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了,出门稍事活动,便大汗淋漓,回家第一件紧要事,便是脱衣冲个凉。
冲凉时便想起小时候洗澡,只要得便,背着大人吆喝几个小伙伴,到门口池塘里一阵“扑通”,就是伏天里最消暑最惬意的事了。
儿时洗澡的池塘叫鹳坑。
鹳坑不是坑,它是一个很大的堰塘。记忆中,鹳坑长宽都有百多米,呈不规则圆形,最深处一个猛子扎不到底。
只要是老随县城关镇老二街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鹳坑,它在随州中心医院龙门院区北边,后来改叫月光池。再后来,池塘填平了,砌了房子。不论是古老的鹳坑还是诗意的月光池,就再也舀不起那或清洌或朦胧的一池月光了。
只有从地名上,还能看到它顽强的存在。原来正池塘的上面,现在叫月光池住宅小区;原来池塘的正西边,有几条纵横交错的小巷,叫鹳坑巷。几间还没有来得及拆除的老屋,斑驳陆离,游离着蛛丝的门楣上赫然还有上个世纪的门牌,“颧坑巷x号”。
小时候,我家就住在鹳坑巷,出街巷往东50米,就是鹳坑。
为什么叫鹳坑?《随州志》载:古城随州位于涢水和㵐水交汇之滨,古城垣内水源充沛,自清朝咸丰年间,将北来滚山之水,经岁丰桥与霖雨门处鱼尾水渠,引入青城南护城河,流径“猴子凹”“鹳坑”而过大小“通津桥”,从“顺德门”汇入涢水。“鹳坑”,因时有鹳雀栖其上而得名。
但在儿时的记忆中,却从没见过鹳坑里有鹳。那时已是六十年代未,鹳坑已经成了一个孤立的堰塘,不再与咫尺之遥的护城河相通了。虽说己经不是活水,但池水依然清洌,周边的居民都在塘里洗菜洗衣服。但遇中到大雨,南关地表雨水把鹳坑灌溢得满池浑黄,堰塘四周的土路也泥滑路乱。
得益于街面肥水及周边居民的日常涮洗,鹳坑里水草稀少鱼虾肥壮。记得有个哑巴,逮鱼功夫十分了得,他用自制的木瓮漂于水面,拍打木瓮振动池水,见水面冒出水泡,便一个猛子潜入水底,一阵功夫后露出头,手里便抓着一尾鱼……
可能是考虑到哑巴是残疾人吧,没人计较,但其他人是不许到鹳坑里捉鱼的。鹳坑当时属肖家湾生产队,每年春天,队里会投放很多鱼苗,住在附近的人,可以在鹳坑里洗刷但不能捕鱼。禁令约束了大人却管不住我们小孩子,趁中午看塘的人回家吃饭,我们就用竹条子做的鱼竿,或是直接把鱼线绑上钩,偷偷地躲在堰塘边钓鱼,那时养鱼不投喂饲料,鱼不择食,很快就能钓到几条小杂鱼,急忙忙地跑回家,放在盆里养着。
打从记事起,记得鹳坑就没有干涸过。那时候雨水好像特别多,雨下久了,池塘里流入了浑水,但过一晚便清澈了。池塘碧绿影人,靠东头无人走过的塘边长满了水草和蒲苇,青蛙在蒲草下躲着,雨后就会在水草间跳跃鸣唱。池塘的南北两侧有好几棵古柳,还有榆树。树上有鸟窝,但不是鹳雀,我们常爬上去掏鸟蛋。夏天,这里可是避暑的好地方,茂密的树叶遮住阳光,坐在塘边的树荫下,把脚伸进水里,听微风吹动树叶沙沙的声音,好不惬意。池塘边上一个个台阶是被人踩出来的,肖家湾的男人们干完活都会在这里洗把脸、荡荡脚。女人们好像在这里永远有洗不完的衣服,说不完的家长里短。我们也会偷着跑到这里,看一群群小鱼追逐嬉戏,还有一些小蝌蚪在塘边游弋,就用树枝拨弄着它们。
这里是我儿时的乐园。酷夏时,趁没有大人,住鹳坑周边的小伙伴们就会在这里脱个精光,跳到池塘扎猛子,打嘭嘭,在水中嬉闹。我的水性就是在这里练出来的,鹳坑巷的男娃都会游泳,自学成才,最不济的也会一些“狗刨”。每当有女娃路过这里,男娃们便缩到水中或一个猛子扎到水底,露出头后,吆喝起哄,女娃就会捂着脸,小跑离开,大家就会轰然大笑。家里的大人从岸边经过,如果看到了自家的小孩,就会厉声呵斥他上岸,然后在小屁股上狠狠甩上几巴掌。大人恫吓说,鹳坑每年都有人淹死,水里还有水鬼。但我一次也没有见过,没见过淹死的人,更没见过什么水鬼。转过身,没有大人看见时,和小伙伴们就又泡在了水里了。
