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野猪林——不及我想到名字的由来,我已经彻底潜入了它的深处。已进深秋,凹凸不平的土丘上附满正在腐烂的落叶,此刻已变得焦黑,去踩也不会发出声音了。低矮的枯枝横在同样衰落的枝干上,那棵树也遭遇了可怕的打击,从中间被左右劈成了左右两半,根部上方幸运地留下一块无损的树干。无奈的是,丛生的杂草已蹿到膝盖,酸枣枝的尖刺划过外套,灰如屑的小虫在半空乱飞,不时伸出的树根像地雷满地乱撒。我不由得想起了七年前的悲惨经历。
那年初秋,野猪林与现在并无差异,只是通红的酸枣还挂满枝头。不明世道的我不顾劝阻冲了进去,收获了三枚小枣以及一身利刺。母亲无奈,生气地替我摘去尖刺,说我是不是傻,非要进那林子。那时候,“野猪”这个前缀还没有出现。
写下此文之前我再次进入野猪林,这次则有所不同,是母亲带我钻了进去。我长大了,她不需要提醒我小心被扎。萧条凛冽我已经描述过,但野猪林奇就奇在你可以在深秋赏到一年四季。有的枝条枯了,秃了;有的黄叶已颓;可仍有在欢愉生长欣欣向荣的,还有记错日子才冒出来的嫩芽,它还是从一株又秃又细的单枝上生出来的,更别提那个枝子像是被人粗暴地插在土里的。我无法用自然规律解释野猪林。
我更无法解释“野猪”二字是怎么来的。爷爷一口咬定是他起的名字,完全是一时兴起信手拈来。但天下没有解释不通的名字,我猜,是不是觉得野猪林太阴森了?
我正思考时,母亲就发现那木耳了——真的长在木头上,已经自己风干,几乎要枯了。能看见野生木耳的确不容易,然而它们所在的那棵树也难以忽视,粗糙至极,铁了心向南边长,不出所料地和隔壁的构树缠斗在了一起。枯树断木散落一地,也无人问津;再看,酸枣也无人采摘,萎缩了,掉落了,烂在土里,也无人问津。野猪林的树不怕死去,因为一定有新的生命代替它们,而且,新生的总比永别的多数倍。这也就是野猪林为何只有一亩三分地,却熙熙攘攘的原因了。但是我仍觉得不可思议,于是我又回头看了看,这便又看到了层层枝条外宽广的绿地、篮球场、小花园。草是刚修剪的,篮球场重新粉刷了地面,小花园中特意呵护的球形灌木被看得很紧,没有多生旁枝的机会。再抬头看看,野猪林纷乱放任地无法形容了。我不免觉得好笑,我实在不知道尽情生长与细致规划哪个更值得夸耀。
母亲又在拿我梦想去俄国隐居的事开玩笑。的确,心力疲惫时,我真想跑到西伯利亚某个大森林里一个人生活一阵,以图清闲。母亲告诉我,你要是能在森林里找到枯枝或断枝,就能砍回家当柴烧。我笑了。随即又止住。我开始笑野猪林怎能与西伯利亚的原始森林相比,后来立刻意识到,两者间只存在面积差异。野猪林甚至比前者更可贵,在无影山这个众人所生的地方,能如此安静地自由生长,不被打扰,这需要多大的魄力。
地上散着一片白色的螺形小壳,我心里清楚,那是数万只蜗牛留给世界的最后礼物。白花花的,永远停留在了那里。壳已经空了,里面的生命也消逝不见。太阳投下斑驳微弱的光影,我叹息了一声,树永远停留,却能不息焕发。比如说身边这棵构树,已经叶落一半,还散下一地果实,证明它春夏的业绩。果实是个球,外面有红色的突起,看上去凹凸不平,粗糙得很;气味也难闻,但随着与树叶一同深入大地,气味已不浓郁。奶奶曾抱怨爷爷炸的丸子和这果实一样,俗称“毛构头”,疙疙瘩瘩难看至极。我认为不完全对——至少丸子味道鲜美。
然后我就走到野猪林的边界了,仅仅游赏不过五分钟也不能太怪它。眼前是一条可爱的上山阶梯,秋风徐徐。眼界突然开阔起来了,一切又那么整齐漂亮,野猪林此时像是在美好世界中怪兽遗留的魔爪。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评论——也许,这世界上真正的“美好”并不存在,从前这里遍布着更多的野猪林。整齐漂亮只是审美而已,世界慢慢被装点,但总能在看似无望时,保留最后的、难以磨灭的自然与本质。
我自己挑出外衣上的刺,回头看了看那条上山阶梯,那里曾有一个野猪林见证的绝望故事,在此,因为与眼前的景色无关,不提。
我最好再仔细问问爷爷他起名的缘由。因为我与野猪林仅仅几面之缘。
(注:配图中远处的树林就是野猪林,只可惜这次游历时忘记带相机,因此没有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