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逃离

一次逃离

去年我大二,校园生活步入浑浑噩噩的正轨。

我理所当然参考过身边同学的一般行为,比如有人见天玩儿游戏;有人日常追番刷剧;有人喜欢约人夜跑,逛街逛吃;有人会在假期带女朋友寻找诗和远方;有人热衷于社团活动,家教兼职;还有人沉迷学习。可惜我不喜欢游戏,没女朋友,没密友,也没有很多闲钱;至于学习,社团以及兼职之类麻烦的事情,一向消极对待;虽然时常看合口味的动漫和电影,偶尔还能回到大学以前的状态,将一本书读完,但总有口味刁钻,毫无状态的时候,于是闲极无聊,我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关于电影。其实事情有并列两桩,一是养成了定期关注院线电影的习惯,有格外想看的非删减版非大陆特供版好电影上映,就买票去看,算是强行在生活中创造了一种值得期待之物,中间还因为电影排片,优惠票价和影院放映技术等问题,顺便摸熟了青岛不少影院及其周边区域的路径。二是机缘巧合之下,加入了一个以青岛文学馆放映室为主体的线下观影组织。

每周六吃过午饭,花费约30分钟,从学校所在的鱼山路5号,走到位于湖北路5号的青岛文学馆。进了大门是一个雅致的小院儿,通往建筑主体的人行道整齐铺着各色卵石,人行道左手边是院墙和一列盆栽花卉,右手边隔了几处齐腰高摆上花花草草的木架,安设着露天聚会用的数排漆木靠背长椅,我也曾有幸坐在那儿,近距离地聆听余秀华和她的诗人朋友们谈笑风生。在人行道的尽头打开内门,之后下行进入第二间半地下室,便是放映室的主场地。之后的两三个小时,或盯着墙上的LED显示屏,或盯着前座的半扇后脑勺,或盯着主讲人如出一辙的温柔笑脸,无论是否要跟大家分享你的个人观点,你将获得观影的快乐。

一个人去电影院自然在电影之外添了寂寞,特别是因为那个“用DVD看电影像看姑娘照片,到影院看电影才是跟姑娘约会”的精确比喻,毕竟电影结束,姑娘可就要乘南瓜马车回去了。

跟大家一起赏鉴100英寸的电影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前述缺陷,但集体本身另有问题。单纯凭借频繁的出场,我的确跟一些无论年龄层次,社会阶层还是知识水平都比我高的人混了个脸熟,但他们自发聚会的时候,作为一个尚未走出校园,又非影视专业的电影小白,我想想都觉得自己定位尴尬。

一个比无聊更无聊的午后,大脑开始天马行空,然后我在一张A4纸上启动了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关于单车。我参考地图数据,计划了一次骑行:从山东青岛市南区鱼山路骑回我老家——河南驻马店市平舆县玉皇庙乡集南。路程共计761.6公里,累计爬升3公里,依次途径胶州(56.6km处),诸城(131.9km处),莒县(202.6km处),临沂(276.4km处),台儿庄(373.2km处),徐州(442.2km处),淮北(500.3km处),涡阳县(584.5km处),太和县(657.9km处),临泉县(702.2km处)。这些城市的顺序间距在60-100公里以内,以每天骑行8-10个小时算,排除不可抗力,基本可以在11天内完成。

青岛市区属山地丘陵地貌,道路起伏较大,自行车无法满足日常出行需求,但是带着一股兴奋劲儿,我很快上淘宝挑了一辆山地车,下单付款完毕,才打电话给爸妈申请预算的额外开支补贴。爸妈问我理由,我就眉飞色舞地把骑行计划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孰料两人当即反对,一说太远太危险万一出点儿事儿,一说要不然你就得找几个伴儿一块儿。

做父母的当然会反对,我只是当时太兴奋,忽略了那一点,而且实事求是讲,我之前从未有过50km以上的长途骑行经历。等我的热情潮水般退去,那张画满了骑行计划的A4纸,就跟新买的山地车一起,被安置到积灰的角落里去了。

然而第二件事情并没有结束,因为那件事也有两桩,只不过它们是线性因果关系。

以后大概过了半个月,是周五的一个下午,手机地图上的环状胶州湾突然格外地引起了我的注意,转瞬间,我在脑子里拟定了另一个骑行计划:环胶州湾绕行一圈。

如果您手边恰好有青岛胶州湾的地图,您将清楚地看到它像黄海伸向山东半岛陆地下缘的一个小拳头,湾里水面很大,湾口较窄,又像是被青岛伸出的手臂和对面黄岛的手臂合围着。学校离青岛一侧的轮渡站很近,隔湾口相望的是黄岛轮渡站,坐船直线过去仅需要20分钟,但我的计划是从学校出发,自西向东,逆时针绕行至黄岛轮渡站,再乘轮渡回到青岛一侧,之后骑回学校,路程约80km,累计爬升468米。

