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乡间小路上,垂头丧气,像这该死的天气一样,死气沉沉。左边是广袤的黄土地,庄稼早早地收进了院子,我能尽我所能看到最远,直到雾霭弯折了视线,另一边是高高的围墙,围着家家户户不为人知的秘密,干燥的空气使人极不舒服。
不知道什么时候锣鼓声传进我的耳朵里,碰撞声有调调有节奏,和我记忆中死了人后的声响一样,不觉得悲伤倒觉得欢快。每次沉重的鞋底着地,黄土都被搅起,顺势爬到我身上,厌恶又无奈。
村里老张迎面给我打招呼,叮嘱我去吹上一段,我才反应过来是刘爷爷过世了,只是今日浑身慵懒,力气恐怕吹不了几声响。我这唢呐师从刘爷爷,十里八村独一份儿,年轻那些年,无论白事喜事都要请我吹一段,想来也是风光得很,近年来身体愈发不好,吹出的声响不及当年,气道差了不少。
缘何气道差了这么多,都是自己吸旱烟吸多了,刚过四十就整日咳嗽,拖累自己连徒弟都没收上一个,但不管吹的怎样,师父灵柩前总是要吹上一段的。我转身去取唢呐,想着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就觉得累,咳嗽引子说来又来了。
拐过两条小道,弯曲的小路尽头人头攒动,嘀咕着:“村子里什么时候这般热闹啦!”再近一些,五个青壮汉围着一面大鼓,鼓面横跨足足有两米,五个人齐刷刷地扎着马步,头系红绳,双手紧握鼓棒,五颜六色的布条飘在鼓棒两端,随着手臂上下舞动,节奏鲜明,震耳欲聋。披麻戴孝的人们进进出出,只听有人大喊一声:“卖力气嘞......”声音越来越响,胸闷得难受,还是绕着走吧。
这时媳妇在门口蹦跳着招呼我,顾不上这鼓声了,低着头径直穿过鼓声朝家门口快步走去,我也是倒霉催的,经过壮汉身后,谁知人家擂鼓擂得正起劲儿,鼓棒猛地抬起抛到脑后,那劲道像是要把大鼓击出一个洞洞来,“当!”撞到我脑门上,打得我下盘不稳,光线慢慢减弱直至消失,鼓声渐渐平息直到安静,空气中弥漫的土腥味也嗅不到了,仰头奔着黄土地倒下去。
彻底倒地前有两双手接住了我,我恢复了视觉和听觉,热乎乎的液体从头顶流淌下来,流到我嘴里,顿时整个人直恶心,恶心的不仅是味道还有自己。
我没有理会周围叽叽喳喳的声响,借着别人的力量起了身,晃晃悠悠里倒歪斜,像往常喝醉酒一般从这里走回家。
媳妇哭丧着脸跑过来,我已经见怪不怪,“你这丧门星,出殡这天门口不能见人血,你犯了大忌……”
“我死了你高兴了,你能光明正大和那男人厮混了,这老人一死,也算是给你腾地儿了!”
“啪!”一巴掌抡在我脸上,打得她手上满是血,紧接着一声尖叫,跑回院子里消失了。头晕的要死,感觉明天就要给自己办丧事了,可气的是鲜血不停地往外冒,头上顶着一个大包,疼得抓心挠肺。
“磨蹭什么呢?时辰要到了,唢呐赶紧响起来!”
老张在身后催着我,恨不得整个村子都能听见,我心里急啊,就是脚下不听使唤,没给师父留下什么好名声,断了这门绝学,也毁了师父的声誉,我竟拿这唢呐给娃去玩,浑圆的喇叭口磕掉了铜漆,线条硬生生凹陷进去,师父骂我是:“孽徒”。
没错,我还用脏话“回敬”了师父,我不是人啊,想到这,眼泪和鲜血混合着流下来,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无论如何,这最后一口气还是要吹的。
进屋里吃了一片止痛药,提上唢呐袋子出了门,眼前天晕地转,心想着朝东走就对了,五个青壮汉还在卖力地舞动着,声响越来越大,我是懒得再抬头看一眼,谁料眼珠子胡乱地瞥见了我媳妇,看得我直倒胃,心想今天最得意的就是这妮子了。
躲过这阵喧闹声,我似乎恢复了些力气,心里反复过着曲子,这是唯一一首觉得自己还算拿手的曲子,唯一一首还能吹完整的曲子,唯一一首不给师父丢脸的曲子。渐渐的恢复了平静,不再咳嗽,我望见了师傅家的大门。
难道是师父上辈子作孽了?收了我这么一个“孽徒”,我远远望着下葬的人群忽隐忽现,还是来迟了一步,不行!我一定把这最后一曲给师父吹上。
只感觉有人从身后抓住自己的胳膊,力道那个大,回头一看竟然是老张。
“算了吧,就你这腿脚能追上?”老张仔细瞧了瞧我,张着大嘴说,“怎么刚才见你好好的,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受了血光之灾。”
我心有不甘,特别委屈得慌,刚刚光顾不久的眼泪又来了,止也止不住。说罢,我把唢呐对在嘴上,猛吸一口气,嘬着腮帮子,一股疾风般的气流以冲破云霄之势转换成唢呐特有的声响,急促而有力量,掩盖所有无关的声音,吹着走着,走着吹着,一路向西……
唢呐声戛然而止,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一个高个子男子快速从我手中夺走唢呐,然后两个屁股重重地坐在我身上,压得我简直要死。
不行,这是我师父传下来的!二话没说我拼命反抗,厌恶至极的黄土呛的我直咳嗽,怎奈越是挣扎,头就越是疼得厉害,两个人拼命拉起我的脑袋,然后拼命砸向黄土地,很快整个身体紧紧地贴在地上一动不动。
此时的我感觉不到黄土的存在,鼻孔也再吹不起任何黄土沫,两个人撒腿就跑,消失在雾霭中,也许媳妇说得话应验了,出殡当天门口见不得人血。
夕阳摇摇欲坠,天色昏暗起来,两家的丧事都办完了,村子里死一般地寂静,可就在某一处院子里,某一间屋子里却发生着龌龊不堪的男女之事,床在吱吱呀呀响个不停,像是带着节奏,女人的喘气声既粗又急,没过多久嗓子眼里便哼哼唧唧起来,男人默不作声地活动着,不比那白天敲鼓的青壮汉省力,是更卖力才是……
突然间我媳妇抬眼,目瞪口呆,瞬间身体失去了蠕动,一个面部混着鲜血和黄土的人站在床边,还夹带着一股腥味,好人也吓坏了,何况是在媾和,是在偷人!
我恨,但我更气,我已经气得哆哆嗦嗦,抄起准备好的砖头砸向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我战战兢兢走向门口,扑通一声,被门槛绊倒,身体冲外,头部重重磕在地上,裹着黄土离开了人世。怎料逃过刚才一劫,却还逃不过媳妇口中所说的大忌。
用不了多久村里又会同时有两家出殡……
我气自己不知好歹,当所有人离我而去的时候,我知道悔改了,我早早戒烟了,也不饮酒了,可是我的末日来得太早了,这天竟是我在世上的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