苦到没有办法承受,因而咬紧牙关的时候,另一种人生最极端,也可以说是最深层的体验,你要忍受非常人所经验的那些苦痛跟压力,事实上如果能够纾解于万一,对当事人来讲都是很难得的拯救,因此必然的,一个人在识尽愁滋味的当下是想说的,即使词不达意,语无伦次,即使感到语言苍白无力,真的是搜索不出恰当的用词,但是你还是会很想要诉说的。因为只要有人肯听就多多少少能够在倾诉的过程中,纾解这种愁滋味于万分之一,而万分之一对这种受尽苦痛的人来说,都可以带来一点点的减轻,一点点的救赎,即使,即使很快他又会落入到那个苦痛的万丈深渊,但是当那减轻救赎的一瞬间,就仍然可以让他多喘息了一口气,而这对于被淹死的人来说,多少都有一点点拯救的作用。所以辛弃疾是“想要说”的,这个我们再次强调:跟“语言能不能达意”,是完全没有关系。辛弃疾之所以“欲言”又止,终于“还休”,有着更悲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