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归

1.

开国元年隆冬，逢天降灾，粮不足人心乱，是夜，四处一片雪海，既然是海，就是能淹死人的。小时候烤火炉烤惯了，现在抱着脏兮兮的干馒头取暖，委实有些不甘。那是我还不叫黎带，爹娘都已经不在了，我这幅小乞丐模样，翻遍整个世界估计也找不出一个认识我的人，自然名字也没必要再记着随时挂在嘴上了。这一不记二不念，自己的深长繁琐的名字最后反倒只记得个带字，这也罢了，好歹无名无姓的人也随处可见，忘了名字反而还让仇家不易寻上自己，偶有吃饱时，嗫嚅几声带儿，回想回想父亲，心里竟能潜滋暗长出小小的欢喜。

雪夜短时间是不会结束的，熬过了一天，想熬过第二天就更难了。我偷藏在干草堆里的干馒头只剩最后一片了，刚刚猛冲过的马车还把它撞飞了，还好我把它从泥堆子里抛出来了，真好，我只是右手被撞得有点骨折，馒头还能吃。

痛点也比饿死好，我以前自恃高贵，食物里有一点脏东西，绝不肯下口。现在？我瞧瞧手里的馒头，一口吞了下去，污泥混上馒头的滋味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嘛。

一小块馒头下肚，不能使我的饥饿感有所缓解。我大概太能吃了，要是每天吃点雪就能饱，那……那还真好，风璃国西北边疆最不缺的就是雪了。我手僵硬得连饼子都画不圆，想画饼充饥也是不可能，只能来看雪充饥了。

2.

世人说，风花雪月，是人间最美，佳人最爱。

可我觉得她们是敌人，风和雪，无情的，自以为是的带给人们饥饿和寒冷，我恨她们。而花？在恶劣环境中，美有用吗？这些花又不能吃，有点吃了说不定要拉肚子，身上不舒服。我怎么说之前还是个有文化的人，没傻到饥不择食的地步。

至于月亮，明月本无心，在意过多，有意思吗？

在我遇见她之前，我是这么想的。

初见那日，大雪染白整个世界，她一张清秀颀美的脸在雪白中晕染出层叠的诗情画意。她莲步轻移，翩翩而来，袍子随风摇曳，宛如从泼墨画中走来。而我，依旧狼狈不堪，我只知道，如果再不吃到东西，我会死。

恶念被饥饿催生，我去偷吃了一家肉包子铺的包子，却被她逮了个正着。坏了，要被打死。我闭上眼睛绝望的想，腿没有多余的力气跑了。

意外的是，卖包子的人没有打我，而是将包子递给还不及她腰的脏兮兮的我，一时心里的暖意铺天盖地的弥漫开，酸楚和感动激荡胸臆，却连谢谢都说不出来。楞楞看着手里热乎乎的包子，连吃都忘了。

“快吃啊，小鬼，要是本座的包子连你都不愿意吃……那我就放弃做菜。”

闻言，我把包子吃了。好吃，怎么不好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特别好吃！”我大叫，可能我的感谢只能用好吃两个字来表达了。

“就说，万毒宗那群傻子有眼不识泰山，有口不知包子好吃。还是你这小毛孩识相。”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愉快，还带着些得意。我这才发现，她的声音也，嗯……特别好吃！不对，好听！约莫是我吃包子吃傻了。

抬首，不管冰冷雪花打在脸上，我开始认认真真地看这个女子的模样。不像大家闺秀般文雅，也无江湖女侠的豪气，她身上挂了许多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的小东西，风大时会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明月。

我脑海里仅存的两个字，不是赞美她的容颜，亦不是奇怪她身上的小玩意儿，而是单纯的，明月二字。

那一刻，明月有了心。

3.

黎欢，她的名字。我在她腰上的玉佩上看见了这两个字。有点眼熟，好像是……好像是江湖中比较耳熟能详的名字，可当初的我一时半会啥也想不起来。只顾着吃包子，月光洒落，雪花仍在纷纷扬扬的飘落。

“喂，你也是流民啊？”等我吃饱了，她缓缓开口问我。

“对。”我吃了包子回答道。

她反倒露出了很开心的模样，兀自把我给抱了起来：“方才瞧了半天，你以前是个富家子弟吧？模样和资质都不错，吃了本座的包子，就是本座的人了。”不等我回答也没给我准备的时间，便抱着我，抱着我……做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

御剑。

我甚至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把她那把泛着紫色光芒，镶着一颗明珠的剑是什么时候拿出来的。

