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腊月,小镇就开始热闹起来,似乎睡了一年,就为了这新年前的一个月才开始清醒。
天刚蒙蒙亮,此起彼伏的吆号声就在临街的院子里响了起来。李家二大爷年龄大了,瞌睡少,一早出门吃了个早点,又和街坊邻居打声招呼,就雷打不动的坐在临街台阶的椅子上闭目养神。
太阳露头的时候,街上已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偶尔会有老伙计过来抽根烟,唠叨几声。快到中午的时候,对面鱼人张家的大小子过来了。染了一头黄毛,耳朵上吊着一个铁环,走起路来,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李家二大爷懒得理他,整个不务正业,流里流气的,不讨喜。可这家伙却不管,一手拎着一个东西,笑嘻嘻的打招呼,没个正形。
“二大爷,我来看你了。”说完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是一盒茶和一包点心,茶是当年的毛尖,点心是镇子上刘家铺子手工做的,香酥可口,也是李家二大爷手边离不了的零食。
可李家二大爷倒好,看都不看,哼道:“你小子不学好,不去给你大帮忙,跑我这里做啥?”这一句话一出口,李二大爷就后悔了。
黄毛小子唠里唠叨的说了半天,要二大爷帮忙。二大爷就疑惑了,回嘴说道:“我一个快入土的人,能帮你啥?”
黄毛小子嬉笑着说:“爷,能,能帮。”可就是不说正题。二大爷知道,这个忙难帮啊。
他就不明白了,鱼人张那么实诚的一个人,为啥会有这么样的一个儿子。他决定,今天不再多说话,看看这杂毛小子葫芦里会卖什么药,于是又闭上眼,一声不吭。
可鱼人张小时候的样子就在这短短的功夫间浮现在心头,李家二大爷想起几月天和小孙子的对话。
那天他正坐在院子里的青石上哄孙子,孙子六岁多,穿着开裆裤,坐在席子上听故事,偶尔也会插一句嘴。
这不,李二大爷讲完了一个故事,就顺嘴说:“有些人呐,天生就是吃那碗饭的,这就是命啊!”这句感叹是对自己说的。可小孙子听了后就问了一句“爷爷,那你说,对面的张鱼叔是不是天生就是吃鱼的呀?”
李二大爷一下子愣住了,是呀,这个问题真是难于回答。他拍拍孙子的脑门,笑了,还是说了一句,“鱼人张,那天生就是吃鱼的命,不像我们,天生就是趴土的,你一定要努力啊,记着长大了,别像爷爷一样,趴一辈子的土。”
小孙子点着头,像一只啄米的小鸡。又扬起头,很用力的说:“爷爷,我长大了,不趴土了,不过还要和张鱼叔那样,能抓很多鱼给你吃。”
李家二大爷笑了,连声说好。鱼人张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知道那个孩子也苦,抓了半辈子的鱼,可自己却舍不得吃掉一条。
鱼人张原本叫什么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一街两行的乡邻都知道,买鱼就找鱼人张。
鱼人张小时候很喜欢抓鱼,也喜欢吃鱼,靠着临镇的这条小河,鱼人张在小伙伴里很是吃的开。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跟着他,总是有鱼吃。
因为抓鱼,鱼人张错过了上学,也没少挨打,可每次被打一顿,过不了一天,他又会跑到河里去。
直到有一天,鱼人张的母亲对他的父亲说,“孩子他大,别再打娃了,咱家的娃你又是不知道,就不是读书的料,你就是把他打死也没啥用啊。”
鱼人张的父亲叹息着,连连哀叹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控制不住啊,抓鱼又不是个啥正经营生,大了该咋办呐。”话还没说完,一滴浊泪就溢了出来。也是从那天之后,学堂里再也没了鱼人张的影子。
