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个中国的我们

从北京回来,颖子说,聚个餐。我说,好,想你们了都。

尽管我们都生活在这个只有三十三万人口的小县城,但是我们好几年没见面了。严格来说,应该是我和她们很久没见,乡村和县城,已然是两个圈子。

落座之后,互相打量,变化都不大。

孩子,房子,职称。天聊得和菜一样火热。24小时前,我在和另一群人聊教育,未来,人工智能,公益组织,等等。

服务员用方言聊天,我好像终于想起,我到了快要评小学高级职称的年份了。

我问,评高级要什么东西?要发表论文,买一篇论文七八百,要指导学生的作品,还要很多很多。

我发愁,我说,我最不爱收藏这些东西,丢了好几篇,而且我的都仅仅是发表,并没有多少等奖,也不知道能不能作数,业绩方案细如牛毛,我早就没了研究它的兴趣,现在要评小高了,想想要打印那厚厚一打的材料,就挺不乐意动的。

我又问,评了小高有什么好处?

工资会高出一大截,约莫一年会多出两三千。

我说,还好,还好,不算太多。

大家都笑。

评完以后呢?评完以后,就再也没有紧箍咒了,可以颐养天年到退休了。

大家又是笑。

半小时后,孩子,房子,职称,还有一些别的东西,都聊完了。

终于聊到了北京。

哦,北京。

我到底想要传达什么?

有时候,我觉得有两个我同时存在——在北京的我,和在龙南的我。

在北京,我不会说出龙南这个词语,我会说我们那里。为什么我会这样说?这样我会觉得,我被北京保护起来了。我像一个对农村很了解的局外人,去和另一群在北京的人,去探讨乡村教育这件事情。

而在龙南,我很少提及北京,因为我本能地知道,几乎没有人会觉得北京和自己有多大关系,北京是北京,北京属于电视机里的央视新闻,教育属于培训里的讲座,电视机外的吃喝拉撒睡,才是我们的生活。尽管会有人坐上飞机、火车去北京,在天安门、故宫、长城等地拍照,将照片铺满朋友圈,但是,北京和龙南,仍然是两个平行世界。

一个人在一个环境里,如果意识到这个环境里的主流思想是什么,那么他就会本能地让自己和大多数人的想法一样。

我也一样。这就是所谓的环境塑造人。

而我,一度是游离在北京和龙南的一个人。

但在北京遇到的一些人,在与这些人发生连接的过程,实在是给我的灵魂带来太大的震撼。这就是为什么会说教育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影响。这样的影响,终于让我一步步地不再"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而是去探寻心中真正渴望追求的东西。

当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在探寻什么的时候,我是无法向别人表述清楚,我到底在做什么事情,我为什么要去做这些事情。

虽然我曾经很兴致勃勃地四处蹦跶,告诉别人北京有什么,我们可以从北京得到什么。但这种蹦跶的背后有一种我自己都不敢去深挖的追问——就算我们什么都得到了,那之后呢?

而现在她们主动来问,你去北京,到底干吗去了?

我终于感觉到,北京和龙南,轻轻地握了握手。

而我终于敢,也终于能,和我龙南的小伙伴们清楚地说出来,这些年,在北京,在龙南,我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思考了什么,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坦诚,接纳

在没去北京之前,我始终和我周围的环境保持距离,不单单是在现在任教的学校,从小到大我都是这种状态。

这里有我讨厌的人与事,我没办法消灭它们,没办法改变他们,甚至我反而会被它们伤害,那么,我就要建筑起一个保护壳,将自己隔绝起来,隔绝所有好的与坏的,守在我的城堡里的。前几天我阅读阿德勒的《儿童教育心理学》,它里面提到,个体心理学积极强调把儿童对社会情感的态度看作其发展的检测器。儿童一旦遭遇生活问题,就很容易检测出,孩子有没有准备好。

因此,我在看这本书的时候,在很多案例中,解析中,看到了高度和自身吻合的描述。在看这本书的过程中,一种颤栗感从脊椎骨往四肢百骸流窜。

我意识到,我的社会情感发展出现了很大的问题。

长期的自我封闭,让我走向了书本,而选择书本是一种主流认可的好孩子的标准,而长期看书,独处这样的状态,让我对自我感受比一般的人更加敏锐,阅读也让我的思维更加活跃,思考更加深入,更容易提高自身写作能力,但是却让我在一条更加狭窄和真空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我学不会共处——与我价值观不同的人,我觉得我在忍受他们,忍字头上一把刀,更何况是长期忍受;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始行动,害怕行动带来的失败;

我沉迷于思考的深邃,迷恋某种精神上的优越感,这进一步让我隔绝于人群——哪怕我主动走出去和别人交流,但是我对他们思想上的粗鄙,有压抑不住的厌恶,我对他们能改变,抱持着极度悲观的态度,而这样的认知,别人是可以感受得到的。

阅读带来丰富的感受,这些感受是并不被我自己也不被别人所接纳的——这样不够正面,不够阳光,不够向上,这不符合一个好老师的人设。

北京,我可以尽情做那个"深邃"的自己,我可以尽情去探索什么才是真正的教育。

龙南,需要我面对真实的乡村教师,真实的让我爱恨交加的家乡,真实的让我愁眉不展的乡村儿童,真实的让我无所适从的上下级,考核方案等等,它让我的志存高远变成手足无措。

我无法将那个"深邃"的我,和那个"被期待带来改变"的我,整合成一个完整的我。

而这次的北京之行,我感受到了龙南和北京轻轻地握了个手,也终于感觉到,这两个纠结着的我,慢慢要融合成一个完整的我。

怎么突然整合了呢?

