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的情殇: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秋日的冷雨从清早就开始淅淅沥沥直下,庭中那一树梧桐,叶子被打落一半,萧萧瑟瑟得铺满了石阶。

午后,顾贞观、严绳孙、吴兆骞等人来了,好友相聚,总不免宴饮赋诗,畅怀抒意。容若席间喝得酩酊大醉,友人们知道他总是如此苦闷,也不好多劝。待众人离去,已是掌灯时分。

席散后,总是最为清冷。

仆人们收拾着残杯断盏,容若自己则趁月色,绕回廊,闲庭信步,消解酒气。雨后庭院里透着秋末的寒意,四下里蛩声不住,更显安静寂寥。

廊下悬着的风灯一摇一晃,容若缓缓从袖里缓缓抽出一支色泽斑驳的翠翘,花影里只见上面珠光黯淡,容华不再。

今日早些时候,官氏整理碧纱橱,翻出了旧年的箱笼,这支翠翘从中掉落出来。官氏忙瞟了一眼容若的神色,脸上带着不及掩盖的尴尬。容若捡起翠翘放入怀中,有股钝痛贯穿心腑。

这……是她的旧物。

容若还记得当时她将这支翠翘拿在手上的欢喜,戴在鬓上,菱花镜里左右端详,眼角眉弯尽是笑意。那柔柔的浅笑像三月里的春风,在容若的心里钻来钻去。

他忍不住说道:“我来替你作幅画吧!”

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画完了,拿给她看,她摇扇轻笑:“太美了,这并不是我。”

彼时,她刚刚嫁入纳兰府不久。尚且是个十八岁的小丫头,一贯严谨的家风,使得她十分端庄持重。但偶尔,在容若面前,她仍有孩子气的一面。

那一日,容若会友晚归。在拜过祖母和母亲等人后,回房时却四处见不到她,问过下人,说是在西花园。于是容若踏着夜色去寻她,远远的,在塘边的回廊上,容若见到一个婀娜娉婷的身影,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步履轻盈的穿插往来。

走近了,只见她一手执着一把缂丝团扇,另一手挽着一只鱼子撷的绢袋,正在廊间扑那些如星星般的萤火虫,惊动了两侧花木里夜栖的蝴蝶,灯影中扑棱棱的绕着她转了几圈,便又隐入暗处不见。

容若一时看住了。

倒是她一回眸看到了容若,盈盈停了下来。容若上前,掏出帕子替她拭汗,“屋里见不到你,原来在这儿淘气。”

“想扑一些,回去给福哥儿玩儿。”

月华如洗,清辉披在俩人的肩上,像是罩了层轻纱。

前一年,容若刚因病错过了殿试。此后,他一面为三年后的科考研读,一面还与友人们编书撰集。时常在书房里伏案到很晚。

夜里,他读书入神,但觉烛光黯淡,才欲捧书挪近,一旁早已伸出一双芊芊素手,摘下灯罩,用小银剪子剪掉灯花,烛火骤然又亮了起来。

容若抬头,见她立于案旁,一派温煦和婉的样子,而身后的更漏已然滴过了三更。容若不觉愧疚,劝她:“你独自去睡吧,实在不必等我。”

她摇头,“我一个人在那屋里,空荡荡,怪怕的。不如在这里陪你。”

听她这么说,容若不禁莞尔:“原来你这般胆小。”

于是从此,书案旁便多了一个红袖添香的身影,她深知容若的喜好,研磨添茶,茶总是兰香幽然的太平猴魁,香,总是纯透清甜的沉水香。

有时她在灯下做女红,容若偶尔抬头,看她一针一线,及其认真,鬓畔有碎发垂下,容若忍不住要替她绾上,却又不想打扰她那副娴静的模样。

自从有了妻子,书房里整理收拾这些事便一应都由她来打理了。她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不同的时令,书房各处会摆上不同的花木、瓜果。还有容若以往那些杂乱的书稿、词稿、画卷,她也分别归类放置。

在那些旧日的词稿中,实有不少是关于容若那位表妹的。她见过,却并不见怪,只是一首一首读下去后,叹道:“原来这些年,你过得这样苦。”

从没有人如此设身处地的为他着想过,那段往事每每隐晦的提及,人们口气中都是对他们年少无知的不以为然,只有她不同,只有她懂得。

她离世后,容若有一次翻出那些词稿,只见被她一张张,裹着素绢,及其精细得保存在一只紫檀木匣里。纸张墨香残留,伊人音容却再难寻到了。

康熙十九年,他续弦,迎娶了官氏。那也是个出身侯府,秉持庭训的女子,只是跟她在一起,容若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官氏学着她的样子,也为容若整理书案,却将词稿与书稿都混在了一起,要么就是将他的画卷放错了地方,导致容若四下寻找不到。容若夜读时,官氏也会陪同在侧,而随着更漏一点点滴过,容若从书中抬起头来,看到的只是官氏沉沉欲睡的倦容。

时间久了,容若只好告诉官氏:“往后这些事,你都不必做了。”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容若何尝不知道,这于官氏是不公平的。只是世间情爱本就不公,他不爱官氏,并非因为官氏不及她貌美,不及她有才情,而是因为那万千年之中,没有早一秒,也没有晚一秒,正好与自己四目相对的人,不是官氏,而是她。

人们不懂,所以身边的亲朋、友人,甚至连康熙皇帝也曾劝他,世上女子万千,不愁没有更好的良配,何苦如此郁愁伤身呢?

他们不懂,千秋万代,四海列国,只有一个她,又2岂是世上万千女子所能替代?

算来,从康熙十三年与她初见,距今已近十年,而转瞬般的十年里,他与她从相知相伴,到生死茫茫。如今,空对着这支旧日翠翘,念及彼此种种过往,物是人已非。

容若扶住井栏,弯下腰不由泣不成声。

夜色深了,他回到书房展开一张新纸,笔端蘸饱浓墨,一笔笔写下: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

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一口饮尽杯中冷茶,他望了一眼月色下的九曲回廊,剩一地心碎神伤。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自此世间又多了一篇断肠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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