俗话说得好,穷人的孩子当家早,鱼人张自从不上学后,每天都能抓几斤鱼回来。可鱼不能当饭吃的,多了的鱼就被他晒成了鱼干。于是每年的夏天,鱼人张房屋四周就多了好多只苍蝇,还有浓浓的鱼腥气。
那个年月,小鱼是没人买的,只有半斤以上的大鱼才能卖点钱。鱼人张人太小,大鱼抓不到,只能抓抓小鱼。可这孩子打小就脑子活道,小镇上不多的几家饭馆,主家不是大婶就是大叔,经不住这孩子接连纠缠,加上鱼人张白送的小鱼,那有不要的道理。
小鱼出现在小镇为数不多的几个小饭馆的餐单上,点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于是鱼人张的小鱼有了新去处。那一条一条的鱼儿在鱼人张小小的眼睛里都变成了白花花的票子,换来的是父亲古板面孔上偶尔露出的微笑。
后山岭上五年以上的毛竹是最好的鱼竿,鱼人张拿着一把砍柴刀,一头就钻进了竹林里。
山里的毛竹林就像一张绿色的蛛网,鱼人张瘦小的身体在绿网里挣扎。挑挑拣拣之后,二十根又细又直、青中泛黄的毛竹杆扎成捆压在小小、单薄的肩头。下山的路是游着走的,慢悠悠、晃悠悠。
新鲜的青竹竿是不能直接做鱼竿的,先要用文火烘烤,然后放在楼上阴干。莫约半个月,鱼人张就又多了二十根鱼竿,直直的、韧性十足。母亲看着这一根根竹竿,眼睛都直了,这用来撑蚊帐再好不过,于是二十根就剩下了十二根了。
鱼人张去供销社找了一大团尼龙线,这些都是化肥口袋上拆下来的,让他掏钱买,还真舍不得。鱼钩是必须的买,而且要买好的,那种黑色的,弧度合适,倒刺恰到好处,最重要的不会生锈。
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鱼人张开始组装,一个个鱼竿就成了。吊坠是现成的,家里抽屉里收集的螺丝帽正好,浮子也是现成的,玉米杆最顶头的一节最好用。
似乎一切都停当了,可饵也少不了,这是一个关键。鱼人张知道最好的蚯蚓在哪,不在菜地里,也不在肥土堆,水渠畔青草下的沙土里,才能找得到。
这里不湿不干,不肥不瘠,两寸长的蚯蚓呈褐红色,没有肥土堆里浓浓的腥味,也没有菜地里肥大的身躯。把它们放在一个装满沙土微微潮湿的盒子里,放心的养着。
钓鱼的时间到了,晨曦刚刚露头,鱼人张就扛着一大捆鱼竿出发了。这一片浅水滩,连着岸边的青草,水流不急不缓,一个个散在河滩上不大的鹅卵石是鱼钩最好的安身地。
蚯蚓在手心摔过两次之后,晕乎乎的整个穿在鱼钩上。鱼人张灵巧的双手不停的动着,一个个鱼竿被插在最合适的位置。不大功夫,十几个鱼竿就摆成了一条小龙。
鱼人张眯着双眼,盯着水面,一拉一提,一条鱼儿就被放进鱼笼里。仿佛这条河就是他家的菜园子,想摘那个就摘那个,完全不需要打声招呼。
日头三杆高的时候,鱼笼里差不多有十几斤了,白条,鲫鱼、红翅、沙棍各种各样,都在笼中的浅水里扑腾。现在该是回家的时候了,中午太阳太毒,人没有胃口,鱼儿也一样。
收竿之后,又是一通忙活,新鲜的鱼儿全换成了粘着各种汗迹,揉的皱巴巴的票子。从街房邻家走过的时候,总有人问,今咋样,回来啦,放工啦。
偶尔有一声,放学啦,然后看着不对,又急急忙忙的说,张鱼娃子,咋不上学呀?鱼人张心里就会一沉又一沉,就和手持鱼竿时咬钩的感觉一样,漂浮不定。鱼人张就低着头,用自己也听不到的声音嗡咛道,叔,不上了。然后加快步子,逃一般的溜走。
张家二大爷从来不会这么问,他总是说,回来啦,娃子啊,把你会后悔的几个字吞到肚子里。鱼人张心照不宣,老人浑浊的眼神看他时闪烁的样子就像一根刺扎在心里。
吃过饭后,他会帮母亲喂猪、劈柴,帮父亲下地干农活。钱早在进门的时候就交给母亲收着,鱼人张并不会挂念。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渔人张又会扛着鱼竿出发,一直到日头落到山后,看人影模模糊糊才会回家。
这样子一日、一日的过着,一个小男孩转眼就长成了小伙子,仍然是又黑又瘦,但看着却又很结实。李家二大爷总会打趣,娃子啊,啥时候娶媳妇呢?爷等着喝你喜酒呢?
