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结束后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但楼下依然挤满了人,男人女人满满堆堆,围着一张桌子,而灰色瓷砖的地板上到处是烟蒂、烟灰、空烟盒、空饮料瓶。他们激烈地争吵着,呐喊着,为着手中的扑克牌面红耳赤着。有个小孩在另一张桌子上吃着方便面,而带他的奶奶则坐在赌桌旁的椅子上激动着。我的爸爸就坐在那奶奶的对面,他眉头紧锁,嘴里骂骂咧咧,手里夹着一根烟,而烟盒里的烟所剩无几。
我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然后上楼,换了双绿色的塑料拖鞋,随即走进自己的房间。将门紧紧合上,感觉到吵闹声一下子减弱了,这才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练习册放到桌上,然后将其余的书整理进抽屉里。于是抽屉里满满的都是书,而书桌上也是。这时,我习惯性地踢掉拖鞋,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地板是淡粉色的瓷砖,易脏,但它每天都很光亮,因为妈妈会每天清洗,她有轻微洁癖。磨蹭好了这些,我才开始做练习册。可是我始终无法集中注意力,楼下传来的声音很吵,我不时地走神,想起小时候。
小时候,我是崇拜过爸爸的,想他那年大病一场,几近花掉家里所有的积蓄。那天我们俩个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他把口袋翻出来,只有一枚银色的一元硬币。放在粗大的手掌上,在阳光下微微闪着光。他说过几天爸爸就把这一块钱变成好多钱,我笑着点头。几天后,我们父女俩又坐在门口,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厚厚一叠,那个时刻我觉得他是如此神奇和无所不能。但是,有一天,当他穿着大裤钗子大拖鞋站在门口,红着一张脸,梗着脖子,青筋爆起,骂骂咧咧,最终将手中的扑克牌精准地砸到妈妈的眼睛后,我才发现他是那么的不高尚。后来懂事后我才知道,他的工作越来越艰难,镇里开始运行公交车,摩托车司机风吹日晒,但越来越拉不到客人。最后他干脆回家,同外人说是开起小店,但不过是在家无所事事,不干正经事,聚集村里的人在店里赌钱,为此他和妈妈常常吵架。愈吵愈凶,愈闹愈僵,常常把家里砸个粉碎。
“押两百!两百!”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是爸爸的声音,宏亮又略带点粗糙,我听得出来。小时候,我会站在爸爸的身后看他打牌,小小的个子和他坐着的高度差不多。再大点,我便不看他打牌了,我坐在一旁假装看电视,然后侧着耳朵听。直至现在,我尽量远离正在打牌的他。因为我逐渐明白,他输牌的结果就是家里的一片狼藉和妈妈的跑回娘家。我开始有点烦燥和不安,作业也写不下去,不知不觉地把玩起旁边的抽屉,拉出来,推进去,又拉出来,不断地重复着,其间会发出吱啦吱啦的声音,竟盖过了楼下的吵闹声。于是我越拉越起劲,越拉越大声,直到砰啪一声,抽屉坍塌在地下,里面的书啪啪啪也掉了一地,我吓了一跳,肩膀重重地抖动了一下。
我缓了缓心神,蹲下身子,将书一本本摆正,然后拿起空抽屉。螺丝已经掉了,留下一个难看的小洞,上面满满都是木材渣子,而边上固定住的一片小钢板脱落下来。我将抽屉对准,双手有力地推按,一直响着刺耳的摩擦声,终于塞了进去,但是却拖不出来了,加大力气硬将其拿出来,再硬挤进去,如此重复,最终,我还是把抽屉塞进去,然后又不能罢手地再去碰两下,终于无奈地拿拳头击打着抽屉。刚才我抽屉摔在地上的那一瞬,我以为是爸爸又在摔家里的东西。我深深地记得他们吵得最凶的那一次,没有摔东西,但却很可怕。那天爸爸运气很差,一直输钱,口袋里的钱已经全部输光了,而小店里那个收钱的小抽屉里的凡十块以上的钱也都被他拿出来输光。于是他进去房间里找妈妈要,妈妈不给,不知怎么的,他们开始发生口角,我没有听见,当时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当我赶过来的时候,只看见他骂着脏话,而扑克牌从他的手里飞出去,在半空中成一条线,接着砸到妈妈的眼睛。妈妈捂着眼睛一下子哭起来,哭得很大声,一直喊着要和我爸离婚。那些赌钱的人赶紧走过来劝架,我不知所措,跪在地上哭着乞求他不要再吵架了,可是他的嘴里还在骂。我不知道怎样才能阻止他,只是一直哭,跪在那里。之后,他们很长时间不说话,但并没有离婚。
丢下笔和练习册,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将门打开,探出头去听,顿了好一会,确定没有任何异常后才将门合上。可是我实在做不下去了,愤地走过去将门又打开,然后大力地合上,如此重复了两遍。最终无力地退到床边,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凉意一下子从脚踝、屁股、背部、头部一点一点地传到大脑神经,而楼下的吵闹声依旧继续着。我往右边摆了下头,看着面前的落地窗,没有打开的窗玻璃,如同一面镜子,可以看见房间的像,柜子、桌子、床、白墙,打开的窗户则可以看见楼下的灯光、天上的月光和星光、远处的田地、家门口的老树,透着深夜的黑。天花板的正中间有一个吸顶灯,亮着白光,有一些小黑点附着在灯上。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是会和爸爸一起去楼顶看星星看月亮的,我躺在那种木板架高铺着竹床的床上,而他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