“本座姓黎，无字号，单名一个欢，江湖上的人给我取的号全是乱编的。从今以后，你是本座唯一的弟子了。”耳畔风声很大，吹得我难以忍受，可是她的话清楚无比，好像是从心里响起。

突然，我想起来了，黎欢这个名字。

黎欢，万毒宗长老之一，不理教中事务，一心爱游山玩水，却无人能动摇她的地位。传闻中是个杀人救人全看心情的冷血毒妇。怎么会呢……黎欢，此时抱着我的人，无可置疑的，是个很温柔很美的人啊。像明月一般。此间只有三字能配上她——

明月心。

因为一个包子，我从一个名字都不记得的小乞丐变成了黎带。

那个世人皆知的万毒宗第一的弟子，黎带。也是那个日后背叛了师门和天下的白眼狼，魔教正派的公敌，黎带。

4.

从叫黎欢师父起，我便下定决心此生此世要当她的好徒弟，师父对我的恩唯有靠成为护她一生并令天下人称赞的好徒弟才可报答一二。

万毒宗没有旁人传得那般阴森恐怖，血腥残忍，炼蛊炼毒的过程可以非常美丽，不过，放眼整个万毒宗，唯有师父一个人能在手法无比艳丽迷人的同时取人性命。我印象中她不常杀人，每逢她动手，皆是彩蝶纷飞，花瓣飘舞的绝美景象。

所以由她教导出的我，从来都没有一点愧疚感，杀人不会像其他刚入门的弟子一样会不舒服会做噩梦。

师父说，她果然没看错人。说我是个适合黑暗的人，骨子里和她是一类人。

有点好笑，才不是呢，哪有人天生适合黑暗。经历过了黑暗后，好不容易盼来一点光芒，尽管那光将去往更加黑暗的地方，也已无所畏惧，无论如何依旧要选择追着那点光。

那点月光。

师父很贪玩，偶尔她开心时，我有福跟着她去游玩，她不是个好师父，和其他长老比起来对弟子的教导少得可怜，分明只教一个弟子，师父她还总嫌麻烦。一言不合便把我塞她放着外人求之不得功法或秘籍的书房里，让我自学，她自己跑去玩她的。

亏我领悟能力好，真自学成才了，换了另一个还不得被师父气死，怪不得在我之前，黎欢作为长老一个弟子都没有，多半是没人能接受她的教学方式。

她收我做徒弟的理由也十分令人感到摸不着头脑，她堂堂一个长老，偏偏想学做菜，学到最后只学会了做肉包。遂选择精钻肉包一菜，料想某一天能一鸣惊人。然事与愿违，师父做的肉包，引起了广大万毒宗人民的恐慌，吃一次绝不肯吃第二次。师父一气之下便下山买包子了。等着一天，在她快放弃做菜时，我出现了。

师父看我懂得品尝她的包子，又看我资质和面相上佳，便以吃了她的包子就是她的人了的理由带走了我。我与她，两个碰巧，造就了一段缘分。如今她还喜欢做包子给我吃，黎欢长老的包子是她的关门弟子黎带的专用食物。

可，后来我才明白，我和师父之间，存在的是孽缘。

5.

我手无缚鸡之力时，不求更多，求的就是活着。而当我终于在万毒宗弟子中脱颖而出，并与万毒宗部分长老交手获胜后，力量又勾起了我的仇恨。

血腥的夜晚，全家每个人死在我面前，父亲母亲的拼死挣扎，兄弟姐妹的无辜喊叫，下人们的惊慌逃脱，渐渐从我记忆的深处浮出水面。我以为我忘了的东西，回来了，弱者很幸福，只需要努力活。至于强者，难免想做的事情会很多，不会自在。

师父明明那么强，她却活得潇洒自如，不染尘世的污渍，宛若皎月。这大抵是我和她最大的不同，我和她从来都不是一类人。我没有在黑暗里活得很好，我想报复其他的黑暗。

师父出游时，我没有按照吩咐帮宗门打理事务，我一个人去了一个地方——天机院。江湖人不敢得罪的地方，朝廷走狗的聚集地。

然后，我做了第一件违背师父意愿的事情。我将天机院所有的人都杀了，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情，二十年前因爹的一点小错，天机院便以为朝廷除害的理由灭我满门，最小的异端也要铲除，连我家的狗都不放过。若非我那日回家晚了几个时辰，我现也是一具白骨。

报仇，不是快乐的事情。师父教给我的东西，天下无双，委实无敌，连天机院的高手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杀掉。果然……师父最厉害了。

用仇人的血祭了全家后，我无力地走了。万毒宗消息来源很广，我又没刻意隐藏，师父，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做出这样的事情的我，背叛了她，背叛了万毒宗，我自私的做法，可能会连累她！可是，我还是想回去，再看师父一眼。

我快要失去我的明月了。

6.

