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速5厘米,那是樱花飘落的速度,那么怎样的速度,才能走完我与你之间的距离?
——《秒速5厘米》
0。
时隔三四年,她在时差7小时的伦敦跟我说晚安。
电话响起忙音。巨大玻璃窗外,星空披着蓝紫色的光俯瞰这个星罗棋布的城市,凌晨的风跑进来,窗帘像鲤鱼旗一样鼓起,我在20层的高空中,感到大楼微微颤抖,呼吸到了一丝樱花的气息,凉飕飕,甜丝丝。
在这个时代,想要找回一个人是极其简单的事。此时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是各种形式的好友。各种通讯只会协助人们彼此遇见,从来不会帮助人遗忘。
我记得她,永远地记得她。
她是一个精致的烙印,美不胜收地藏匿在我记忆深处,隐藏至深,是我无从探寻的一个秘密。但她又那么闪耀,仿佛儿童时灯光璀璨的玻璃橱柜里,我见过的那个有着根根分明的睫毛,瞳孔犹如黑葡萄的芭比娃娃。这么昂贵美丽,无论橱窗前的穷孩子如何的渴望,也无法碰一下。她一直站在灯火通明,又异常危险的地方,骄傲,精致,激烈,神秘,跳着灼伤我的舞蹈。我想靠近这种过分的美丽,然而无从抵达,一直一直。
我以为时间和空间是坚实的隔断,分离关于我们的一切。
仿佛前一刻,我们还厮打在一起,影子交错,爱情提着利器,把我们刺得血淋淋;顷刻间,时光早已让流血的伤口痊愈。我们都离开了那个属于我们那个静谧的小城市,向着不同方向走了好远好远,命运协助着我们避开了彼此。
我以为自己无畏得像个勇士,高傲地把一段时光抛之脑后,把它践踏在记忆的暗沟,它就永远不会在心里复生。自己过错,他们的过错,伤害,一扫而光。
我以为,谁先忘记,谁就是胜利者。
所以我也以为自己再不会想起来了。
显然,在这个时代,我是太天真了。
1。
洛少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感到他的后背有两只扑闪扑闪的白色翅膀。我们才17岁,即将上大学。那个夏季的末尾阳光透明得像琥珀,天空湛蓝得像维纳斯的眼睛。洛少穿着白色衬衣走到我跟前时,我以为他是从天而降的人儿。
这个男孩长得像极了古罗马的小布鲁特。我画过许多张他的素描,轮廓阴影都牢记在心。所以当络少出现时我觉得我认识他有好多个世纪了。他肩膀的线条和锁骨的位置被蓝色的天空勾勒出了对称矫健的形态。我觉得我置身明媚的地中海。他背后有种气压,犹如被阳光晒过的谷堆,散发着每颗种子呼吸的热,这种热蓬发在他的四周,把一尺之外的我包围了。
他的眼睛是棕色的,像面魔镜,我看到了自己苍白的脸和诧异的笑。这面魔镜还照到了,我那快要奄奄一息的灵魂。
他走近我,揭发了我的焦灼和莽撞,戳破了我的空,顷刻间我就没有了体积。他用发光的躯体凝聚了我眼睛的焦点,他的神情凝重,这让我惊慌失措,我无处可躲地曝露了。他走近我,看穿我,带着我无法抗拒的命令:我喜欢你,从此我带领你走吧。
走,我带你走。
每颗呼吸的种子都有饱满的生命,我听到一个个小心脏的跳跃,扑通扑通地敲击着鲜活的配乐。所以这是前奏,空荡荡的原野有了音乐。他要带我走,书写一个有宏大理想的故事,逐点填充我的空洞。他的脚步快而稳健,我走在他左后方,看见了他瘦削而完美的肩膀,他的脚步很快,他眼睛看着前方,他没有把手递过来牵着我,我们是平衡的两个人,我为了跟上他的脚步在石头小路左躲右闪,蹦蹦跳跳,欢悦得满脸通红。
就这样,我觉得生命中开始带上了一种真实。我无法命名这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物体,就像是一种神经痛,在我的体内突突地跳跃。我的生命开始加速,加热。
洛少出现之前,我有一个男朋友。他的家里很富有,所以他也从来不喜欢涉足任何过程,因为他总是不加思考就能够得到很多。他有着一张尖瘦的脸和一头蓬松的发,穿色彩丰富的衣服,他带着物质甜腻的气味,对我说,我们要有一张纸醉金迷的生命。
我的那个男朋友关车门的动作很好看,他常常驾着他的跑车带我兜风。他带我上上好的餐厅,教会我喝红酒。他会在我生日时点燃100根红蜡烛,准备一坛子鲜花然后调好伏特加。他送我华丽的裙子,把我放在掌心里,像捧着一个公主,他从来不要求我做些什么,只需要我嘟一嘟嘴他就会问我:宝贝你不开心吗?