出发前我谁也没告诉,但潜意识还是希望能有同行的人,所以整理了一些信息,发了一篇“约骑”的推送在我自己运营的公众号上。当然,从一开始我就是打算独行的,所以出发前一晚在那个关注人数不到10的订阅号上“约骑”的行为,事后想起来颇感愚蠢和凄凉。

我也没事先告诉父母,姐姐之后看到我路途中忍不住发的几条朋友圈,才知道我干了件颇为疯狂的事情,并很快告知爸妈,七大姑八大姨,所幸我没出什么问题,众人的关切才没持续太久。

无论如何,第二天一早,我就要出发了。

先前我一直把自行车存在学校实验中心的楼梯间,推它出楼门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女生,我忽然情不自禁地朝她挥了挥手,微笑道:“早上好。”虽然她的微笑略带惊异,但她还是礼貌地回了我一句早上好。

骑上车我就开始想,我终究是心里没底,担心接下来的行程出现始料未及的问题,所以跟那个陌生女生说一句早安,可能是寻求心理安慰的表现,而且那样的话,如果不幸死在外面,警察追问起来,那个女生也许会对我留有一点特殊的印象,从而留存了我生命最后时刻的光影。类似的想法还有很多,想着想着我就笑了,脚上的动作也更加轻快。

我早上8点从学校出发,心想80公里,无论如何也能赶在下午5点整,最后一班轮渡鸣笛开拔前,抵达终点。因此,虽然脚上一直没停,一开始心里还是乐观松懈的。

骑到大约8km处,我遭遇了第一个挫折。右车蹬子突然掉了,我不得不停下,返身到行人和行车的空隙里将它捡回来。我立刻严厉批评了下那辆几百块买来的自行车,说它便宜没好货,大概说得太狠了些,接下来它再没出过什么问题。我心神不宁地推着车,往前走了几百步,千恩万谢找到一个五金店,装上车蹬拧紧,继续上路。

那是五月中下旬青岛的天气,气温并不算高。天空中蒙着一层阴云,近地面有一层薄雾,微风,风向不明。上午10点半,我到达22km处,那里距机场较近,时而可以抬头望见庞大的客机奋扬而上,短暂地造成一片阴影。记忆中那日的阳光并不显得刺眼,然而空气混沌且燠热,我背上的两层衣物早已跟皮肤黏在一起,前胸大腿腋下如洗,我卸下身上的背包,绑到后座上,发现背包靠背的一面也湿透了。

22km处往后,单车行驶在海湾的背上,我发现自己离开了人类聚居的城市,进入了只有卡车,轿车,公路和荒凉风景的领地,一时间,我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时我的车上还挂着一瓶只喝了一半的雪碧。

望见大桥以前,我探手去拿水,才发现那瓶雪碧不见了,回头想大概是避让怒吼着向我冲过去的卡车时甩掉了,也可能是有坑的路段颠掉了。总之没了水,我有点慌了。

心理一旦蒙上阴影,路就不好走了。我艰难地驶过白沙河特大桥,按地图指示向西,却遇到了路段大修的封堵,我只得往北绕路。太阳变成了促狭鬼的眼睛。我开始产生了晕眩感。望着一簇高大楼宇集中涌现的影子,我用力地蹬着单车,看车轮一圈一圈轧在路上,不知道走了多远,那群楼宇露出钢筋水泥的镂空骨架,在它们身后,巨大的塔吊冷漠地绷立着。我终于找到一条东西向的路,焦急地转了过去。

路无限地向前延伸,路边矗立着空荡荡的建筑,除了我没有一个人。我意识到嘴唇开始枯萎,大脑各区域依次停电,我骑在车上,摇摇晃晃地,试图拦住一辆从后方驶来的面包车,它灵活地绕过我,很快消失于我的视野之外。我的眼前出现了黑斑,心里冰凉成一片,几乎感觉不到脚的运动了,但不知道那里来的力量,车轮仍在滚动,道边树仍在后退,直到我看见一座简易的复式铁皮工棚房,看见门前停放的两辆“卫生巡视”三轮车。

直到我坐到环卫工人们换班休息,空出来的床位上,接过老人递过来的一次性杯子,喝上第一口热开水,我才知道我的心跳竟那么响亮,像碾过天空的春雷,像夏夜的蛙鸣。

房间里原来横竖躺着三个老人,递给我水后就各自躺回去,玩手机去了,简直跟宿舍里的大学生一样。我的心情放松了很多,加上喝热水的缘故,毛孔舒张,发了一身汗。坐不了多时,向老人们再讨了一杯水带着,用他们不知道哪儿找来的矿泉水瓶装了。日已正午,我再次出发。

凭着讨来的半瓶水,我往地图上标明的最近一家超市赶去,孰料多走了不少冤枉路,到达的地方却是个空挂着招牌的“鬼楼”,路上没有车,更没有人,我沮丧地回到正路上,向着下一个希望之地进发。