鹳坑西边是鹳坑巷,另外三边都是菜园子,肖家湾生产队在这里种菜。沿菜田往东一溜上坡便是城墙,严格来说这里早已不是“墙”了,多年的颓败使城墙变成了一道又长又宽的土坡,坡下是护城河,小山一般的堤坡上古树森森,草木葱茏。乌鸫、麻雀、喜鹊在林间吱吱喳喳,珠颈斑鸠“咕咕”鸣叫,护城河边偶有黄鹂,却从来没见到过鹳,真不知古人取名的鹳坑是怎么来的。夏天,常和小伙伴们拿着自制的弹弓到城上打鸟,或许是自制设备的不精良加上技艺差强人意,多半空手悻悻而归。
土城上生得最多的树是榔榆,知了和金龟子多喜栖息,我们把金龟子叫金网虫。榔榆多生得虬枝嶙峋,好攀爬,打不到鸟,便把气发泄在知了和金龟子身上,捉到了,用细线拴住腿,拖一细纸条,放开看它们拖着飞。
七十年代初,城关镇号召下放,鹳坑边的好几家住户也一起下到了农村。我家和蔡学林、李官武家也下放到了三里岗尚店。我家鹳坑巷的房子卖给了小伙伴罗星家,蔡学林家却还留了一间房。好在舅舅家还在街上,年年夏天,我们相约着回城,到舅舅家过暑假,依然常到鹳坑边玩耍。
遇闷热的天气或大雨前,鹳坑里的鱼缺氧,鱼就会从水底涌起来,浮在水面呼吸,黑压压尽是簇动的鱼头。每当此时,堰边就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小伙伴罗勇、王强、蓝勇、舒强、罗星等更是不甘人后,拿着抄网或虾粑子等简陋工具,抄上一网,网上几条鱼便快速跑开。护塘的人虎视眈眈,却也无可奈何。
在那贫困的日子里,大家的幸福都很简单,快乐也容易满足。几条鱼炖一锅汤,就算开荤;拿肉票站队去割8角6分钱一斤的肥肉,炖上一分钱一斤的几个萝卜,就算大餐,一家人围坐在桌子前,连汤带水大快朵颐,吃后还舍不得擦嘴,故意留给小伙伴们看着眼馋。
七九年,我家回城了,房基地仍然安置在鹳坑的西边。下放前的房子在老食品公司北侧,新砌的房子在老食品公司南侧,相距不到50米。只是,新房子的门牌号不再是“鹳坑巷”,而是“添福庙巷”了。两个巷子紧挨着,都属于二街,后来叫带涢阁居委会。
鹳坑也开始悄悄而快速地变化。八十年代初的伏天里,我还常常到鹳坑里洗澡游泳。慢慢地,开始有人在池塘四周倒垃圾;再后来,垃圾没人清理了,池塘水质开始变黑变臭,不能下池塘游泳了,妇女们也不在这里洗衣服了,鱼虾渐渐绝迹,只能捞到喂金鱼的红虫,水生植物疯长,水塘面积被建筑垃圾填埋得越来越小。
八十年代中期,不知被叫了多少年的鹳坑终于一语成谶,它真的被填成了一个坑,虽然依旧没有鹳。坑的东南,矗立起了一栋五层楼房,不知哪位天才的名家给这栋楼房起了个诗意的名字“月光池旅社”。
借助改革开放之初的潮流,月光池开风气之先,开旅社、开茶馆、租赁客房开公司,又在“鹳坑”西南靠大路边开了“月光池餐馆”,从此,月光池代替了鹳坑并声名远播。
八十年代末,鹳坑最后的那点“坑”也终于寿终正寝,它被彻底填平了。最后被填平的地方盖起了“月光池澡堂”。
轰轰烈烈的月光池系列最终也没能红火多久,随着改革大潮逐步进入深水区,那些简单的商业模式也渐渐地被淘汰而走入历史,悄悄地归于沉寂。月光池原来的旅社餐馆小卖部等等相继易主,最终,月光池——亦即古老的颧坑池塘正中央,拆建成为如今的月光池小区。而鹳坑巷,这个饱经沧桑的名字,透过历史的烟尘,还在默默地坚守。
鹳坑并不孤单。伴随它仍在它周边默默坚守的还有带涢阁、添福庙、天主堂、聚奎门、猪儿巷、龙门街、通津桥、襟汉楼......这一个个古色古香的名字背后,和鹳坑一样都有一段回味悠长的历史,都有许多说不完道不尽的故事,尽管,它们几乎都只剩下了一个名字,再也难觅的它们当年的丝毫踪迹,但它们却永远深藏在我们的记忆里,那么鲜活,那么刻骨铭心。
怀念鹳坑,它是我人生中永远不老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