这看起来也像一个美梦,但美梦与噩梦有什么区别呢,那始终是一个梦。梦里面没有眼泪,没有情绪,没有伤悲,没有疼痛,我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在活着,亦或是在一堆丰饶的物质中,勉强生存。像一只没有大脑的金丝雀。这只金丝雀因为空虚而格外忧郁。
这个梦像一罐粘稠甜腻的蜜糖,把我呼吸和笑容都固定在一种饱和的状态。这个幸福洋溢的小金丝雀跳跃在他的掌心里整天抱怨着,在原地打转着,毫无方向感,不知道生活是怎么一回事。
他此刻一定已经在准备着12月圣诞的礼物,策划着另一个梦境,让我沦陷。他说:你那么小,有做梦的权利的。他常常微微笑地望着我,只懂得给予宠爱。其实我知道他心里空空如也,他只是一直用对我的无私给予来填充他的空洞。
但他没有预料到,这只不懂得感恩的金丝雀在发动着一场叛乱。
她要跟着她的天使走了。她与她的天使只有几面之缘,他一开口,她就要跟着他走。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一条怎么样的路,是阳光灿烂还是阴雨绵绵,尽头是彩虹还是乌云,这是一个阴谋还是一个奇迹,她统统都不知道。但她心里一热,就跟着那个背后仿佛有扑棱扑棱翅膀的男孩跑了出去,只因为他说了一句,跟我走,一起走,她听到这个提议,像是听到了一个使命,带她从笼子里走出去。从此她生死未卜,却兴奋无比。
洛少走在我前面,脚步很快,我相信他心中有一个我抵达不了的地方,一个云端上的地方,他的眼睛可以看到我看不到的远。我跟着他走,我们将要书写一个色彩浓重的故事,那正是我需要的养料,你知道,我快要干涸在青春的开端了。所以我走在他身后,接受带领,他没有牵着我,也没有回过头,没有微笑的眼神,没有问我,你累了吗。但我心甘情愿。我们走在去往云端的路上,有什么可怕的呢。少了一点温存,有什么好怕的呢。仙境本来就是冷飕飕的。这一路我就是要学会坚强。
我的那个所谓的男朋友开始患得患失,却不敢相信自己遭遇了一场背叛。
我生日那天他用他父母有事没事给他的钱准备了一车的礼物,在我学校门口等我,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我了,他焦急无比,带着让我不屑一顾的物质和最后的一点希望,听着时间噼里啪啦地折损着他本来可以有的高贵。时间消耗着,希望和自尊其实都只剩下几分几秒。
我出现在他眼前时时间出现了停滞的状态,他从车里走出来,关车门的动作很好看,带着他一如既往温存的表情,疲惫苍白的脸上写着微笑。有那么一瞬间,我在问我自己心里是不是应该有一点内疚。但我看见他,这个说永远不会伤害我的软绵绵的出身高贵的人,我却凌烈而冷漠。你一定很辛苦吧,压抑的疼痛啊,可你真的以为你在爱吗。
时光在他身上像蜜糖一样甜腻粘稠,让我可以忘记成长和疼痛的存在感。但我要统统倒掉,我要倒掉这满满的一整罐。
我说:你走吧,以后都不要来找我。
他的错愕和他的疲惫还有他的脆弱都如此显而易见。时间不再停滞,齿轮不断旋转起来,铮铮作响,把一切的坚实都磨成粉末。希望和自尊在瞬间灰飞烟灭。
此时我心里一定住了个邪恶的妖魔,它此时在为伤害和践踏过一个脆弱的人而举杯庆祝,它暗自欢喜。它还对我津津乐道,说,哦,亲爱的,你真勇敢啊。我背过身,用我的天使教会我的那种高傲的姿势离开。
落魄的公子哥在我身后重重地关上车门。他一定是歪斜着身体走到车上的。我听见某种破碎的声音。是一段粉红色沉湎的光阴破裂在紧绷绷的空气中的声音,啪嗒,轻轻柔柔的一声,却是幻灭。还有,他拼命托起来的,支持我骄傲的巨大的现实。他一定以为他是个开天辟地的盘古,可是他唯一的臣民不再驯服了,她叛乱了,于是他撑起来的国度坍塌了。可是我没有听出那更像一个诅咒。但管他那么多呢,我此刻感觉到了一种只有妖魔才懂的快乐。
2。
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洛少就这样走进了我的生活里。
其实他不是悄悄地走进我的生活,他是狠狠地辗过来。从此这一片贫瘠的大地得以开荒。此前这里长满了杂草,它们看起来生命力旺盛让人误以为这里富饶无比,可是毕竟是杂草,其实盘踞的猩红色的根正在恶毒地让这一片大地千疮百孔。
洛少来到时,他看到了我的疲惫,他看穿了我生活那种佯装的生机,他也看到了我的疼痛。
他下了一声命令,这片土地就获得新生了。它果断地截止了对杂草们的供给。杂草瞬间枯死在这片土地上,于是土地带着重生的气息抬头望见了久违的阳光,那些死去的杂草的尸体还横七竖八地残留在那里,但不要紧,它们慢慢会变成我的肥料,那会是一段奇特的有关物质的光阴,活在我记忆里。
我觉得他是上天派来收服我的。
他把我生活中的杂草除光后,然后在这片大地上只种了一棵名为修行的树。
这棵树很重,种在大地中央。从此这片大地上一片光明了。从此我的生活变得非常明了,非常简洁。我的土地上只有一棵大树了,健壮魁梧的大树,支撑我信念的大树。于是我必须专注,节制,从此没有了任何杂草生还的机会,一切都投注在这棵名为修行的大树上。多余的物质,多余的言语,都省略吧,我要把我世界里面的粘稠统统清洗调,让我可以呼吸。干干净净,只剩下活生生的梦想,从此我要自己奔跑,靠着自己的双腿。
