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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窗外,几棵叶子泛了黄的小叶杨直插云霄,浅黄的色泽像洗得褪了色的衬衣一样旧。
天下了风来,黄叶倚靠在一起,朝同一个方向瑟瑟地发抖,它们颤巍巍的,唯恐一个不小心,就从枝上抖掉了,进了土壤里,可就再也看不见天上的太阳了。
云烟就坐在一眼能望到最高几棵小叶杨的那扇窗边,整个下午的自习,她都在盯着小叶杨发呆,姜赟回头看了她好几次,她都两眼发直盯着窗外看,她在想什么?姜赟都没必要知道。只是还有二百多天就高考了,云烟一直这个状态,跟自己差不多,可有点悬啊……姜赟想着,晃了晃头,转回身子。
其实甚至连云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脑子整天装的是什么,她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想,然后一个下午就要过去了,她心里是挺着急的,可是听到教室里唰唰的写字声,她依旧是脑子一片空白,不愿意动笔解开练习册上的任何一串乱码。
云烟看着窗外小叶杨高高的树梢上,黑乎乎的一团,那是乌鸦的巢,在风中摇摇欲坠,可就是粘着树梢,不肯掉下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小姐粘着有家的男人一样,既猥琐,又恶心。
墙上高考倒计时牌上通红的大字,红得云烟心里一阵烦躁,她不由自主地把笔尖戳在桌上,戳得咔咔咔直响,后面专心学习地男生吼道:“柳云烟,你干毛?犯病啊!”
柳云烟转头,还没来得及呛回去,就听见前面有人帮她吼道:“你跟谁俩装呢!想死啊!”云烟回头,最前排的姜赟瞪着他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带着一脸冲劲,说得一本正经。
“姜赟,你脑子装轴承啦?朝后转什么?”主任从门口经过,姜赟赶紧噤了声转过头。
乌溜溜的大眼睛不见了,对着云烟的是姜赟黑乎乎的后脑勺,跟那个小叶杨上面的乌鸦巢差不多。
男生长那么大一双眼睛真是罪过啊,云烟想着,况且姜赟又不是什么好鸟,搞对象,抽烟喝酒,上网吧,他一个也少不了,偏偏长了一副呆萌无辜像,辜负了祸国殃民的绝佳材料。
◆◆◆ 2 ◆◆◆
头顶的乌云层裂开一道细缝,云层之外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挤进这唯一的小缝里,漏了金光下来。天晴了少许。
柳云烟吸了吸鼻子,把手插在校服兜里,不顾形象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昨晚和阿城打电话打到了后半夜,得赶紧回去补一觉。
没有办法,阿城在部队里,好几个星期才能倒出空跟云烟通一次电话,一打上电话,阿城也不管云烟第二天是不是还要上课考试,对着云烟就是大倒苦水,说什么部队生活苦啊,累啊,暗无天日啊,新兵作得惊天地泣鬼神……跟受气的小媳妇见了娘似的。
云烟就纳闷了,部队里摸爬滚打过的男人,内心都如此孱弱吗?跟女朋友都这么婆婆妈妈的吗?
阿城的部队就在云烟学校的后面,不远,他们夜训的时候,云烟在教室里上晚自习,常常能听见新兵喊口号的响亮声音。云烟琢磨着,今晚阿城会不会又在训练新兵呢,他们大声唱着《团结就是力量》的时候,阿城是不是也在其中以嘹亮的声音跟着合唱呢……
操场东边的球场上,自己班几个男生在拼杀球技,云烟随意地瞅了两眼,不知道是哪个眼尖嘴快的朝她这边喊一句,“柳姐,出去吃饭啊?”
