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想起故乡,想起儿时居住的老屋,想起供奉在老屋的那座佛龛,更多的时候,我总要想起千里之外的白发亲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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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时,我家境贫寒,但并不妨碍娘供养诸神列佛。 -
那时,我一家八口,居一栋祖传的老屋。屋已古(明朝建筑),梁柱腐朽,墙壁剥落。娘居西厢房,室内陈设破旧不堪,但供奉在条桌上的佛龛,却是油光铮亮,富丽堂皇。神龛后方的墙上,披挂一块娘成亲没舍得用的红绸被面,谓之神帐;神帐下方,贴四个黄纸剪字:“佛光普照”。 -
掌灯时分,娘把家务收拾停当,就去“净手”,然后摆上香炉烛台,必恭必敬地点着蜡烛香火。蜡烛是娘用灯芯草和柏脂熬制的,质量没商店卖的好,点着时“啪啪”作响,油花四溅,火苗乱闪。娘虽识字不多,但礼拜却做得分毫不差:先是两眼微眯,双手合十,再是掌心迎额,跟着摊开两手,深深纳身跪叩。回回是三叩九拜,从不打折扣。礼拜完了,便是晚课。娘上晚课,只是郑重其事地捧着那本经书 ,不知疲倦地念。有时半夜醒来,仍见娘在忽明忽暗的烛影里,喃喃自语。我不晓得经书上都拉呱些啥,竟让娘这般痴迷。待我识得几个字后,出于好奇就偷着去看,才晓得书上尽是些叫人积德行善之类的话。 -
如今回想起来,那佛龛也自有一番来历。。。。 -
那年月饥寒交迫,我姐弟六人都体弱多病。因是“超支户”,娘没钱买药, 屡遭赤脚医生的怠慢和白眼。娘不堪忍受,就三天两头往寺庙里跑,拿汗水泪水兑换“仙汤圣水”。方圆几百里凡是有和尚尼姑的地方,娘差不多跑遍了,而我们却并未感受到多少佛光灵气。娘终是跑不动了,只得眼望着越发面黄肌瘦的儿女暗自抹泪。后来娘又带我去观音寺求愿,那个跟娘熟识的老尼姑说叨娘,你这般体弱,往往返返走这些路,怎吃得消呢?娘摸着我的头,苦着脸叹息。老尼望着娘高凸的颧骨,就去禅房捧出一尊瓷塑的观音菩萨,说你把娘娘请回家,不就省得跑许多路了。娘顿时眼一亮,很快又暗下来 ,说这...这不照的。老尼问缘故,娘说,娘娘要是怪我心不诚,就不肯显灵了。老尼感叹不已,接着开导娘说,慈航通四海,只渡有缘人,你把娘娘请回家,天天礼拜,不是更显诚心吗?娘被说动了,这才欢天喜地地将观音菩萨迎进老屋。 -
菩萨住在家,娘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动不动就是“斋戒”,许愿还愿。娘每烧一回香,必定有一碗仙汤(其实是香灰泡水)。每逢这时,我们赶紧溜了。娘倒好,不声不响地“守株待兔”。待我们前脚进门,她后脚就将仙汤端过来,不喝也得喝。我们每回愁眉苦脸地喝完了,还得按娘的要求编造一堆感谢观音娘娘的客套话。 -
记得我八岁那年,得了场急病,娘拜了一夜的佛,仍不见好。爹慌了,一路小跑地把我背进医院。大夫一阵手忙脚乱后对爹说,再晚来一会,这条小命就没了。爹回家就狠狠地骂娘。娘只流泪,不说话。过后娘就自责,就把这看成是待佛不礼、佛心不悦的缘故,就发狠要为观音娘娘打造一座佛龛。娘四处寻访 ,总算访到一个名匠。那木匠手艺确实不赖,雕花刻字,独具匠心,把张佛龛伺弄得跟皇帝金銮殿一样。神龛打好了,木匠就要工钱出门。娘按事先讲好的,舀给他一斗米。娘把升子伸进米桶的时候,我在一旁望见娘的手象在抽筋。木匠走后,我们一连吃了半个月的南瓜糊。从那时起,我就对菩萨这玩意儿很有恶感。 -
日子渐过渐好了,姐弟们的身骨也硬实了许多。娘手头时不时有几个散钱,就隔三岔五地买些糕点水果敬供菩萨。菩萨吃过了,娘便分给我们吃,说是仙果,比仙汤更加灵妙。 -
一晃多年过去了。 -
如今,家中的老屋早已换变成楼房,而我也在苏州的运河旁边有了自己的新居。娘67岁了,已衰老得不行 。只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娘对我始终放心不下。正月,她拖着病体,让二姐陪着,坐着长途客车一路颠簸的来了。才住了一夜,不顾劝阻,说是要回去照应孙子(弟弟的儿子),又颠簸着走了。 -
临上车前,娘用手攥紧我的胳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赶紧从贴身荷包里摸出一个裹了几层的纸包,说是来之前特意在九华山为我求的仙汤,喝了菩萨会保佑我家庭幸福、事业发达。说时,从随身包里拿出一只茶杯,又向路旁小店要来开水,当即泡给我喝。我心一酸,说娘......。娘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她用手拢了拢稀疏的白发,把枯井般的眼睛罩在我脸上,说我只希望你们姊妹几个过得好好的,这次我能亲眼看一看你这边的生活,也就放心了,放心了。。。我不敢去看娘,捧过茶杯,扭头将那杯浊水“咕噜”一气喝得焦干。 -
车走后,我恭身折向娘去的方向,躬上三躬。 -
从此,我心底也存放了一座佛龛,里面端坐着我慈祥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