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真青天大闹泓县 假官军出走紫阳

自打郑钰走了已经三天了,这三天里曾越缺了唯一说得上话的人,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之前郑钰在时还能劝得动曾越吃几口饭,而如今郑钰走了,曾越更是一口饭也吃不下。

田顺与张通看曾越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儿,几天都是备好了酒肉,送进曾越的房中去,就只看到曾越窝在炕上,面容憔悴,动也不动,昨天端来的饭菜也没吃。张通看得心疼,倒不是心疼曾越,而是心疼饭菜,寨子里的猪杀一头少一头,全给你上供了兄弟们吃什么。因此心有不忿,田顺只好劝他说曾相公是大寨主请来的贵客,怎么样也要把他照顾下去。

曾越每天窝在炕上茶不思饭不想,头两天还为自己的悲惨际遇落几滴泪,却遭自己骂自己没出息;想要下山去,想去找关一鸣理论,想去朝廷上奏,自己到底还是朝廷的命官,朝廷绝不会坐视不管的,绝对不会的。。。料想关一鸣也不敢对自己的家人如何。但关一鸣是足实吓坏了曾越,更要命的是一起身要开始动脑子想事情,就有千万般的懊悔涌上心头,好比拿铁钩子串了肋骨往外扯一样。

索性就不想了,躺在床上做一具活尸,哪一天睁不开眼睛了,万般苦也就解脱了;不甘心纵然是不甘心,世上不甘心的事情多了,就像小时候哭闹爹娘也不给买的糖人、捉不到的蚂蚱、金榜题名时却早就嫁人的兰兰、在京城受的白眼。。。。。曾子文呀曾子文,你到底也不算个什么东西,还不配有不甘心。

田顺盘算着,寨子里的东西快不够吃了,就和张通商量着笼络笼络兄弟们下山搞点什么。张通说你有在想我也有在想呀,只是云泽水旱蝗灾,想来官府会派人去云泽赈灾,到时候截下往来官员的路饷就够咱们吃一阵子,早早就派了弟兄们在官道上埋伏;只是过了这么多天,朝廷一点要赈灾的动静都没有,外派的弟兄们也饿得嘬牙花子,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云泽的确是方镇涵和朝廷都不管不顾的边缘地带,这下云泽百姓可遭了殃,田顺叹息着,有说咱们的肚子却还是要填饱的,不如就近去劫泓县,就找关家下手,一来有消息说郑头领闹下这么大的事情,关家要组织民勇讨伐咱们,咱们不如在他们动手之前做一票,也好过冬;二来也是替郑头领出气,替曾相公出气,给大相山扬名。

二人又招来山上大小头目讨论了一番,确定下来要去劫关家手下的一个庄子。张通事先派下了精明能干的好手,扮作送菜的农夫,在傍晚拉着一车菜往庄子里送去。庄子里莫名其妙,但便宜不占白不占,就把这车菜收下了,刚好留宿这个扮作农夫的探子一晚。关家想不到大相山有这样的手段,便没有加以提防,探子在庄子里一走,就有了发现。原来关一鸣的侄子关金山就在这庄子里主持事务,如果能把他来捉住,后面就省事多了。

到了晚上大相山群匪们偷摸下山来,轻手轻脚地埋伏在山庄周围。田顺张通以响箭为号,召唤群匪出击;一时间群匪手里的火把火光冲天,照的庄园附近亮如白昼;庄园的家丁在望楼上看群匪围的里三层外三层,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遭一箭穿喉摔下望楼,把楼底下值夜站岗的吓了个魂不附体,这边反应过来出了事情。

大相山群匪不给庄园反应的时间,放铳将门楼上露脑袋的人都打下来了,又纵马冲撞外门,撞开了大门;趁着门闸还未落下,田顺亲自骑马挎刀往里面冲去,因为他知道,这种庄园都是墙实城坚、各种暗道、枪眼星罗棋布,等到庄园里的守军反应过来旧各就各位开始防守,那么自己这边就没有办法了;只能趁着敌人睡眼稀松的时候,尽可能地扩大战果。