我的生活变得异常严格。以往得到的所有宠溺遗留下的陋习,像是毒药一样在我身体里面弥漫,现在我要把它们统统都戒掉。
这不是一个舒适的过程。我知道他追逐着一种真正意义的优秀,因此他不会放任自己的情绪,他的视线很远,投在一个无比高的地方,我努力地朝那个方向飞奔。学校的生活如此紧迫。我害怕早上懒床之后会错过与他的早饭,于是不再斗胆放纵一秒。我害怕成绩总是丢在他看都不看的末处,于是我拼命想要认真念书。我害怕我的时间参差了他的,于是我把自己的一切都管制得井井有条。我要确保一切顺利,然后我们的爱情才得以生还。他的脚步很快,我要跟上他。如若再蹉跎,他会落下我。有更好的人会替代了我的位置,我会丢失在这场奔跑中。
络少什么都是好的,他什么都是正确的。
我很难过的是我觉得自己以前很无耻地占有了那么多过剩的物质。我无比厌恶那段空心的日子。我曾经在挥霍中以为生命会一直这样延续下去,沉湎在乔装的华美的梦境中踌躇不决,像一只垂头丧气的鸵鸟,我还没有看清楚自己的面目,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却得到了过多的死物,从此被它们支配着,一路看不清真相。
络少的视线一直向前方看着,那里有他的未来和他的成功。但不知道有没有我。他偶尔会低头看我几眼,他迅速地掠过我的表情,其实我心事重重,我感到压力,因为现在眼前的一切都不是我擅长的,这种规矩的现实与我难以管制的情绪格格不入,我不再能放任自己无休止地做梦,总是百般努力之后才能学会别人轻而易举就适应的一切。我怕我有一天会承受不了这种重,而被丢失在络少的身后。他没有看出来我其实走得很累,不过不要紧,我乖乖的,一声不吭,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懦弱的一无是处的——尽管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确一无是处。我想像他那样充满力量,工整,神采奕奕。我以爱情的名义留在了他身边,爱给了我一个权利,留在他身边,我努力奔跑跟上他,为了养活我们的爱情。
深呼吸,专注一点,从此要坚强,知道吗。
我心里多了一样名为信仰的东西。它是爱是未来。
我的生命发生了一个极大的转变,我开始专心追逐内心的信仰了,我觉得自己在络少身边的那些时光前所未有的逼真,因为我在心甘情愿地捍卫我们的爱和成长,而且,抵御种种浮华的诱惑,努力做个光明的人。
这也是一段艰辛的时光。我没有了物质的慰藉和那种无条件的宠溺了。但那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我感到自己在爱情中无比高贵,此刻我多么快乐。
3。
洛少查了去A城的时刻表,他在洁白的信纸上写下了叮嘱,折成对折交给我。薄薄的纸片撰在手里,是一书地图,导航着我们开始不久的爱情。我看到他的表情一丝不苟,像是在准备着一次重大的旅途。哦我亲爱的,我们只是到隔壁的A城去而已呀。
在冬天最冷的那个星期的假期,我和洛少来到了繁华的A城。
我们在星巴克门前的十字街头踌躇了一下,他问我,你有哪里特别要去的吗。
我?洛少,我想说,我只是想找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带着我们的爱情出来逛逛,带着它透透气,带着它探探这个世界而已。它像是一个新生的孩子,我想带着它,去有你在的地方就可以了。
嗯,我想这样说。我抬起头,碰到了他询问的眼神,突然有点慌张。于是我要说出口的话突然溜走了,我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可能像一串梦话。于是赶紧微笑了一下,说,没有,我没有哪里特别想去的。
接着,我看见了他的脸上挂上了一个男孩子骄傲的神情。他说,走,我带你去吧。
带我去。是这句话,让我每每充满希望。你就在我右边的稍前方,离你心脏最近的位置,你说要带我走,在学校之外,在一个热闹的城市中,在所有陌生人之中。天空积着一团团灰色的云雾,那是个阴阴冷冷的冬天中午,但我的右手暖呼呼的,我们没有亲吻过,也没有拥抱过,都只有17岁的洛少和我只是拉着手,你说要带我走。走去哪里,其实我们都不知道。
明晃晃的商城,灯虚构了白昼。我试了coco小姐的香水,金黄色的一大瓶,薄薄的一层依附在手腕上,芬芳立刻弥漫开来,物质甜丝丝的味道。我转过身对他微微一笑,把香水的玻璃瓶子放下。
透光的玻璃橱柜,昂贵而小巧的宝石亮晶晶。我们站在外边,没有进去。他拉着我的手。一星一点的温暖矜贵。眼睛和手一样热乎乎的。
我想说,洛少,你一直这样在我身边,可以吗,我们就这样,到老。老其实是什么样的一个概念呢,我们再也没有了这样光滑的皮肤和单薄却矫健的骨骼,你不再为我一个精致的妆容而感到惊喜,我也不再为你的一句充满力气的话语而感到崇拜,我们只是这样,平静安详地坐在一起,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但你在我身边,你的手在我可以触及的地方,下一秒就算世界再变迁,我们也可能随时去会死去,但都不重要了,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在一起,带着迟缓的笑容和表情,如果死去也不怕。