一切的质变都是由量变引发的。

2016年,被一土邀请去北京,兴奋,好奇,踌躇满志,夹杂着很多含糊不清,直到最近我才想清楚的意味。

我的脆弱,让我渴望去找一棵大树,可以去依靠,另外一个中国的他们手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的好奇,让我想知道,这是否仍然是一群在"伟大"这面旗帜下,号称要改变教育,要推行教育公平,而其实只不过是另一场秀的开幕?这样的秀实在太多了。

如果他们,真的只是另一场秀的表演者,也许我会变成另一幅模样——配合着歌颂,配合着演绎,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幸好不是,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追求真正教育的路,它让一开始懵懂走在这条路上的人,逐渐走向开阔。

一群真正追求教育的人,走近之后,那份灵魂的高度自由与通透,让我想起佛家所说的"空"的境界——映照出一切,洞悉一切,而又接纳一切。

到后来,我意识到,我是表面平静,但下面暗流急涌,我映照出许多东西,但它会被我扭曲。

一开始,我模糊地感受到,在这群人面前,我可以做真实的自己,到后来,我确认,我真的可以做真实的自己,越真实我就能穿越那弥漫了几十年的大雾,清楚地找到我的困惑点,然后才能寻找属于我的答案,得到我真正想要的灵魂上的自由。

一开始,当我意识到我被允许做真实的自己的时候,是一种像刚学习走路的孩子的状态。我混沌地生活了太久,分裂地过了太久,离我的本我有点遥远了,就像剥洋葱一样,撕开一层,里面并不如外面好看,给他们看,哦,他们居然是接纳的,并且让我更深地看到下一层,在与人的交流中,在并不太清楚地行动中,不知何时,我看到了自己被一层层覆盖上去的伪装,又被慢慢地一点点被敲落下来。疼痛、挫败、欣喜,种种感受,就像一块生铁被锻造一般,有着被捋筋刮骨的痛与快。但我还并没有真正感受到灵魂的自由,两个我在不停靠近,却并未整合。

而今年暑假,在我参加tfc的活动过程中,让我听到脑海里"叮"的一声,这两个我,轻轻地重合在了一起。

tfc新生代教师奖复选的过程中,让我觉察到,有暗黑如墨的荆棘,从心底冷冷地尖锐地长出来。

这荆棘,我认得它,它叫嫉妒,它叫自卑,它叫愤愤不平!

我嫉妒来参选的很多老师,有那么多优惠政策,有那么多我听都没听过的学习和增长见识的机会,我嫉妒他们如此年轻,不过从教一两年,就如此老练娴熟睿智。

我质疑这种选拔,是否真的能选出让教育在农村真正发生的乡村教师——特别是我还落选了!

我恐慌,我被很多人甩在后面,我的意外,是别人的日常。

我将自己的感受竹筒倒豆子都说给了我的姐姐,还有老师们听。

看吧看吧,一个内心暗黑的乡村教师;

幻灭吧幻灭吧,我从来就不是纯粹的纯朴善良;

清醒点吧,所谓的自我成长,不过是一场"我在成长"的幻觉。

我有点赌气地想。

一阵风,又一阵风吹过。思绪很奇妙地,慢慢平静下来。

让我平静下来的,是慢慢养成的自我觉察,我的倾诉,我去了解tfc这几年做的事情,tfc老师真实的生命状态,还有这次活动带给我的崭新感受,而最关键的是一个人——王雄老师。

整个tfc的活动,对我最有吸引力的是王雄老师,自从2018年寒假的小规模学校联盟培训之后,王老师也成为影响我生命状态很重要的一个人之一。

当嫉妒、愤怒、自卑等等被看到,被接纳,所产生的力量是非常巨大。以前我几乎只能依赖别人,需要别人的看见与接纳,而现在,终于可以慢慢自我看见与接纳。但是当新的冲击出现,我的这些负面感受又长了出来。

我想起王雄老师在讲座里所说的,应试教育一个最糟糕的作用,就是剥夺人的感受,而一个人的感受又恰恰是一个人,之所以为人,最为重要的部分。

而我,也是这样主动或者被动剥夺感受成长起来的,当所有的感受重新复苏,又怎么可能只有伟光正,而没有挫暗歪呢?

没有黑暗,何来的追求光明呢?

我的感受,为何会来,又为何会去呢?

当我渐渐想清楚这些,我就会更加明白教育是如何发生。

王老师听了我的抱怨,说他第二天会过来一趟。但是我在活动手册里并没有看到第二天有需要王老师出席的活动。

我很清楚那几天老师的奔波和其他一些状态,这让我不安——其实答案已经在我心里,又何苦总是叨扰老师?

这次北京之行,值得记录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之于我,最大的收获,就是在重新踏上龙南的土地之后,我终于不再长久回望北京,不再因为从天宫回到人间而痛苦不堪,我有了特别不一样的感受,而这些感受,终于让我有了自如的状态和行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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