田顺带人冲过了二道门,眼看就要到内院,内院的大木门已经关上了,门楼上的火铳也吐着火星子还击;田顺这时带人不断地撞门,尽量拖住二道门守军注意力,同时期望张通那边的进攻顺利;张通带着几个擅长纵越的好汉搭绳钩翻西墙进庄子,庄子里的人手不够,都被组织到正门方向阻击田顺;张通带人一路长驱直入,翻进了后院,对后院关家的奴仆家眷大开杀戒,将关家的宅邸化作一片血海。

此时刚惊醒的关金山正要走暗门逃跑,被一柄钢刀架在了脖子上;卧底的探子抓住了关金山,与后院杀进来的张通会和,关金山一看后院的血雨腥风,吓的屎尿齐流,两腿直哆嗦,不住地恳求山贼爷爷不要杀了自己。

张通言道此时也简单,教他勒令二道门坚守的家丁们投降。关金山哪儿敢不从,被人押着来到了二道门,叫家丁们投降。家丁们怕伤了主人,而且又被两面包围无意再战,纷纷投降,自己绑了自己,乖乖地缩到角落去。

大相山众人将庄园内外搜刮了个底朝天,除了值钱的东西还带上了关金山,有这么个人质收一笔赎金也是好的。离开后大相山群匪将庄园焚毁,剩下的家丁也无力扑灭大伙,周围乡民们看到火光冲天,知道是关家的庄子着了火,拍着肚子乐,叫儿子去取二两酒来,叫老婆去炒一碗花生米。

众匪将关金山带上了大相山,已经是天蒙蒙亮。关金山一路上哀求群匪不要杀他,说关家有的是金银财宝,只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想要多少那就有多少;见群匪只顾彼此之间欢歌笑语,并不理会自己,关金山又放出狠话来,说关一鸣那是西王的干儿子,动自己那就是动了西王千岁爷,什么样的贼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来,若再不放自己,准叫大相山上下一个活人都没有。放了半天狠话也没见有人理自己,群匪们听得烦了,还给他俩大嘴巴,打得关金山满嘴血沫子,不敢再说话。

关金山被带到寨子里去,腿窝子挨踹,一下子跪在地上。群匪自房中引来一人,这人面容憔悴,双眼无神,体形消瘦,形同枯槁;关金山认得此人,泓县青天谁不认识呢?只是现在青天改了阴天,给关家这朵大云盖了个密密实实,任多大的风也别想吹动它。

曾越也认得此人是关金山,关一鸣的侄子,在泓县一地抢男霸女算一个人物。就听田顺张通把来龙去脉一说,自己恍惚间也没怎么听进去。只看见张通按着关金山的脑袋往地上撞,叫关金山给曾越磕头赔罪。关金山撞的头破血流,满嘴碎牙往外淌血汁水,什么狠话都顾不上说了,只求别死在这里,主动地给曾越磕头,求青天大老爷饶命。

曾越问道自己父母如今怎么样了,有人在照顾二老么?关金山一时愣住了,曾越一家老小早就挫骨扬灰了,这该怎么回答?说了就是死路一条。愣了半天张通一大耳刮子打得关金山眼珠子都快飞出去,叫关金山如实回答,关金山此时已经也没有思考这个概念了,就说曾越一家老小都死在了关一鸣手上。

曾越一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教关金山回答一遍。死了,的确是都死了,你曾越一家就剩你一个了。曾越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边的匪众忙去扶他,曾越环顾四周,凄道都是自己一时糊涂害了父母一家,都怨自己不孝,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存于世上。说着就要去抢旁边匪众的刀,要抹脖子自戕。

刚把刀刃找着横过来,就被田顺一把按在地上夺了刀。田顺两巴掌打在曾越脸上,揪着曾越的耳朵骂道,说自己还当曾相公是读过书的文化人,知书达理;却想不到也这样糊涂犯浑,真是辜负了山寨上下众弟兄这么多天来的关心和照顾。你自杀又管什么用,你死了关一鸣还在世上逍遥,你又怎么在地界和祖宗交代?倘若没有关一鸣这个恶霸,你再怎么折腾,你爹妈阿妹能死么?真是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这些日子里窝在屋子也不动弹,郑头领真是看走了眼,竟然救了一条死狗回来,狗还知道挨了打要咬人,你知道什么?

