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田园四时乐春夏二首(其二)
南风原头吹百草,草木丛深茅舍小。
麦穗初齐稚子娇,桑叶正肥蚕食饱。
老翁但喜岁年熟,饷妇安知时节好。
野棠梨密啼晚莺,海石榴红啭山鸟。
田家此乐知者谁?我独知之归不早。
乞身当及强健时,顾我蹉跎已衰老。
这是描写小满节气的古诗中,最为著名的一首。其作者也最为著名,是大名鼎鼎的欧阳修。
南风原头吹百草,草木丛深茅舍小:夏天的南风吹拂着原上的野草,在草木丛深之处,可以看到小小的茅舍。
麦穗初齐稚子娇,桑叶正肥蚕食饱:已经抽齐的嫩绿麦穗,在微风中摇摆,宛如小孩子一样娇憨可爱,正当肥美的桑叶可供春蚕们吃个饱。
老翁但喜岁年熟,饷妇安知时节好:农家老翁只关心一年的收成,操劳的主妇也不知道这个时节田园风光的美好。
野棠梨密啼晚莺,海石榴红啭山鸟:黄茑还在野棠梨林中啼叫,山中的鸟儿也在红石榴林间婉转地鸣叫。
田家此乐知者谁?我独知之归不早:谁是最知道这种田园之乐的人?就是我。可惜我知行不一,没能早一点归隐田园。
乞身当及强健时,顾我蹉跎已衰老:现在看来,归隐田园还是要趁着身体强健时进行才好啊;我蹉跎至今还没有归隐,可是身体已经衰老了。
欧阳修此诗,属于典型的宋朝“四时田园诗”。
“四时田园诗”,是由被誉为宋诗“开山祖师”的梅尧臣开创的。宋仁宗天圣九年(公元1031年),梅尧臣创作了《田家四时》一组诗,分春、夏、秋、冬四个时段,描绘了田家在不同季节的典型生活,由此开宋诗一代风气之先。
“四时田园诗”,多描写田家春耕、夏织、秋收、冬闲的劳动生活,衬以不同的季节背景,如同一幅幅田园生活画,别有一番田园风味。
既然欧阳修此诗属于“四时田园诗”,诗题《归田园四时乐春夏二首(其二)》中也明确提及“四时乐”,可见“其一”写的应该是春时乐,“其二”写的是夏时乐;推测“其三”和“其四”,应该写的是秋时乐和冬时乐。
可是,我找遍欧阳修老爷子留下的全集、年谱,就是没有发现《归田园四时乐秋冬二首》。
既然诗名“四时乐”,为何又只写有春夏“二首”?莫非是老爷子年纪大了,写着写着,后面秋冬二首忘记写了?又莫非是老爷子写了前面二首之后,江郎才尽,后面二首写不出来了?
谁敢说宋朝文坛领袖欧阳修江郎才尽写不出诗来?而且,写这诗时的欧阳修,年仅52岁,也不至于就老糊涂了啊?
原来,问题还是出在梅尧臣那儿。梅尧臣是欧阳修的好基友,两人合称“欧梅”。他俩一生基情四射,诗歌唱和逾30年,你唱我和的诗歌总数,就达到了148首之多。
也就是说,春夏二首是欧阳修写的,秋冬二首是梅尧臣写的;《归田园四时乐春夏二首》是欧阳修唱的,《续永叔归田乐秋冬二首》是梅尧臣和的。两人合在一起写的这四首诗,又形成一组新的“四时田园诗”,构成一卷新的四时田园图。
所以,欧阳修本人就不必再写《归田园四时乐秋冬二首》了。
宋诗之中,类似的“四时田园诗”还有很多,例如郭祥正的《田家四时》、贺铸的《和崔若拙四时田家词四首》等。诗人们或以《田家四时》命题赋诗,或彼此唱和四时田园,创造了宋朝田园诗中的一道独特风景。
一
从《归田园四时乐春夏二首(其二)》全诗来看,大诗人欧阳修在小满时节,在南风吹拂,百草茂盛,“麦穗初齐”,“桑叶正肥”的田园风光之中,陶醉了。
可是,别看欧阳修在诗中把田园风光写得这么好这么美,其实此时此刻,他诗中描写的画面,全是脑补的。因为他写诗之时,人不在农村田园,而是在大宋王朝的首都开封城中。
写诗时,正值宋仁宗嘉祐三年(公元1058年)的小满节气。
此时52岁的欧阳修,时任“右谏议大夫、知制诰、史馆修撰、充翰林学士,刊修《唐书》、兼判秘阁秘书省”。从这一连串的光鲜头衔中,特别是颇具含金量的负责起草圣旨的“知制诰”中,我们可以看出,欧阳修此时正处于仕途的上升期。不久以后,他又将“兼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兼畿内劝农使”。
事实上,从写诗时起直到宋神宗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他致仕退休的十四年间,欧阳修正处于一生的仕途鼎盛期之中。此后他历礼部侍郎、枢密院副使,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更是高居“参知政事”这样的副宰相之职。
身为官场中人,欧阳修怎么会想归隐成为田园中人?身为开封的城里人,欧阳修怎么会想成为农村的乡里人?环境如此优渥,仕途如此通达,欧阳修怎么还会在诗中写到自己最知田园之乐,说到自己应该趁身体健康时早点退休?