洛少,你明白吗。此刻你只是看着眼前这些琳琅的物质,只是想到了拉着我的手满城地跑。你想到我们几年之后的模样吗,你想到我们几年之后,还会依旧这样彼此信任地在一起嘛。这样幻想的时候,时间像是添加了润滑剂,咕噜一声就滑到了想要的那个将来。几个月,还是几年,我们仍然在校园里,还已是社会上工作的人?我们眼睛里依旧只有彼此,有着满满当当的爱意,从来不被其它的男人女人干扰,就这样像孩童一样爱下去吗。还是你将买下了此刻我们看到的那些物质,把它们全部都送给我,就觉得就完成了我们的爱情使命。
我们在喝着咖啡,浓浓的咖啡,我明知道晚上我会睡不着觉却依然大口大口地喝着的咖啡。洛少坐在我对面,他的脸,他的脸有着月的光芒,洁白而天真。我想我应该依赖他的,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应该把无助和困惑,交给这一双温暖的手,带领我走出这种冰冷。
风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衣领,我黑色的厚厚的毛衣不足以抵挡这种侵略。洛少突然说:你的鼻子红了。他的表情像这个冬天掉下来的暖日。他觉得眼前这是个可爱的女孩子,见到他会脸红耳赤,紧张到说不出话的家伙。
我们在大街上走了很久,什么东西也没有买到。我身边的洛少一定觉得我太安静了,我没有跟他说话,我只是一直笑,一直傻笑,什么其他的情绪也没有,他会觉得他牵着的是一个没有大脑的可爱布偶吗。
这个小布偶大脑里装了一些不太纯净的东西,她此时没有专心享受当下的爱情,却在杞人忧天。她在害怕失去她的天使。
我们看到了一个款式简洁的男孩背包。大地色的简约。简约是一种更高层次的丰富,是回归原初的一种纯净。不知道是哪一个设计师随手而作的东西,他也许画它的时候只用了几秒,却一下子把两个年轻人的心抓住了。
有点昂贵。我们踌躇了一下,把它买下了。我很高兴,它和洛少的气质很相称。洛少选择的东西没有哪一样会让人感到突兀,什么都刚刚好,什么都跟他的肩线一样完美。
4。
我做了梦,兵荒马乱的声音。白色的床单缠着我的脖子,双足被冷气吹得冰冷但脸上渗出了淅淅沥沥的汗珠。我的右脚隐隐作痛。
我半夜醒来时看见了房间里向外面借了光的安静的一切。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横着的鞋子,干净的长方形桌子唯一的凌乱是昨晚七十一买回来的夜宵残骸,透了光缝的窗帘。还有躺在我一尺之外呼吸均匀的洛少,他再次安静得像个天使,借着光他的脸显得更白了。房间里面很安静,听见街道下面隐约的车驶过路面的声音,还有天使的呼吸声,天还没有亮。
只有17岁的我和我的洛少是这个热闹的城市里静默的一对小恋人,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在干净的房间里淡淡消毒水芬芳的白色大床上睡着了。他亲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左手拧了一下我的脸,说了句晚安我们就把被子拉到腋下睡觉了。我们没有靠得太近,好像这是我们应该的样子,平衡的两个人,没有拉扯。
在这个房间里有我们的呼吸,我们说了很多话,乐呵呵暖融融,保持距离的温柔,没有破坏力的温存。没有破也没有立,我们的爱情乖巧地被我们的温存催眠,此刻安睡在我们一尺之间的时空上,三维空间里面我和他的磁场之间,在虚幻的光影里面。但它是存在的,我确定,我们都确定。就让它再睡久一点,久一点再久一点,时光静好,岁月漫长。
我轻轻摇醒他,看着他,他说过我有双婴儿眼睛,我就用婴儿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他。他凑过来,把我的脸埋在他的脖子下。我们第一次靠的那么近。于是他体温的暖烘烘的气息笼罩了我,脉搏,心跳,血液缓缓流动的声音,毛孔苏醒的声音。催眠,模糊,印象派的呢喃。只要闻到他的气息,我就十分十分满足。我感到极其温暖。这个将军驯服了我兵荒马乱的梦。
5。
我读书的那个城市没有我的家,我的家很远,长长的孤独的来回的路途,我多么希望很累很累的成长可以寄托在一个叫做家的地方,只需要我转身就可以到达的地方,无论多么早,都可以睡觉或者醒着,无论多么晚,都可以出去或回来的地方。可是从我15岁那年开始我就离开家很远。我没有办法在累了的时候一转身就倒在自己的床上睡觉做梦。
离开家以后我才发现原来在这个收容所一样的地球表面上,人是那么的卑微。那么多的生命流浪在这个城市那个城市,白天黑夜,没有一个温暖的家支撑着自己的高贵,生命会是那么的颠沛流离。家就好像是一根点燃的蜡烛撑开的暖融融光,不只是冷冰冰的围合的四壁,光萦绕着里面的一切。
我寄宿在这个城市里远房亲戚家里,那里有着很严厉的门禁,然而那是我唯一可以去的地方。我的亲戚住在一个地价昂贵的小区里,彬彬有礼地过着一种体面的生活。他们在这个城市里收留了正在求学的我,我应该觉得感恩和欢欣的。于是在偌大的房子里我学会了静默和恭敬,在夜晚一降临就早早回家。我多么怀念能在爸爸妈妈面前撒野的日子,他们不算富有可是他们真的疼爱我,其实我只是一个那么弱小的小孩,只是换了一个空间来长大而已。从此收起自己的情绪,收起自己的脾气,学会沉稳地跟一群远房的亲人相处。