曾越耳朵给田顺拽的生疼,一推田顺,骂说松手。这么一疼,的确心里上火,面露怒容,就想转身回屋去,又被田顺拦下。田顺递过刀去,说知道曾相公心里不好受,刚才的话言重了,有些不中听,但道理还是那个道理,曾相公若心有不忿,万万不能和自己置气,要出气也将气出在活该死的人身上。

一指关金山,摆了个任由发落的手势。曾越接过刀,面对不断求饶的关金山,心里有了无名的底气,也无需在仰仗谁的鼻息去看谁的眼色,这是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受;众匪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就想小伙伴看着自己去抓那只蚂蚱一样,只是蚂蚱会跑,糖人师傅不会再到镇上,兰兰等不了自己,但是关金山跑不了。

曾越一刀砍向关金山的脖子,因为此前没有用过兵刃,刀口的刃筋不对,只把关金山的肩膀劈开一道大口子;大口子里翻出来红的血、粉的肉、黄的脂肪,还有五颜六色的筋腱体膜血管,好像来到了染坊一样。曾越听关金山的惨叫实在是不耐烦,又连劈几刀,把关金山改了花刀,才没了声音。

完事之后曾越把刀一扔,好像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好像干了一件听了不得的事情,两只手抖抖抖抖抖个不停,腿一软,又坐回地上了。群匪赶忙上去把曾越扶住了,给曾越递上酒,直夸曾越做的好。曾越也无心喝酒,推开了酒碗,径自回屋去了。田顺吩咐人把关金山的尸首拖下去,把脑袋砍下来过两天送回关家的庄子上。

群匪们踏踏实实地睡了一百天,为了庆祝此番下山顺利,晚上就又杀猪宰羊,备下宴席。田顺专门备出一份,送到曾越的居处。田顺进屋,放下一篮子酒菜,说曾相公这样下去要把自己身体折腾坏,赶紧吃一些。曾相公到底是读书人,不和咱们这样的盗匪为伍自己倒也理解,这样外面吵吵闹闹自己也烦的很,曾相公若是愿意给个面子,在此安静所在与自己喝两杯如何?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曾越也就拿起筷子吃两口。田顺坐下来,给曾越倒上酒请他喝,曾越仰头而尽,而后一把推开酒壶站起身来,给田顺深鞠一礼;吓的田顺也赶忙起身扶住曾越,赶忙说让县太爷给小人行礼要折了阳寿的,这是何意呢?

曾越叹道,这几日受大家照顾,有没出钱又没出力,心里过意不去,明天一早就要下山,请大家不要阻拦。怎么能不阻拦呢,田顺赶紧请曾越又坐下,问他这是怎么个意思,下山又要做什么。曾越答说,自己这一辈子已经了无挂念,本以为年少有为考上了官编日后就好好报效国家,谁知道又落得如此下场;自己下半辈子已然看不到将来,下山去找个无人所在躲起来当野人,任由天地摧残,自己也无怨无悔。

田顺听罢直叹气,说曾相公到底还是不明白道理,你与其下山当野人还不如窝在大相山寨子里,这里才是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你一下山马上就给关家的人抓去;你也不过将近而立,还没过半辈子呢,谁知道将来如何?再说了,你若是就这样给天地带走了,你如何跟地界的父母祖宗交待?

曾越摇摇头,却道说是简单,我又怎么去找关一鸣报仇,我自己都不占道理。听罢田顺却哈哈大笑,说曾相公想的太多了,什么道理不道理的,世上的道理就只有黄天老爷说了算,人间所谓道理不过是人臆造的,关一鸣有他的道理么?你脑子里所想就是你自己的道理,凭他去做事就行——再说,我们养你真当是我们对曾相公有所图么?你也不要小看了我们,曾相公本来就是朝廷的命官,一方天地的父母青天,如今流落至此,朝廷给不了的靠山,我们来给,老百姓供养自己的青天,有什么错,日后有的是您给我们做主的时候!您不要多想,吃好喝好,我带兄弟们去给您报仇去。

曾越听至此,心里确实对大相山上的这班人非常感激,但奇怪这一群土匪有哪儿来这么高远的情怀志向。有一句每一句地聊着,多半都是田顺劝曾越,干了几杯酒,吃了几个菜,曾越也确实是饿了,这一来心口胃口就都打开了,不一会酒也喝光了盘子也见底了。田顺一看曾越算是拿下来,赶紧让人多送些酒菜来。