“嗯。”云烟笑笑,走远了。
出了校门,云烟加快了脚步,经过一家网吧时,她看见玻璃上面白纸黑字贴着“充值话费”,云烟犹豫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
昨晚煲了几个小时的电话粥,帮他交点话费吧,阿城在部队里什么都不方便,云烟能想到的,她都会帮他多做一点。他负担轻一点,她也不觉得累。
推开网吧的玻璃门,一股浓烈的烟味钻进鼻孔,云烟没闻惯烟草味,呛得眼睛发涩,刚进了门就想立刻出去。
忽然听到吵闹的键盘声,电击鼠标声之间,夹杂着一阵咆哮:“秃驴,你干嘛呢!上啊,老子都没快有血了!”
云烟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声音是姜赟,她本来想直接上吧台交话费然后走人的,又转而想到了几天前姜赟帮自己骂后座那个矫情男的事,突然之间,心生出了几分感激。
于是云烟走向吧台的步子突然又拐了个弯,拐向了角落里的那台机子。
“呦,柳云烟,你也来玩啊?”姜赟拿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走过来的人,目光马上又全部聚焦到了电脑屏幕上,吝啬得好像分给她一寸余光已经不少了。
“大中午不回宿舍午休,怎么跑网吧来了?”云烟像姜赟的长辈一样,责问道。
“关你屁事,事妈啊。”姜赟语气不善。
“二赟,你去那边草丛里,你挡着我了。”旁边的秃驴插话,把鼠标甩得咔咔作响。
云烟不懂他们游戏里的东西,推了推姜赟,“你再不回家我告诉你哥了啊。”她本不想这么说的,可是一场闹剧,闹都闹了,还能怎么收场呢?
“哎柳云烟我说你烦不烦啊!滚行不行,没看见我都快死了吗!”姜赟指着电脑屏幕对她吼道。
云烟不会把这些事告诉他哥,这姜赟心知肚明,可他不清楚自己哪来的这么大火气。可能是因为男生打游戏的时候最烦旁边有女生在唧唧歪歪了。
云烟转身就要走,姜赟却腾地一下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拽住她校服袖子:“你要告诉我哥?你来网吧我还没告诉我哥呢!”
◆◆◆ 3 ◆◆◆
云烟抬头,看见他黑白分明的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锁着愠色,却又有冷漠在其中,眼色太过拘谨又分明,她不得不怔忡几秒。
“是不是我哥对你不好,你不高兴,来找我撒气?”姜赟板着脸,换了个面无表情。
云烟什么都没说,甩开他迈着大步走了。
她实在受不了网吧里烟呛火燎的味道,像上了战场一样,所以她做了逃兵,灰头土脸地逃了出来,本来要给阿城交话费也没交成。
云烟哪里会不高兴,她只不过是多管闲事罢了,阿城说过,等他复员了,他负责赚钱养家,云烟呢,就老老实实地负责貌美如花吧。
她要和阿城好好的,管姜赟干什么?
天黑了,云烟坐在马路边,街灯昏黄,可是云烟觉得它好亮,如果她能爬上去,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上去拥抱那一方微亮。
生活有时候就是黯淡无光的,好像越是坚强的人,生活给他的打击就越猛烈,你有多少韧性,它就给你磨平多少,一直磨到你光滑圆润。
柳云烟和姜城在一起了两年多了吧,平静无波的两年。
刚上高中的时候,学校军训,姜城看到这个咋咋呼呼的女生,倍感亲切。
那时候,姜城比她们这帮高中生大不了多少,再加上相貌英俊,一表人才。军训期间深得民心。
姜城开玩笑说,哎呦云烟,我怎么觉得在哪见过你,咱俩不会是老乡吧?