所以我很害怕别人都期盼的那些周末。我亲人的房子很大,然而我在这么的一个华丽的房子里不能哭也不能放声大笑,我很想念我的络少可是我谁也不能告诉,我只能把好的成绩和乖的面孔带回来,按时吃饭睡觉按时醒来。我不富有,所以我无法选择我生活的方式,其实我此时真的是个处处被人支配着的弱者,并没有什么支持着我的骄傲啊。我之所以忍着是因为我知道我在长大,我知道我只能长大一次所以我格外小心地对待,像是服一场兵役。
我总是会在很早的时候就逃回去,没法在入夜的时分为我和络少的爱情增加一点养分。络少不会明白为什么我不能陪他在8点钟的夜晚陪他看一次电影,也不会明白为什么周末的时间宝贵如此不能留给他一点。为什么不能在晚上给他打个电话。其实这些在我们稚拙的爱情里至关重要。我想告诉他,我必须很听话,要不然我会很麻烦。但他不能理解我的卑微感,我把那百分之八十的骄傲都放下了,我不能够再让他看到我在现实中的卑微。我希望他依旧觉得我是一个淡定而平静的女孩子。我们的爱情其实严重营养不良了,因为我没有能力让它长得好一些。然而爱情真的需要源源不断地灌溉吗,爱情可以顽强一点,就算土地贫瘠都继续存活下去吗。络少没有发现我们的爱情有生病的预兆,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个他喜欢的女孩不怎么争气而已。
6。
我们在A城。他用最后的钱在这个城市带我听了一场音乐会。
老理查·施特劳斯的曲子。我们坐得很近。看得见男青年大提琴手颤抖的嘴角和紧锁的眉宇。他像是在奋力跳起来,而老理查仿佛总在比他高一点的地方,蓄着大胡子严厉地站着,他只能碰到老查理的衣角。
崩塌,压抑,爆破,重生。音乐让人极度不安,我的思绪在音乐中被扰乱,想要自如地飞,却发现翅膀上套着重重的枷锁。我的心里障碍重重,城墙一一倒塌。
我流了泪。络少在我身边很安静。他看着我流泪,嘴角在微笑,我们没有说话。他觉得我被他选的音乐会征服了。
走出音乐厅时他对我说:我早就知道你会喜欢。
还是那种骄傲而安静的表情,站在一个比我高一点的地方,我牵着他的手,我却无法站到他并肩的地方,我依旧要抬起头来仰望着他。就算我此刻泪流满面。泪水会浸泡我的自尊还是脆弱呢。
我拉着他的手,看到了他的侧脸颊,眼神在远方。是的,我很感谢他带我来了,他做了一件爱我的事。我跟着他跑了那么久,他做了一件自认为是懂我的事,很是自豪。
他已经没有钱了,眼下我们就要告别A城。我突然拉了一下他的衣角,说,我想跟你在这里留多一天。嗯,我有点狡辩。我什么也没有买,所以我口袋里还有一点钱,我只是想在这里跟你待多一会儿,所以刚刚好。我想要的两个事件的发生,一是,络少,你在A城买到你想要的东西。二是,带着我们的爱情在这里逗留多一会儿。
这一个晚上我们应该要狂欢的。我们应该把忧虑和愉悦都大声地叫喊出来。络少,我今天流了很多的眼泪,不是为了标榜我情怀的崇高或其他,是因为我抵达不了。就像那个年轻的大提琴手抵达不了老查理一样。他始终站在另一个地方,卑微的人只能够仰视。就是这样,我无法大声表达我自己,因为我无论怎么说,都是这样词不达意。我觉得这是一种可怕的幻觉,在吞噬着我的信心,我想你大声告诉我不必害怕,但我心里灌了风一样呼呼作响。
这一个晚上我们的确应该狂欢的。但我们都过分安静了。我卑微地掩饰了我的不安。络少在这个过分乖巧的,没有给他造成任何困扰的女孩面前安心地睡着了。
7。
她的眼睛很美,杏形的眼帘,睫毛在阳光下可以投下长长的影子,大颗的黑珍珠闪满灵动和诱人。
我常常在走廊里见到她,在楼梯转角处见到她。
她笑的时候咧开嘴巴毫无困难地让笑容舒散开来,从小小的脸蛋中荡漾开。她转身,她低头,她奔跑,她像一只娇小而灵活的羚羊,带着天真的表情在这片森林里被宠爱包围。
晴晴,晴晴,晴晴。她的朋友呼唤她的名字。像水晶有节律地碰撞发出的声音。
我见过她坐在她爸爸妈妈的车上吃甜点,然后她挥手与双亲告别,脸上绽放孩子般的笑,宛如一个公主。我觉得她备受宠爱,生活在她身上像是一块上好的丝绸,上面秀满了欣欣向荣的景象,她要做的只是在这里单纯地成长,这里她有好的成绩,漂亮的衣服,美满的家庭,她把每一个细节都悉心地标注上幸福的模样。
我确定每一个女孩都会有公主情怀。公主并非宫殿里穿着华丽裙子端坐在床褥上的那个美丽人儿。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人人都想要变成的公主其实是人群中最让人艳羡的那一位,她会有着这一群人的价值观中赞许的种种,其实她内心强大,会为了这一切孜孜不倦地努力,把自己雕琢成为最符合人们臆想中的那个人儿。
她的父亲在这个城市里有很好的房子,很好的车子,还有,格外疼爱她。公主的气质都是从宠爱中诞生的不是吗。
人人都爱她。但她高调的幸福并不足以让我从心里对她瞩目。
我开始关注她是由于我发现她身后的一群追崇者中,还低调地隐藏着络少的身影。络少就是那么与众不同,就算他欣赏一个人,也只是在人群中默默地认可,他不会说出来,赞美的话他不会随便说。但我离他那么近,我感到几乎住进了他的心里,读出他一个呼吸和一条细纹的含义,或者说,我命名了他每个呼吸每条细纹的含义。