一边喝酒一边田顺劝曾越,别看曾越全家老小丧命于关一鸣之手,但放在整个乡间也不算得什么大事;数十年来的战乱,神州大地上每个生灵都饱经苦难,那些被整个村整个城屠没的百姓又做错了什么?那些在荒原间颠沛流离活的像鬼一样的老百姓真是上辈子没修行么?曾相公阿曾相公,你还捡了一条命在,还可以让关一鸣付出代价,那些草席一裹就埋到黄土里的人,羡慕你羡慕的都要活了。

说到痛处,田顺也不忍动情,说自己这一帮人和其他山头的那些土匪并不一样;原来在五年前,朝廷从定海靖海二卫中抽调力量组建了山南平西卫用来征讨山南叛军;不料想大军刚刚开赴就中了埋伏,伏虎关一战,朝廷大军全军覆没;大相山上大部分的兄弟,都是伏虎关一战中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在丁册上都是已死之人。本来归我们拿份的军饷一分没有,归我们的抚恤金也全都给将领们拿去花天酒地。郑钰头领带着我们一帮残兵败将去大营讨要军饷,却被当作叛军追杀,一路躲进深山老林里面吃树皮草根,喝雪水晨露,也未曾抢过老百姓一针一线,只因我们觉得自己到底还是朝廷的兵,朝廷欠的账只管朝廷要;所以我们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到大相山扎了根,一日讨要不到该发到手上的军饷,就一日不停地跟朝廷讨债。

一番话完大相山群匪的形象顿时就在曾越心中高大了几分,想来这也是一群可怜之人;只是这天下恐怕连朝廷都很难说得上“存在”了,不过就是一个各方势力不舍得撕破面子的堂会,台上坐着一个皇上,不过是左右摇摆的不倒翁傀儡罢了。自己也笑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么一个虚妄可笑的东西,还不如这群山上的老哥们活的有意义有目标。

我自己现在不也是山上的老哥之一么?

两人喝的醉醺醺的,也唱上了歌也开起了玩笑,俩人在屋里不尽兴,田顺就把曾越带到外面去;群匪们一看曾青天露面了,纷纷给他敬酒,这一个说曾越下刀漂亮,那一个说关家活该死,听的曾越脑子里轻飘飘。眼前都是活力十足的面孔,耳朵里灌满了激动人性的话语,自己又仿佛回到了中榜的那天,坐在花车上众星捧月,牵马的小厮用田顺的声音问了一句,还走吗?

不走了,不光不走了——曾越搬起一坛子酒,吨吨吨喝一半洒一半,把酒坛子往地上一摔,哗啦碎一地;指着酒坛子指着月亮,说我曾越不光不走,还要跟大相山的弟兄们,把关家大小一网打尽,把纵横乡间的土豪劣绅个个赶尽杀绝。众匪欢呼声成一片,直要把蟾宫掀翻,要把大相山山根动摇,连天雷也不及此刻的欢海,令齐鸣的炮火都要退让三分。


第二天早上,田顺还没从宿醉中缓过来,就给啪啪啪叫门声吵醒。一开门发现是曾越。曾越抱拳拱手,请田顺教自己功夫。田顺自己功夫一般,不愿意教曾越,但喜于曾越居然真的没走,还以为昨天晚上只是喝大了,白天醒过来准后悔;于是找来了张通一商量,指派了几个好手教曾越功夫。

曾越平日里就习武锻炼身体,闲下来去帮寨子里的弟兄们做事,时不时教兄弟们写自己的名字,这个叫张三,那个叫李四,都耐心地去教他们认字;一来二去在寨子里混熟了,人缘也混起来了。但终究曾越的年纪偏大了,没有好的基础,再加上山上的弟兄也没有拳脚特别出众的,曾越练了一段日子武,也只是够防身而已。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那一天张通忙找田顺,说出了事情了,关一鸣组织了民兵在高州已经祭了旗,正往大相山开来。田顺和张通一合计,觉得这是个良机,还愁下山打不过关家,你这回自己送上门来了,还不揪住痛打一顿。撒下兄弟们下山去,装作各行各业,搞清楚关家剿匪军有多少人,带多少条枪,走的哪条路,这伙人都是各军中抽调的精锐,搞情报驾轻就熟,不多时就把关一鸣带的人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可能关一鸣没有意识到大相山众人并不是普通的土匪山贼,所以并没有多加预备;张通与田顺决定抓住这个机会痛打关一鸣,一旦关一鸣反应过来了调动朝廷军队就更不好对付了。