仅从表面看,欧阳修这是城里人不知乡里人的苦,白天不懂夜的黑,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矫情,相当矫情。鉴定完毕。
但是,如果我们今天真的这样看欧阳修,欧阳修就会笑话我们too young too simple了。
其实,只要深入了解一下欧阳修的仕途经历,设身处地站在欧阳修的立场上,考虑一下他当时面临的官场处境,我们就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来。
首先,欧阳修想归隐,是真心的,而且,他还真的做到了。
他的正常退休年龄是70岁。但他在宋神宗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七月仅仅65岁时,就致仕归隐了。
他是蓄谋已久的。
早在写下《归田园四时乐春夏二首》透露归隐之志的八年之前,皇祐二年(公元1050年),欧阳修44岁时,他就约上了好基友梅尧臣,一起在颖州买田,作为将来归隐田园之处。
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他在61岁到达“参知政事”副宰相高位,正宰相之位唾手可得时,欧阳修却坚决求去,得以外放,“除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知亳州”,迈出了他最终归隐田园的关键一步。
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公初有太原之命,令赴阙朝见。中外之望,皆谓朝廷方虚相位以待公。公六上章,坚辞不拜,而请知蔡州,天下莫不叹公之高节”,欧阳修又一次拒绝了正宰相的任命。
在此过程中,他不断请求致仕,“公在亳,年甫六十,表致仕者六,不从。至蔡而请益坚,卒不能夺公志,其勇退如此”。史称欧阳修此举,“近古数百年所未尝有,天下士大夫仰望惊叹”。
他的同僚们也纷纷表示佩服。北宋名臣韩琦推崇“公之进退,远迈前贤”,北宋大改革家王安石称赞“功成名就,不居而去,其出处进退,又庶乎英魄灵气,不随异物腐散,而长在乎箕山之侧于颖水之湄”。
是什么让欧阳修如此决绝、如此执着地要求离开官场、归隐田园?
不仅仅在于田园之乐他最知,而主要在于官场之险他深味。
从天圣八年(公元1030年)“授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充西京留守推官”开始,到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致仕归隐结束,欧阳修为大宋朝廷工作了四十年。
而在嘉祐三年(公元1058年)写下《归田园四时乐春夏二首》之前,他的仕途并不平坦,曾两遭贬谪。景祐三年(公元1036年)一贬夷陵,七年之后方才召还京师;庆历五年(公元1045年)再贬滁州,先后徙知扬州、颖州、应天府,又是辗转十年之后才召还京师。
人生有几个十七年?多年的贬谪生活,多年的官场险恶,至少已经部分地消磨了欧阳修的壮志。所以,他才有了颖州买田,为日后归隐打下物质基础的举动。
写下《归田园四时乐春夏二首》之后,他在皇帝的信任之下一路高升,虽然“求去”之志不减,到底还是“顾我蹉跎已衰老”,到底还是有点犹豫了。直到,他的政敌们在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向他射出了最毒的一箭。
这就是著名的“长媳案”。这年二月,御史彭思永、蒋之奇上书,诬陷欧阳修“有帷薄之丑”,与自己的长媳吴氏吴春燕有暧昧关系(话说欧阳修大文豪儿媳妇这名字可真俗),政见之争就此演变成了人身攻击。
“长媳案”爆发后,身心受到极大伤害的欧阳修九次上书皇帝,要求彻查此案,还自己以清白。宋神宗也深知欧阳修的政治处境,主持了正义,在诬告者拿不出证据的情况下,严厉惩处了彭思永、蒋之奇。
在这一事件中,尤让欧阳修感到伤心的是,直接诬告他的蒋之奇,是他的门生。既是他一手录取的进士,也是他一手提拔的御史;而在背后支持蒋之奇诬告在先,之后又直接上书攻讦欧阳修为“豺狼”“奸邪”,说他“以枉道悦人主,以近利负先帝”的范纯仁,又是他生平好友范仲淹的亲生儿子。
范纯仁攻击欧阳修倒是情有可原。我爹跟你好,我爹的儿子就一定会跟你好?你又不是我爹。这个基本上,很难。
但蒋之奇值得拿出来说说。科举时代,文人最看重座师与门生的这层关系。道理很简单,你作为一介贫寒举子,“十年寒窗无人问”,是谁让你“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是科举考试时的座师啊。
略举一例吧。看看白居易是怎么做的?白居易参加科举时,由时任礼部侍郎的座师高郢录取。从那一天开始,白居易终身感恩。直到白居易老了退休了,高郢也已作古多年了,白居易还嫌自己对座师及其后人报恩不够,还在写诗提醒自己:“还有一条遗恨事,高家门馆未酬恩”。
对比白居易,蒋之奇作为门生,面对人生路上提拔过自己的恩师,不仅没有感恩之心,而且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带头跳出来诬告恩师,这事儿干得相当下作。查之宋史,蒋之奇在史上居然还有着清官能吏的名声。但就凭他诬告恩师这一下作的失德行为,他再有才干,也是小人一个。我呸。
呸完了蒋之奇,接着说欧阳修。
作为座师,被门生诬告;作为父辈,被子侄攻击。治平四年的这枝毒箭,终于深深地射伤了欧阳修,“壮志销磨都已尽”,也进一步坚定了他归隐求去的决心,“壮志销尽忆闲处”。
“长媳案”平息后的次月,即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三月,欧阳修放弃副宰相的高位,以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知亳州,实现了归隐的第一步。
而且,欧阳修“上马即知无返日”,从此绝尘而去,再未回头。
欧阳修是对的。如此门生,如此官场,如此京师,如此朝廷,留之何益?又何必留下?