络少有审美洁癖,或者说,他对美无比挑剔。一件被许多人喜欢的东西放到他面前,他总是会在心里默默地批评一番。他的眼睛其实很冷,很锐利,被许多人推崇的好家伙大部分只进入到他的视网膜里就被他自己的标准过滤了。他一眼就可以看穿那些乔装的所谓的美好的种种缺陷。络少其实极其吝啬他的爱,能成功抵达他心坎的极少。他总是比同龄人走得更深一点。
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缺陷重重平凡无奇却被络少选择了在身边。但我还没有问他为什么是我,我知道不该问,我在心里思量过无数次的问题但我不能够问他。我极力控制自己不要把他往高处推,尽管他在我心里其实已经长成了一个君王啦。
我觉得我们其实很不平衡,我来到他的身边之后摒弃了我原本百分之八十的骄傲。骄傲像是麦芒一样锋利的东西,骄傲的人总会有意无意地划伤别人,但自己却充满荣光。我觉得自己在络少身边像在阳光下午睡的小猫一样柔软,顺从的,安然的,不会走失的。
我想我根本不是一个嫉妒的人,只是爱情成了我的信仰,他欣赏的,我都喜爱,我想嵌入他的骨子里,看看他是如何地欣赏。
8。
其实我觉得络少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亲人。他的爱是唯一支持我骄傲的桩。我累了的时候想一想他我就坚强了,我想要偷懒的时候想一想他我就充满力量了。我觉得他在给我一种依靠,他给了我一种心力,只要他一直在我什么都愿意的。其实现实生活中他什么也没有给过我,但他不给我买美丽的衣服我也觉得无所谓,他一无所有但他在这里我就觉得天空是蓝的我什么也不害怕了,他还那么小我们都那么小但只要他一直在我们什么都可以创造出来的。
我忍耐着等待着,其实我不那么快乐了。我们的爱情病了,其实我也病了,我的心病了。
我依然在许多个周末里羡慕着那个叫做晴晴的女孩坐上她爸爸的车子幸福无比地回家去。她有着所有我欠缺的东西,宠爱,离她很近的家人,让人艳羡的成绩,自由,简单,富裕,美好。还有的是,她那百分之百的骄傲。晚会的时候她和洛少唱了一首歌,他们在聚光灯下的照片放上了橱窗,像一对璧人。有人走过来,啧啧称赞。我隐藏在灯光照不到的观众席,听到了关于他们的种种美好。然而我却开心不起来。
我的确病了。我心里想着的尽是这些不怎么美好的事情。我诚恐诚慌地觉得一切都会离我而去,其实一切都还是这么平静,但我却无比恐慌,可是为什么呢,其实一切都还很好,可是为什么会这样的呢。
络少,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络少,你最近为什么不常常跟我说话了呢。
我想跟你说很多很多的话,这些话可能不是你怎么喜欢的,这些话可能会很晦暗,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的心里乌云密布。我想告诉你那些集聚的乌云把我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了,我想你帮我分担一下,我想你停止一下奔跑,放慢一下脚步,来安抚一下这个可怜的女孩动荡不安的内心。
这个女孩子病了,这个你说你喜欢的女孩子病了,变得神经兮兮的,她觉得不再安全了,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你不跟她说话了,络少你是怎么了,你说过喜欢她的女孩觉得任何人都有可能夺走她爱的你,因为她在这里太无能为力了。
络少,你是不是很讨厌这个女孩子最近长了一张苦瓜脸,她不再鲜艳,不再骄傲,不再有吸引力了是吗。你最初遇到她的时候她的确是这么绚烂的,她当时正被爱,她感到全世界都太爱她了但她却没怎么付出过,所以她很渴望知道疼痛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啊,当时她精力充沛,像个勇士一样,你说走,她就毫不犹豫地跟你走了。那时她多么骄傲啊,她不知道什么是现实也不知道什么是梦境,她总是轻易地就把两者混淆了,因为太幸福了啊。
络少,求求你了,别跑那么快好吗。你越来越骄傲了呢。你越来越好了,真的,你站得越来越高了,你骄傲无比地站在舞台上,站在人群里,站在奖台上,就是没有站在我身边,我必须抬起头才能够仰视到你了,我是不是太默默了,你是不是不再想要听到我说话了。我爱你可是不敢给你添任何的麻烦,因为我怕我一任性你就会直径地从我身边飞奔出去,你去了你眼睛看着的那个遥远的地方从此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再也不能跑在你身边了。我爱你可是我没有骄傲了,所以我不怎么懂得爱自己了。我很久没有跟自己对话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得了很严重的病,已经不能够自愈了。也没有哪个人走过来治疗一下这个女孩了。络少,我多么希望这个人会是你啊。我多么希望你能够走过来听到我的疼痛,然后对这个女孩的病刨根问底一番啊。趁我的病尚有痊愈的可能请你做一次小小的努力好么。怎么了怎么了你怎么都不愿意跟她说多几句话了呢。你在她手中拿过她帮你打的便当之后可以不那么快地转身离去吗,你可以多看看这个忧郁的家伙几眼吗。络少,你在哪里,我已经看不到你的背影了。你的翅膀变成黑色的了,真的是这样还是我眼睛出了问题。我最近真糟糕,我的头发乱蓬蓬的很久没有做过了,我穿着上上一季的衣服但我没有心思去理会它,我的脸色很差可是我却无法控制自己早点睡觉,我无法入睡也难以进食,其实我心中的一切都快要崩塌了可我的人还那么完整地在这里。