渔人张这时候虽然长了个子,可胆子却没有涨,黑眼珠子在眼眶里晃动,眼皮眯着,闷声说,还没影呢?说完就溜走了。
鱼人张的母亲托人说了好几家媒,可一听是个抓鱼的娃,头就摇的叮当响,不是个正经营生啊,娃嫁过去会受苦。这样的事情多了,街坊邻居就流传了一句话,养儿别学鱼人张,嫁女莫寻钓鱼郎。
这句话不知是从那里流出来的,可传到鱼人张母亲耳朵里却成了一个炸雷,把一个家都炸毁了。一连好几天,都有哭声传出,据说那些精致的鱼竿也被鱼人张的父亲剁成小截扔进了灶坑里。
那段时间,张家二大爷院子里的梧桐树开始落叶,一片一片的在秋风里打着旋。鱼人张整日如丧家之犬,没有落脚之地,这个小院子就成了他最后的辟风港湾。
李家二大爷总是默默的陪他坐着,不讲故事,也不说道理,就看着他发呆。
一个月过去了,突然有一天鱼人张开口了。“爷,我想好了,我天生就是吃鱼的命,这鱼还得抓,你能不能给我大和我妈说说?”李二大爷点了点头,心里叹道,苦命的娃啊。
三天后,鱼人张有了一张新渔网,他又开始抓鱼了。那个年月,小镇上的人从没见过撒网,每天都会有一帮闲人围着他转,看他撒网,看他捕鱼,指指点点,每个人都很满意,觉得鱼人张捕鱼有自己一份功劳。
时间又向后推了四年,鱼人张二十岁了。突然有一天,川道上游一个村子的人登门说媒,可把鱼人张母亲乐坏了。逢人就讲,说自家的娃如何出息,如何受欢迎。
邻里街房有爱说闲话的就开始打听,那家人的姑娘是一个好女子,模样清秀,人也周正,而且勤快。好多人就不明白了,这么好的姑娘为何就喜欢上鱼人张这样一个不务正业的混小子呢。
这事一直没能问清楚,直到一年后,两人结了婚。鱼人张来二大爷家摸着脑袋,一脸不好意思,最后实在是憋不住了,给二大爷说了他和媳妇的事。
原来,有一年,河里涨水,那姑娘过河时被水冲走了。鱼人张跑过去,一张网撒下去,姑娘就得救了。两人谁都没有声张,可心里都惦记上了对方,这才有后来上门说媒的好事。
李家二大爷听完后,乐呵了老半天,拍着他的肩膀说:“傻小子,好好待人家。”鱼人张用力的点点头。
后来镇上吃鱼的人越来越多,加上鱼人张有了儿子,捕鱼的收入有点不够用。两人一合计,就开始包鱼塘养鱼,这一养几十年就过去了。
镇上的人都知道,鱼人张家的鱼是活水,没有饲料,不管是草鱼、鲤鱼,还是鲶鱼都和河里捞的一个味。于是鱼人张的名头渐渐传的远了,可他就是固执,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用外地的池鱼坏了他家的名头。这本该是挡了财路,可谁知,越是这样,鱼的价钱就越高,这可愁坏了两口子。
这不,今年刚入腊月,四个池塘的鱼就卖走了大半。可鱼人张却不涨价,不知道他家的杂毛小子是不是打这个主意。
李家二大爷回过神的时候,杂毛小子已经把事情说了大半。他不是想涨渔价,而是想把外地的鱼拉回来在塘里养着,这一入一出,能挣不少。
杂毛小子蹲在二大爷跟前,哀求着:“爷,你就去说一声啊,我大就听你的,他太挨了。”
李二大爷有点生气,可又不知道该生谁的气,他啰啰嗦嗦的掏出一根烟点上,吸了一口,咳嗽了好一阵。
然后,他拎起放在脚边的两个盒子扔了出去,大喝一声:“滚。”黄毛小子就落荒而逃。
李二大爷又抽了一口烟,呛得更厉害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旱烟没变,鱼人张也没变,可社会变了,唉,是该和他说道说道了。冬日的阳光异常温暖,二大爷又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