接近那个标示着咖啡字眼的所在之时,最后的水也喝光了,我越过长满杂草的花坛,在咖啡馆锁住的门前停下,曲曲折折地走进它旁边的卫生间。在迷蒙的黄色暖光里,我凑到洗脸池旁,洗了把脸。头发被热风持久地吹着,硬邦邦地立在头上,是逆风的形状。我没顾上好笑,出去拿了空水瓶,对着水龙头接满。

我心怀感激上路了,渴的时候,迟疑了一下才拿起来,喝到嘴里是滑溜溜的感觉,像吞了好大一只鼻涕虫,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又骑了几公里,将近到达海湾的东侧,荒凉的路边突然出现了一个摆架摊儿卖饭的,卖各式预先做熟的荤素,热菜凉菜皆有,装菜品的盒用纱布盖着,摆满了数十个平方,空闲处放着几张供食客使用的折叠桌,马扎若干堆在一旁,卖家还冲公路摆了两口炉子,用锅温着饮料和茶叶蛋。卖家和买主总计十余人,交易不断,其中还有两三个高中生模样,穿了整齐骑手服,戴了头盔,推着自行车的人,看样子正打算坐下来吃点儿东西。我惊异于眼前的景象,有些信不过,最后只要了两瓶矿泉水和一瓶含糖饮料。稍后,我把先前从卫生间灌的水扔到了路边。

不过您不用担心,解决完缺水的问题以后,我还遇到了有着下午两点的炎热属性的五级逆风,四肢疲软,体力不支,公交线路的终点站——一个建在自行车不可能逾越的陡峭山坡上的村庄,炼油厂超长挂车的圈堵,阴森森的隧道等等。

中间我试图向一对微笑着的皮卡夫妇求助,他们匀速驶来,匀速驶去;中间我不得不停下,在树荫里休息过几次,看阳光漏过刺槐树,淡淡的影儿;中间我只能步行把车推上山去,一边欣赏那座用黄色海沙与橘红色礁岩相间砌成的村庄,一边跟眼神空洞的村庄青年擦肩而过。

下午4点半,我见到了74km处的黄岛北海公园。就差几公里了,我用最后的力量往轮渡站的方向赶,一路上都能听到轮渡的汽笛声,大概是刚走了倒数第二班。最终结果是好的,虽然跑到乘客售票口等了一会儿,轮到我却被告知应该下去码头买“车渡票”,渡轮的笛声即将接近尾声,我赶在接岸板竖起以前冲进了船舱。

那次骑行的故事远不止以上所述,即使大致回忆,也还能想起偶遇的另外一些人,途径的另外一些风景。

其中有背着书包,穿着校服,蹲坐在路边转角处抽烟的中学生模样的姑娘,一辆满载的公交车经过她,观众们流露出了或嫌恶或猎奇的神情;有在荒芜的地方,胡乱穿了一件连体睡衣,身材肥硕的女人正要穿过宽阔的马路;有不断暗示我买下刚用过的螺栓工具的五金店老太太;有停了自行车,坐在马路牙子上,从车尾包里拿出熟鸡蛋和火腿肠,吃相云淡风轻的男人。

其中有门面超大的钢铁公司,对过路边是一条窄窄的干涸水道,里面星星点点开满了五彩斑斓的小花;有远望过去,漫天里纵横交错着管道的炼油厂,以及大桥下,河流入海口齐腰深的淤泥里,密密麻麻散落着绿豆大小的,劳作中的人们;还有空无一人的高新技术开发区,意外拐进的人流如织的乡间集市。

路程的后四分之一,我经过一个滨海小镇的边缘,在路边一间小卖部前停靠。我一半炫耀地向店主老太太说,我从青岛市南那边挺远骑过来,绕了一大圈呢,老太太只是笑着,没有搭话。

坐到客舱,望着舷窗上的太阳在不远处的海面荡漾,内心逐渐平静。我忽然想起那个乡间集市上,路人们看我的怪异眼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发质如同枯草,干燥而坚硬,额发向后掀起,露出了全部额头,整体看上去,像巨大的犄角。

骑回学校的那晚,我洗了热水澡,早早上床睡觉。朦胧之际周身发烫得厉害,不知是否产生了幻觉,睡到后半夜,身体更是到处涌出了大量的汗水,把我浸泡在周身的棉被里,然而第二天苏醒的时候却一身清爽。

再后来的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中我推着自行车,走近那个坐在路边抽烟的女高中生,对她说:“你想逃走对吧,跟我一样。”

无论坐到电影屏幕前,还是骑在单车上,对我而言,都是一次逃离,短暂的环状逃离路径,飘飘荡荡地经过其他世界,终究要回到难熬的日常生活中。

再扩展开去,也许世人每一次忘我地投入到某件事情中,打游戏,读书,工作,看电影,谈恋爱,浇花,与人聊天,坐禅,自虐苦行,散步时静思,等等等等,都是一次逃离。

就像您读到了这里,您即将在我的故事世界结束您的这一次,短暂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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