云烟被飞来的老乡说得有点懵,说,老乡?我老家是山东的。
那就中了!我老家也是山东的,我就说咱俩老乡嘛,一眼就看出来了。姜城立刻热情地和云烟握手,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云烟也被浓烈的乡情味感染了,两人热络起来,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军训完,舍友发现云烟老往学校后面的部队跑,几经审问,才知道,云烟同学恋爱了。
舍友说,云烟,你行啊,泡到了部队里最帅的教官。
云烟嘿嘿笑,谁泡他了,我俩会好好相处的。
啧啧啧……舍友发出一连串的咂嘴声。
她与姜城的爱情,没有浓烈的阶段,姜城年龄大一些,谈恋爱的目的就是为了结婚,而云烟虽然年纪不大,可是经历了太多不平常的事,她足够成熟,她觉得自己并不需要激情四射的青春,平平淡淡才是真嘛。所以两人才会一拍即合,还合了两年。
只是,她太向往平静的生活了,以至于忘了很多她无法改变的事实……她扳不过人心造化,就好像小叶杨的每一片树叶,深秋,它们在枝头再小心翼翼的轻颤,最终也都逃脱不了化作春泥的宿命,每一片,每一片叶子,都是……
◆◆◆ 4 ◆◆◆
不知是云烟神志不清,还是有什么挡住了她的视线,此刻,她只觉得路灯微弱的黄光糊了,糊成乱糟糟的一摊,越来越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恶心。
远处,一群逃课出来的男生,在窄窄地一条街横晃,嘴里叼着烟卷,模糊不清地唱着九十年代流行的的粤语歌,像极了地痞一辈。
相比之下,云烟还是更喜欢剪着干净平头,身穿迷彩服的阿城。只是,从今天开始,他已经不是云烟的阿城了。
被改瘦了腿的校服裤出现在云烟眼前,“怎么,你也逃课?”冷冷的声音。
云烟仰了仰头,站起身来,姜赟看清了她的脸,还有晕开淡淡水光的眸子。
“怎么哭了?”姜赟想伸手擦擦她眼角的晶莹,又突然觉得不妥,抬起来的手只好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
“这个,你拿去给你哥吧。”云烟把手提袋递到姜赟面前,不等他接住,她就松开了手,里面的洗发水,香皂,感冒药,充值卡,还有两盒部队的禁品——烟,洒了一地。在路灯下,落开一团狼藉,像黑乎乎的乌鸦巢穴。
云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终于,在这个冬天到来的时候,窗外小叶杨的叶子都掉光了,光秃秃的枝干和初冬的天一样,青灰色,缺少生机,显得死气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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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小子,不去上课来看我啊?知不知道快高考了?”姜城笑着摸了摸姜赟的脑袋,来部队这几年,姜赟还真是极少主动来看看他这个哥哥。
“那你知不知道云烟也快要高考了?”姜赟负气地把手提袋往姜城叠得规规矩矩的豆腐块上一甩,里面的洗发水滚了出来,豆腐块也倒了。
“我不用这个牌子的洗发水。”姜赟定定地看着那个手提袋。“你把它们都拿走吧。”
“用了两年多的洗发水,你突然就不用了!就因为她没有爸爸吗?还是说她家太穷?是不是!哥!”那一声哥,姜赟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
“你今天来是跟我吵架的吗?”姜城直勾勾地看着他弟弟,像是要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似的。“你不懂爱情,你总得懂人性吧!”
“我不懂人性!可我懂爱情!我就不在乎!我知道姜城你根本就不爱云烟!所以你在乎!”姜赟第一次这么愤怒地吼出哥哥的名字,好像如果不做出点出格的事,就对不起他来部队这一趟。
“你懂个屁!”
半晌,姜城像说给自己听似的,“云烟她坚强,我们不合适,她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人。”
“……”姜赟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一屁股坐在塌了的豆腐块上。他忽然感觉如释重负,这一切他早就应该料到。
姜赟想,有人会因为云烟父母离异、捉襟见肘的家庭条件而舍弃他们之前的感情,同样,这世界上也一定会有另一个人护她安好,不再让她一人在灯火阑珊处哭泣,不再让她整个秋天都盯着小叶杨树发呆。
这个人,比如就是他自己呢,也说说不定呢。
掉光叶子的小叶杨,明年春天还会长出新叶,它还是一棵焕发生命活力的绿树,可是云烟,你,我,我们都不要去做一片惋惜自己去留的黄叶,要做那挺拔无畏的树,直入云霄,生生不息。
文/代酒 图/网络 编辑/小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