当然,欧阳修如此决绝地要求归隐,还有一个原因,正是他在诗中所写的“已衰老”,即有身体衰老的原因。
欧阳修年少时由于家境贫寒,曾经极度缺乏营养,加上他后来刻苦攻读,导致身体羸弱,他自己在诗中自嘲说“握臂如枝骨”。
天圣八年(公元1030年),24岁的欧阳修到京师参加科举考试,考官晏殊看着正当青春年少的他,却是“目眊瘦弱少年”;
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欧阳修与谢绛、尹洙等人到嵩山游玩,27岁的他年龄“最少”,身体却“最疲”,可见年纪轻轻就已体力不支;
景祐四年(公元1037年),刚刚三十出头的欧阳修,竟然已经“客思病来生白发”。
自43岁起,欧阳修就患有严重的眼病,而且经常发作,影响读书写字:“两目昏暗,多年旧疾,气晕侵蚀,积日转深,视瞻恍惚,数步之处,不辨人物”;
59岁起,欧阳修又患上了糖尿病,“自治平二年以来,遽得痟渴,四肢瘦削,脚膝尤甚,行步拜起,乘骑鞍马,近益艰难”。
本来身体就不是一般的弱,再加上眼病和糖尿病的双重折磨,这样的身体状态,也容不得欧阳修长时间、高强度地在官场上打拼了,只有归隐田园,才是自全长寿之道。
正如他在诗中所说的,他真的应该“乞身当及强健时”,不该心存归隐田园之志,却一直磋砣未成的。
等到他终于下定决心归隐之后,身体却又垮了,无法再享受田园之乐了。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七月,在归隐刚满一年之时,欧阳修病逝。
他的得意门生苏轼苏东坡,对于老师急流退退,是相当欣赏的:“轼受知最深,闻道有自。虽外为天下惜老成之去,而私喜明哲得保身之全”。
但是,作为欧阳修门下“受知最深,闻道有自”的学生,苏东坡对于老师一退即生命终结,未能“乞身当及强健时”,又是相当惋惜的。
在这个方面,苏东坡的偶像不是自己的老师欧阳修,而是唐朝的白居易。他在《醉白堂记》中,如此地艳羡白居易:“乞身于强健之时,退居十有五年,日与其朋友赋诗饮酒,尽山水园地之乐,府有余帛,廪有余粟,而家有声伎之奉。”
在他看来,白居易一生中最聪明之处,就是“乞身于强健之时”。自己的老师认识到了这一点,却没能做到这一点。所以,欧阳修的学生苏东坡,一生伏首拜乐天。
二
“斗指甲为小满,万物长于此少得盈满,麦至此方小满而未全熟,故名也”,“四月中,小满者,物至于此小得盈满”。
小满有三候:一候苦菜秀,二候靡草死,三候麦秋至。
小满节气的仪式感,来自于两祭。一是“祭三神”,二是“祭蚕神”。
“祭三神”是指祭祀掌管“牛车、水车、纺车”神灵的仪式。每年“小满”前后,是民间动用“牛车、水车、纺车”的时间。在动用之前,举行“祭三神”的仪式,希望在动用“牛车、水车、纺车”之后,风调雨顺,今年能有个好收成。
“祭蚕神”则是指祭祀蚕神的仪式。传说“小满”节气是蚕神的生日,而且“小满”又是幼蚕孵出、桑叶生长的重要时间节点,因此要祭祀蚕神,也有祈愿当年丰衣足食的意思。
今天,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牛车、水车、纺车,甚至包括春蚕,都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们要寻找“小满”节气的仪式感,还真不是个容易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