关一鸣带民兵开到大相山上,一路上行踪都被贼众知晓,林子里山坡上都是大相山的眼线;果然关一鸣找一个开阔所在想要炮打山寨,于是张通布下阵来,要奇袭关一鸣。

曾越看到自己的仇家送上眼前来,自告奋勇要带兵杀到前线,二头领虽然担心曾越的安危,却也应允了曾越,让曾越在第一线带人袭击关一鸣。于是这边有了前面说的大相山一战,响箭发,伏兵出,曾越骑马挎刀带着兵冲出树林;手底下兄弟们个个抬头挺胸,步调一致,虽然穿的都是破衣烂衫,却仿佛任然身披铠甲一般。

正面的伏兵分两排路攻想关一鸣,关一鸣的手下民兵缺锻少练,哪里是这帮老兵的对手?纷纷败下阵来,趁着官军溃散,曾越一眼瞧准了自己的仇人关一鸣,简直要把牙床咬穿,要把两只眼睛瞪出火来,纵马就向关一鸣杀去。关一鸣也并非懦弱胆小之徒,悍然迎战,与曾越你来我往战在一处,好在俩人功夫都不怎么样。

非常可惜最后还是给关一鸣逃走了,下次再来可就难对付了。好在这一战抓住了高守备,高守备被人打得丢盔卸甲,五花大绑跪在地上,披头散发,尿了一地。这也算是陷害曾越的罪魁祸首之一,曾越不打算饶过他。高守备一看曾越,吓破了胆不停的磕头求饶命,之前和关一鸣一起时的嚣张跋扈全然不见了;曾越看了心烦,问过田顺与张通的意见之后,二话不说就把高守备砍了,一脚踹下山坡,让他变作大相山草木间又一孤魂野鬼。

群匪想不到曾越这三脚猫功夫也敢往前线冲,而且还毫发无伤地回来了,这份胆气完全不像是个读书人。田顺却道,不是不像,而是有这份胆气才是对得起他读的那么多年书。这下山上的弟兄们没有一个不对曾越竖大拇指的。

现在两头领更担心的室关一鸣会不会带着更多兵更有准备地上山来?果不其然担心是对的,山下的兄弟传来话,虽然关一鸣莫名其妙地讨了功居然被朝廷调到北方前线去当官了,但高州地面对大相山的剿匪行动并未放缓。

关金山放的狠话兑现了,西王爷真的带兵打过来了。

朝廷闻听高州匪患一日甚于一日,早有整治之心。此时正当北边战事不利,朝中人人自危,随时准备好了分行李各回各的山头。大丞相刘瑶出自高州望族,自先阳起到如今神都刘氏都是本地的豪强。倘若说北海军真的攻破北境杀进神州,那么刘瑶就要早做打算,因此赶紧趁这个机会自己掏钱组建剿匪军,趁早肃尽神州地面上乱七八糟的势力,整合一处为己所用。

此军由刘氏出资作为主力,同时以天子诏令号召西王出兵协助,再加上各处地主豪绅家仆组成的联军,总共一万余人,由高州出发分兵五处向高州周围个县城进驻。西王亲自带领自己座下主力进驻泓县。

老王爷一把年纪了,虽然帐下统领亲兵千余人,却没有打过什么正经的仗;神州大战的时候自己一直躲在高州城里不出来,也就是灰蛮围攻通天府的时候出过兵勤王,此外就是在后花园研究吃喝玩乐。但老爷子心想,不能一把年纪了落得个一无是处的名声,好歹自己也是个有兵权的王爷,另一方面不能真的放任刘氏把控神州割据,起码得也应该把亲兵拉出去遛一遛,赚一个和刘氏谈判的本钱。

所以哪怕老眼昏花了,西王爷也要亲自披坚执锐跨马上阵,此外挑了五个好样的干儿子带领五路仆军,在泓县稍作休整之后,便直扑大相山匪军。

这可愁坏了大相山上一众人,不同以往,官军已经探明了通往山寨的道路,正直扑而来,而且人数众多,保守来算也有三千多人,像梳子一样一边搜山一边前进,就怕遭遇伏击。派出去的弟兄们在山间伏击官军,也只是击伤几个小队,官军便会立刻互相呼应驰援。用了不到两个整天的时间,上下山出入寨的主要道路都被官军掐住。