然而,然而他累了,络少他也累了,他身边这件累赘让他无比疲惫。他甚至不再低头看我一眼。横亘在我们面前的是那沉重的人生和漫长的时间,让人望而却步。
我感到我的眼前黑了一大片,我的天使消失在黑色的雾光中。
9。
你好吗。你好。你,好吗。
其实我们没有说过几句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只是这样远远地见过,打量过。我知道她,她也知道我。
仅此而已。再多的一点,只是我嫉妒过她。再过一点,也许只是她见到这个安静的女孩会想起洛少。仅此而已。
她是一丛跃跃的火焰,她在闪烁,跳动,从零星的远处缓缓变得明亮,我开始感到灼灼的热在向我逼近,越来越近,我开始觉得满面通红,这丛火焰的光照满了我的瞳孔,热量灌注进去,又似乎要溢出来,我的眼睛此刻一定红了,但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和络少经过长长的过廊,坐在热闹的饭堂,她像一只天真而可爱的小羚羊,从我们跟前走过,美不胜收。她是一簇火焰,她走过的地方,都会生起一层暖暖的气温,还有明晃晃的一缕缕光。就是这样她跌跌撞撞的冒失却变成了跳跃的迷蒙的光芒,就这样在我黑掉一片的视野中如同一个精灵一般出没。
火焰明亮,我们都忍不住往光的地方看过去。其实我们都觉得很冷,两个人平衡地走在一起,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但终究我们都觉得很冷了。像是飞离了地面的机没有了燃料。是的,就是这么冷冰冰的。我们的心被带上了铁铐,再碰到的时候已经是铮铮作响,却再也不能靠着一起取暖了。
说点愉悦的事情吧说点高兴的事情吧。
于是我说,络少,她真美丽。
他看了我一下,笑了,说,是,是这样。
我安静了几秒,说,络少,你喜欢她么。
他的脸微微抽动了一下,笑容还在,但眼睛冷了下去,说,请你不要再说话好吗。
然后他的眼睛低下去了,我们不再看着彼此。
但我们安静地坐在一起,没有破裂的痕迹,在别人眼里,我们一定像一对感情稳定的情侣,在享受着午餐。
我说了两句话,感觉极其艰辛。像是从阴暗的角落突然走到猛烈的阳光毫无防备地抬起头一样。我再次觉得自己很卑微,我在祈求他对我们爱情的肯定,之所以卑微是由于徒劳。
我也许很爱他,但这种爱有点病态,有点不顾一切,所以一切都失衡了。我有点歇斯底里,我想抓住他,把他强大的自我打破,然后融入他。但他没有告诉我他情愿这样也没有离开,我们一直在一个不痛不痒的安全距离里,因此我心急如焚,已经忘记了如何去成为一个骄傲优雅的让人喜爱的女子。
我也许是太孤独了,我的灵魂也许寂静得像一滩只有月亮倒影的水,我太过渴望一个可以与我拼接成一个圆的那个灵魂了。我想要那种毫无保留的爱,但它久久不来,所以我开始怪责我身边的那个人了。
我想要去毫无条件地相信他,然而虚妄的假设疑惑充斥了我暗掉一块的内心,一滴浓重的墨汁啪嗒的一声坠落,像妖女的绸缎一样散开,我们纯度极高的爱情终于模糊不清了。
10。
学期末的最后一天,我买了醉,流了容积可观的泪,没有睡眠。每个人都赶回家的时候我在这个相处了两年的城市里敬了它非常可观的一杯。
时钟过了午夜我知道一切童话都不再可能了。我没有家可回,也没有等待我张开温暖的怀抱的王子,没有阳光,甚至没有了可以逗留的一个地方。只有紧紧陪伴着我的几个女孩。她们在送我离开,我是要离开了,我要去A城,过了这个假期我就要到A城去上学了,A城那里有我的未来啊。她们这一年看着我爱也看着我盛开也看着我憔悴,她们在心痛我,但她们此刻在喧嚣的音乐中只有狂欢和愉悦,因为等待她们的是仍然没有破裂的青春。但我的青春皮开肉绽,血淋淋。所以我喝了好多酒,我没有喝给谁看我只是想夺走自己抽紧的神经的所有知觉,好让疼痛少一些。这一个漫漫长夜有太多的东西无辜地让我崩溃了,包括没有一丝响应的手机,包括远处那个也许早已在家里安然熟睡了的男孩子,包括天亮,包括明天,包括记住了的酸楚,包括未来未来。时间让人充满幻灭感,我第一次选择了在酒精中寻求坚强,其实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有坚强,再多的其实只是逃避,逃避时间猛力的洗刷,以及漫长的夜晚里面无处安放的落魄的这么个自己。
三更,这个城市酣然睡着了,肃静的大街只有淡黄的灯,紧紧闭着的门是一双双沉入熟睡的眼睛。这里什么都没有。流浪汉也没有,小狗也没有。但我在这里。目送了亲爱的女孩们回家了,她们终究还是有个温暖的家在等她们,其实她们什么也不用害怕,青春在她们被保护得很好的心灵面前安静而暖和。我在这里,告诉她们我也回去了,我回家去,可谁也不知道其实我已经无处可逃了。心里期盼着一个不可能的人会过来把我带走,可是谁也没有来过。
我的口袋一块钱也没有了,所以我哪里都去不了。
