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本节继续讲述自己在涪陵的中式生活经历,经过一年的学习和适应,何伟已经融入了当地生活,汉语沟通也好了很多,所以可以自由地与当地人聊各种话题,也进一步了解了那个时代中国人的思想与习惯。对于外国人的态度,当时也有各有区别,由于种种原因,中国年轻人居然对犹太人和希特勒同时产生了好感甚至敬佩,这让何伟一度非常不解,信息来源的问题让人们有点莫名其妙。
在涪陵这样的小地方,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产生已经拥有整座城市的感觉。除了偶尔有朋友前来拜访,我和亚当都没有看到过外国人,而我们跟“美中友好志愿者”也只有最低限度的联系。刚刚抵达的头一个月,两个管理人员前来看望过我们,但那之后就没有人管我们了。涪陵远离“美中友好志愿者”设在成都的总部,管理人员也不喜欢乘坐长江里跑来跑去的那些船只,因为既缓慢又危险。还是在春季的时候,涪陵的两艘轮船在靠近重庆的地方迎头相撞,酿成特大事故,死了十几个人。我在江上也无数次见过废弃的船只,沉没的程度各不相同。我总是小心谨慎地把这样的事件报告给“美中友好志愿者”,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大愿意前来看望我们了。最简单的莫过于没有人看管我们,而多数时间也确实如此。(看来何伟也算是无依无靠呀)
可我们现在有了四个人,有一阵子我还对这样的变化感到有些忧心忡忡。不过,到头来形成的影响并不太大。学校的生活稍有差别,但那座城市足够大,吞下四个外国人丝毫没有问题。第一学期的时候,诺林和桑尼的反应跟我和亚当当初的反应非常相似。涪陵城内的种种压力把她们吓得晕头转向,她们俩也很少到远离校园的地方去打发时间。
诺林的父母是从爱尔兰来到纽约市的移民,所以她要去参加星期天的弥撒。当她第一次说到她的爸爸原来是一个爱尔兰土豆种植园主的时候,外办的王先生显得非常激动。“这么说,你的爸爸还是个农民啊!”他说道。
诺林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句话。“嗯,”她说道,“在爱尔兰的时候,他是个种植园主。”
“可你说过,他很穷,对吗?”
“啊,对。”
“那他就是个农民嘛!”
“嗯,我猜是吧。”
“我的父母也是农民!你的学生也多是农民!”(哈哈,找到熟悉的话题点了)
诺林对于中国的阶级背景知之甚少,她于是问我,遇到有人说他的父母是农民的时候,应该作何反应。可中文里没有“种植园主”这个词语——只要是跟土地打交道的,他们就称为“农民”,字面意思就是“务农的人”,翻译成英语就是“peasant”。从很多方面看,这样的翻译都很不精确,很容易让人回想起欧洲的封建时期,但“种植园主”这个词又无法传递“跟土地打交道”这一在中国国情下所具有的负面意义。粗略而言,这个国家百分之七十五的人口从事着跟农业有关的活动,他们和城市居民的分界线在中国非常引人注目。在涪陵这样的地方,城市居民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是农民,他们因此总是成为偏见和屈尊的牺牲品。(牺牲品,一语中的呀)就连“土”字也可以作为一个贬义词用到人的身上,说他“粗俗”、“没有教养”。我告诉诺林,她应该感到自豪,因为她是爱尔兰农民的女儿——在涪陵的所有外国人中间,她的阶级成分最革命。(哈哈,还有这种优势呀)
不过,我们的学生多来自偏远的农家,这样的偏见在校园里并不特别明显。在一个班的四十五名学生中,一般只有很少几个人在小镇上长大,而这些城镇甚至比涪陵还要偏僻许多。有钱的学生少之又少,因此也就很难看到俗不可耐的势利眼,以及出身不好的敏感。每当我问我的学生,他们的父母以什么为生时,他们用英语这么回答道:“我的父母都是农民。”(这种自信非常值得珍惜,那个年代贫富差距还没有现在这么大呀)
有一阵子,中国人对于希特勒所怀有的痴迷态度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如果你跟任意一个老百姓谈起第三帝国的元首,他们的评价一般都比较好。我在西安过暑假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德国学生,她对于中国人在得知她的国籍时所表现出来的兴奋态度颇感困惑。
“噢,你是德国人!”他们会这么说,“希特勒!不错!”
出于好奇,我跟几个中国人谈到了他,很多人的回答大抵相同——他虽然犯了些错误,但他仍然是一位伟大的领袖,为他自己的国家做过很多有益的事情。不过,我还是依然好奇不已。于是我问廖老师,为什么中国人对希特勒有这么正面的看法。跟往常一样,她的回答帮助极大。她说,多年以来,电影院和电视上不断地播放查理·卓别林主演的《大独裁者》,每个中国人都看过。(这样居然都行,无话可说呀,哈哈)
“你看过吗?”我问道。
“肯定看过!”
“看过几次?”
她在头脑里数了数。“四次,我想是有的吧,”她说道,“也许还要多一点。”
“感觉怎么样?”
“好极了!我很喜欢电影中的希特勒讲话的样子,像个疯子,是这样子的——”她把模仿希特勒的卓别林的动作又模仿了一遍,挺起肩膀,仰着下巴,挥舞着拳头。
“哇——哇——哇——哇!”她大声吼叫着,仿佛在用外语发表演讲。可她随即就笑了起来。
“可那不是在取笑希特勒吗?”我说道。
“当然了!”
“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中国人跟我说,希特勒身上有很多优点呢?”
“很多人都有截然相反的看法——希特勒既是一个伟大的领袖人物,又是一个狂人,做过很多恐怖的事情。看见了吗,我们同时具有这样的看法。我觉得,人们把他当成了一个有趣的人,因此很喜欢他。他这个人看起来很滑稽。”(哎,这就有点认知偏差了,甚至恶搞)
最奇怪之处,也许还因为中国人对希特勒痴迷不已的同时,又对犹太人抱着一种深深的崇敬之情。(多么精神分裂呀)在中国人看来,犹太人的优点仅次于此——因为他们相当聪明,大家从爱因斯坦和马克思这两个典型人物身上就能够看得出来。在西安的时候,跟我一起学习的一个以色列学生,教职员工处处对他关爱有加。大家都对他的聪明程度叹服不已,尽管他并不特别聪明,而且中文学得一塌糊涂。但他是个犹太人啊,而所有的犹太人都应该是很有智慧的。(犹太人很聪明这个传言,经常演变成了羊群效应,甚至没人质疑)大家都知道这一点,于是纷纷忽略了他这个特例的现实性。这跟我的蓝眼睛是一回事儿。
这样的想法十分标准,而且完全可以预测。我在中国住的时间越久,就越认识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国家一点都不像外国人曾经描述的那么复杂难懂。外国人总是说,中国很难搞懂,这样的断言一般来说是正确的,但在很多情况下,人们的思想高度同一,可以预测。你只要按下这几个按钮——希特勒、犹太人、日本人、鸦片战争、西藏、台湾,十有八九都可以精准地预测会有怎样的反应,甚至可以精准地预测人们会使用哪些具体的词汇。(不经意之间的高级黑呀,何伟挺幽默)就中国的具体情形而言——大家基本上属于同一个种族、闭关锁国好几百年、目前的教育制度高度单一化和政治化,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一语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