山上满打满算也就能拉出来六百号人,全部上前线吃喝相当困难,这么点人手更是怎么也不可能打赢西王手下的几千号人。正愁云不占之际,张通提议说,若守不住山寨,恐怕也只能弃寨下山,另寻出处——从山南一路流浪到神州,路上也是换过无数下脚的山头,原曾向大相山也许就是归宿,想不到也是过客而已。

众人寻思,不成也是个办法,只是说郑头领怎么办?前些日子回来的兄弟说郑头领留下书信说有急事先回山寨,回来一看哪儿有什么郑头领?这才明白出大事了,又让弟兄们出去寻访,没有半点收获。山寨上有人私底下说郑头领搞不好路上犯了事情出了意外已经身故了,田顺张通抓住一个传谣言的揍一个,郑头领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又武功高强,怎么会出意外?但是两人说实在的心里也犯嘀咕,郑钰这人是不靠谱,他要是靠谱也犯不着流落到这大相山来,脚下没个栓桩的,嘴上没个把门的,也指不定会搞出什么事情来。

根据派出去的弟兄们带回来的情报来看,西王亲军至少从装备上看非常精锐,绝不是山上的乱军土匪能比的,仅靠西王亲军也许就能靠很少的代价攻下山寨;相比之下五个少保率领的五路仆军就差多了,基本上和此前关一鸣带的乡勇团差不多水平。

田顺张通和山寨上下兄弟们合计一同,觉得固守山寨实在是下册;哪怕西王亲军不出动,依靠仆军来消耗山寨,那咱们也是死路一条,更何况被拉壮丁的老百姓招谁惹谁了呢?只是问题在于,要去哪里?

田顺提议说跟着郑头领走,郑钰说要往北到万庆府,就带着弟兄们往万庆方向打;此时曾越却站出来提议,不如往南去向郑钰老家云泽去;一来往北意味着需要穿过高州北面一系列设防的关隘,二来可能需要穿过京邑,惊动了定海卫那更是死路一条,三来这十几年来,青狄势力壮大,大有吞并灰蛮之势,到了万庆府不仅可能要遭受定海卫和地方守军的双重殴打,还有可能受到青狄的威胁。

不如去往云泽,一来云泽地处方家和朝廷都管不到的地方,二来没有特别大的割据势力,三来云泽刚遭饥荒,饿殍遍地,若能收编饥民为我们所用,必能在云泽站稳脚跟。

曾越一席话放下,张通就表示同意,田顺还在思索,却觉得说的也有道理,只是到时候郑钰回了山寨找不到弟兄们可怎么办。众人发愁,可更让大伙发愁的是山脚下的炮声,官军的大炮正在试射校准,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眼下看不到的事情也就顾不上了。田顺也只好把关于郑钰的想法先放下,同意了往南走的计划。

怎么走又是个问题,曾越想不出办法,眼下四面被围,哪一面都不好出去,出去了也有西王亲军等着。正在叹气着,田顺却道这不是问题。

只见田顺张通指挥着弟兄们去库房搬东西,张通下去地库搬出一杆大旗,上书“奉诏讨贼”四个大字,原来是此前的军旗。就看弟兄们从库房里搬出来一件件铠甲战袍,刀剑枪矛,具都是官军样式的,把曾越看呆了,才想起来这伙人原来也是白道上的。

田顺说就靠这身行头才能混过几座重兵看守的关隘来到这大相山上来,当然也不能多用否则就给人家识破了,才存放在库中,不到万不得已不拿出来用。这才看原来山上弟兄们一个个破衣烂衫,这下全都换上了战袍战甲;田顺张通两人平日里看着也就跟河边的纤夫没什么两样,这下换上了一身征衣战裙,就跟换了俩人一样。

大相山群匪清点了物资装备,能带走的就全带走,没法带走的就地销毁,鸡鸭鹅牛羊也全宰了吃。曾越提议说,既然有办法混下山去,不如干脆趁着县里面没有驻军,直接混进城里,大闹泓县一通,也能留下消息给郑钰。