大街,路灯,我,酒精含量很高的血液。眼泪终于降临了。崩盘而出。还有胃酸,翻滚而隐隐作痛的胃,里面装了多少恶心的东西。那些肮脏无比的东西都统统离开我的身体吧。我已经极其狼狈。但谁也不知道。我要等待天亮了,在这个空荡荡的地方,也许我可以找一个通宵达旦营业的有温暖灯光和食物的地方来安抚一下自己,但我多么厌恶此刻的自己啊,我想让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孩痛多一会儿,我想让她在疼痛中清醒过来,让她果断让她决绝,让她发誓要爱惜自己,否则让她死在这条空荡荡的大街上吧。
我穿着去年的衣服,靠在冰冷的石头椅子上,听吴虹飞的《南方》。络少你听得到吗。
每当清晨时候,忽然醒来,看见身边的你,来不及离开,就像你还在,静静地盛开,死亡的光影,在门外徘徊,看你的脸,那样安静,啊,那样天真,啊,从没有介意,那样熟悉,你的灵魂,只想执手,与子偕老,一起回到,你的南方,南方,南方,怎样的幻想。
我很懦弱地想起了我以前的男朋友,那个高高瘦瘦头发乱蓬蓬的男孩。我现在身上的这条布满酒精的裙子就是他送给我的。这是我的下场呵。我也曾经这样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不知道该如何安放自己的爱的人。真是罪恶,无比的罪恶。
天蒙蒙亮了,我还活着。酒精退回幕后,天亮了我做些清醒的事吧。我要回家去,我从学校收拾好行李我就回家去,我乖乖的回家去。
我回到学校时冲管理员笑了一下,说了声早安,她点头微笑,我从她的眼神里没有读出我一夜没睡憔悴的气息,她只见到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准备投身到一个漫长的假期那种惬意。年轻多么好啊,身体竟然可以承受这样的消耗而看不出痕迹。我尊重这个规规矩矩的世界,我常常幼稚地想把不堪都隐去,让一切都有个看起来很美好的外壳,起码不至于伤害不知情的那些人。
白色的建筑群,昨天还穿梭着年轻的灵魂们,今天如此安静了,折射着早晨的太阳光慈祥得像老人一样。
我离开的时候,手机响了。是络少。
我终于还是满心欢欣了。我承认我等待了一个落花流水的夜晚。
他问我,你现在在家里吗。
我说,是的,我回去了呢。
他说,那就好。停顿。我现在准备要去A城,探望一个亲人呢。
我说,你一路小心吧。再见。
忙音响起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手颤抖了。可怕的直觉让我在路边跳上了一辆出租车,我觉得我快要晕眩了,因为日光猛烈,因为我的血液在撞击着我的大脑,因为缺氧,因为抽紧的神经让我无法呼吸了。
我们在红绿灯下与通往A城的车擦身而过,那么近,那么近,此刻我心里强烈地感应到,那里坐着我爱的人。
那里有他,还有她。
这是他们的旅途。像过去我们一样。
我说过,我住在了络少的心里,我读得太清楚了。这颗心也许是热血沸腾的也许是红通通的,但我的眼前已经黑下去了,再也看不到阳光了,所以我把所有东西都看成了黑色的,吞并一切的黑色,压在我快要窒息的心中。所以我觉得他的心此时也是黑的。我不再懂得饶恕了,尤其是欺骗。
昨晚他们都早早地睡了,说了晚安就可以入睡了,因为满满的憧憬而心安理得,因为今天一早要一起出行啊,出发去开始一个新的梦想。这个梦想没有具体的形状,但他们都在等着一个契机。
我们就要这样擦肩而过了,再见了,我将要在相反的方向离开。我要回家,回家了我会好一点吗。
汽车请你掉头,请你掉头帮我去追赶那对寻找幸福的人,我要做些很邪恶的事情我要破坏他们的旅途,我要厮打我要咬我要利器让他们也疼痛。或者请你把我抛出窗外把我辗碎血肉模糊。我哭不出来也闹不出来,但我要做些什么让自己解脱。
时间此时像是一个紧箍咒,它念念有词地在我身体里在我大脑里在我心里震荡着,我觉得我快要被撕开了。
我神经兮兮地问出租车的司机:你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追踪手机的吗?
我知道我还在想要牢牢抓住最后的一丝希望,天门就要关闭但我还是看到最后的缝隙里面的光。如果这扇光一直在我就可以继续生存,哪怕这里已经黑得像地牢。我可以带着溃烂的身躯和鬼一样的神色在这个阴暗而空无一人的地方苟延残喘,只要还有一丝光。
我没有追踪手机;我回到家里躺好,不敢站着没有力气站着,我知道我身后是一片深渊,就算坠落去我希望背后有片实实在在的依靠,就算是死物。我打了一个电话给他,问了一个问题,请他告诉我真相。
那是我们的A城,容不下谎言,只许相爱。
因为年少,也因为诚恳,不攻自破的谎言,被他慷慨地承认了。他们在去往他们的小旅途。其实我知道会是这样,一早就知道。美丽的造梦者,其实一直都在虚构着一切,一直一直。是我老去得太快,把这些都看破了。但我没有继续为他隐瞒的勇气了,我的心怀已经一贫如洗,养不活我病态的爱情。我老去但我不坚强。抑或我太坚强宁可一切支离破碎也不想骗自己。我把他揭发了,同时杀死了我们苟延残喘的爱情。
他们要飞起来了,带着没有负累的青春。他们那么好,美满而有力。我本来想和他们一起飞起来的,但被沉沉的现实打落了,重重地坠落,我脱离了最初幻想的云端,那种过分的美好幻灭了,现在我浑身疼痛地扒在贫瘠而灼热的龟裂大地上,动弹不得,闻到了满口浓郁的血腥味,等待时间给我的复活。
生命那么短,世界那么小,那一天,很快就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