不闹上一同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实在窝火,大伙都觉得这个办法好。大伙吃喝一通好好休息了一下,到晚上趁着天黑,众匪换好衣服摸下山去。

一路上的官军见这么一拨人不明不白地从山上下来,就问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田顺便答是泓县本地的哪儿哪儿一路的援军,刚巡山下来;田顺对这一片熟,谎话说的天衣无缝,官军觉得哪儿不对劲,却说不出来,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也就没多管,反正山上的贼人跑不了。

大相山众大摇大摆地下了山,半天的脚程到泓县城门下。刚到半夜,守城兵困得两眼皮打架,好死不死地赖在火堆边上打盹,给叫醒了往城门地下看,又来一对官军,没多想也就放进来了。

这帮人进了城,可就撒了欢了,直接攻上城楼把城门楼的守军杀了个七零八落,扔下城去。一时间泓县大乱,张通派出人去巡街敲锣,说新上任的县太爷到了,要全县的老百姓出来迎接。大半夜哐哐哐一通敲,老百姓都骂骂咧咧地出来看咋回事,这一看可不得了:

街上兵荒马乱,官军的兵丁拖着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人往衙门走,在揉眼睛一看,嗨呀这不是关老太爷吗?再一看,就看关家的大宅子火光冲天,哀鸿遍野。

衙门里,曾越身穿官服,在堂上正襟危坐;堂下是各处抓来的泓县劣绅,各各都是衣冠不整披头散发,还有几个睡眼稀松闹不清楚状况。曾越一拍板子,叫堂下众人都抬起头来,看看自己是谁。底下的一看,有些认出来是曾越,黑了不少糙了不少,却还是当年的那个县太爷;有直勾勾地盯着曾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有晃过神来破口大骂的,也有屎尿齐流磕头求饶的,泓县的公堂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曾越扫了一眼,关家人不少,却没有看见关一鸣;一旁有提醒曾太爷说关一鸣已经去北境参军了。失落之余曾越也没把堂下那些老爷们放在眼里,只皆因自己现在身着官服,手拿案板,坐在堂上,背后是朗朗青天,脚下是醇醇厚土,眼前这些宵小哪值得自己正眼去看?

这时候有不明白情况的老百姓围上来看,一看堂上坐着一位老爷,堂下跪着一排老爷,只当是朝廷真的开了眼派下了青天来替自己鸣不平,都纷纷挤上去要用锄头草叉教训他们,好容易被兵丁拦下来,又纷纷向曾越哭诉。

曾越看在此处,自己又何尝不知道泓县老百姓之苦?眼泪直要掉下来,腰板一挺把眼泪憋回去,照着大成律典,一一点数堂下劣绅的罪状。犯了斩罪的,也别墨迹了,张通手持一把九环大刀走上前去当时就给砍了,一声惨叫就看污血喷上房梁,堂下当时就有晕过去的。

老百姓直拍手称快,看的好不过瘾。曾越却开心不起来,继续审下去,要挨棍子的,直接扒了打四十棍,照死里打;打完砍完堂下基本就没活人了;这还只是老爷们,还有几百号宗亲恶扑在外面押着。曾越吩咐就都按律典办,该杀的就杀,罪不至死的,原应发配或者羁押的,统一捆了随军一起带走当作苦力。

把泓县的劣绅土豪都办完,得赶紧走了。大相山军把搜刮来的物资整理清楚就要走,好些个老百姓这才明白在原来是大相山的土匪假借官军之名下山行抢,但好些个人一起跟着抢了杀了,就愿意跟着大相山众一起走。其他老百姓虽然都不愿意跟大相山众扯上关系,但也心里暗暗称快,暗地里给他们送上酒水干粮。

临走前,田顺把泓县城头大旗扯下来用作自己的军旗,且在城头摆下香案;曾越,田顺,张通三人,外加一张空椅子代表郑钰,饮酒结拜,宣布将原来山南剿的番号改为通义军,向泓县百姓立誓,曾青天有朝一日定会回来为神州百姓主持公道,通义军日后定会以朝廷天军身份回到神州,守护老百姓安居乐业。

通义军出了泓县,太阳已经爬上地平线;这一闹通义军多出来不少人,点了一下算上俘虏一千一百多人,人数太多目标太大,不如分头行动;三人一合计,不如分三路渡过泓河之后在富南县郊新庄附近会和,此处有一个山沟适合躲藏休息。

三人各带军分头行动;行至正午,曾越军与张通军在王沟桥汇合,准备一起过桥;谁曾想此时河滩两边杀声四起,就看见官军如黑云一般由远到近压过来;原来泓县被攻陷的消息传到西王耳朵里,西王大怒,撤围之后派出两路大军把守主要关隘,三路大军顺着足迹追击通义军,就跟着张通追过来了。

曾越带军正过桥过到一半,也没办法往回走;王沟桥十分狭窄,张通没办法带军挤上去一起过桥,便自告奋勇叫曾越赶紧过桥,自己带人要把这仨干儿子挡在泓河这边。曾越一看这哪儿行,赶紧命令部队转向,却在桥上乱作一团;张通看着着急,自己夺过一杆铳来对桥上开枪,叫曾越若想活命赶紧过桥,不要磨磨蹭蹭,这边有我张通料到也无妨。

无奈之下曾越过了桥,带着部队消失在山脚下;张通心想此时我若带着部队跟着过桥那就是活靶子,与其无谓牺牲不如和官军干上一架,能杀几个杀几个,为田顺曾越减轻压力。就看张通九环大刀高举,在正午的太阳底下锃锃发亮,高喊道张通今天就要在这里拦下官军,好让其他弟兄们活着赶到云泽落脚,也不要求弟兄们和我一起赴死,眷顾家小的就过桥去吧,通义军绝不追究。

无人敢动,都跟着张通守在桥头,大多都穿着官军的战服,个顶个的英姿煞爽;再看官军,都是从田间地头拉来的壮丁,再么就是宗亲恶仆,穿的五颜六色花花绿绿;张通不禁莞尔,到底谁才是官军?

官军压进,双方火铳对射试探,官军的火力噼噼噗噗有一阵没一阵的,通义军倒是整齐,可无奈人手太少;两边开火还击数个回合,官军逐渐把桥上的通义军合围;张通看手底下的弟兄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心头宛如刀割,便大喝一声,率军冲出去;张通带着两百号人就扑进了正面的官军之中,官军前军一触即溃,四散逃亡;中军骑马冲上来一人披挂齐整,张通就问那人是谁,那人回答道是西王爷的干儿子,名叫许金江,湖原县许氏家父在朝中是。。不等他说完,张通大刀开开到眼前,那儿子抵挡两阵就摔下马来,被张通一刀砍去首级。

主帅被杀,正面官军更加崩溃;可无奈和官军实在太多,两翼官军合围上来,将通义军包围起来,不多一会通义军只剩一百多人,剩下的也都战意动摇,疲惫不堪,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左军中又上来一将,张通识得此人,以前在山下交过手,也是西王的干儿子之一,只不过他与其他酒囊饭袋不同,是正经武举考上来的武官,做了地方守备,叫做左公予;此人纵马过来,手持一杆长枪要和张通厮杀。左公予一枪刺来,张通躲闪不及被枪风带的摔下了马,一翻身就砍翻了左公予的坐骑;左公予也是一身的功夫,一个跟头翻下马,心想凭借着长枪捅死张通就完事了,一出枪正往回收,被身后的兵卒磕了一下,没收回来;张通抓住机会一刀劈住了枪头,顺着枪杆往前要砍左公予;左公予赶紧摆枪杆要抡却被张通一手抓住,一刀劈在面门上炸了个万紫千红。

此时左军也军心动摇,但通义军更加支持不住;就在紧要关头,听到一阵枪响,左右官军齐溃逃,张通定眼一看,原来是桥头曾越带着田顺,手底下一百杆火铳齐鸣,把官军打了个落花流水;趁着这个机会,张通赶紧带着幸存的手下过桥。

过到桥中,张通觉得意犹未尽,同时也怕官军重新集结追过桥来,躲过来一副打老虎用的弓箭,弯弓搭箭瞄准了官军中另一个骑马的,一箭出去把他射下马来;果然不错,那又是一个干儿子。

三军顺利渡河,到富南县郊外休整,果然官军被打怕了没有再追上来。休整了两天之之后,通义军再次出发,取小道翻山越岭到了神州与云泽边区。曾越站在天帷山山腰之上,远望紫江在脚下奔腾,一片大好河山,却想不到,此处也有劲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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