遥遥地望见了那一间每一个花纹都制造精良细致的红木房子，回旋在耳畔的风声混杂着血腥的气味不断叫嚣，我竟然没一分力气再向前走进前方与师傅朝夕相伴的地方，嗒 嗒 嗒嗒”殷红的血液不断顺着细嫩的指尖滑落，被雪衬得格外显眼。

仇人的血，在雪地里，也很美丽，真是讽刺，圣人如何？小人如何？就算是武林中统领一切的强者，到头来血也是鲜红，没有什么不同。杀了人，血也不会变得污黑恶心，再美的女人和路边的流浪汉，血都是一样。

师父的血，是一样的吗？我此时才想到，我跟了黎欢这么多年，没见过她流一次血，我不懂她，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她。

“师傅，我错了，求求你不要把带儿扔了！”每离屋子近一步，我的血液便冰冷一分。只能坐着徒劳的祈求，大吼着，妄想屋内的师父听见后可以原谅我。雪下着，不停的从领口处钻进身子里。

可恶至极的雪，又是雪。

师父一定恨死这个不听话的残忍无比的孽徒了。我沾满血的双手本无时无刻都应平稳无比，出手步步杀招，从未犹豫，此时此刻却不断颤抖着。我不能没有师父，世界早就塌陷成一片废墟，师父已经是我唯一所有的了。

嘛，把一切打碎对我而言似乎挺简单挺容易的，我早就知道选择仇恨是不可以的，是一定会失去师父的。但，我是俗人，黎带是个可恶的人，怎么会把仇恨放下？或者，在我当年称自己只是普通的流民，没有透露给师父，或者任何人我真正的身份时，当年的我便选择好了，我从来选择的都是仇恨。

明月很美，奈何无心。纵然有心，怎会愿再次照到沟渠？

我停步在门前，膝盖重重呯一声跪下，顷刻间竟忍不住窜上鼻腔的酸楚感，咬住了下唇，却止不住那酸楚一直蔓延到全身。全身都在颤抖着，飞雪沾到睫毛上，很快就融化了。是最后了，现在是对师父她最后的告别了。我锻炼后的耳力清晰地听闻远处有人赶来追杀我这个大逆不道的人了。很快我会成为全江湖的敌人。

我不能牵连万毒宗，明月本就是迎高悬于天上的，如此美好，如此遥不可及，我又怎忍心把其强行拖到淤泥里？

心寒彻骨地疯狂痴傻般连续将头磕在门栏前花岩石制成的台阶上，一个比一个使劲。额头很快血肉模糊，青白的台阶慢慢被温热的血液顺着纹路流满，很快又被冻成晶莹剔透的鲜红冰凌。近了，来杀我的人快来了，我知道师父的性格，她定会出手救我，绝不能牵连她！

呵，傻女人。我还是背叛的彻底点，我并不喜欢我选择的这条路，可我现在无法放弃了，尽可能少牵连些人。

“师父，师父。徒儿不孝，叛离宗门，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报仇，我是在利用你，利用万毒宗，天机院屠我满门，现大仇已报，恕我不陪你们这个恶心的宗门继续玩了！”唯心的话说出来，不是特别痛苦，比练功时轻松多了！果然我早就准备好为了仇恨背叛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无声地在心中大笑着。

起身，不带留恋的离去。

“带儿——！”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不敢放慢脚步，我怕我多和师父，不，现在她不是我的师父了。多和黎欢再接近一秒，甚至一个转身，一个眼神的时间，我会懦弱，我会不敢把自己的仇恨自己的背负。

记得拜下黎欢门下时，我很爱撒娇的，什么事情都想找她分担。她教了我好多遍说我是大孩子了，自己做的事情要自己负责，别人靠不住的。我……如今最后再听一次她的话好了。

我的仇恨，我自己承担，不牵连任何人。

“再见了，黎欢。”

明月在哪？明月在天涯。明月再无心，只求孤独的圆满。

7.

江湖大变，万毒宗弟子黎带叛变，杀了天机院所以人员，并击杀数名各派弟子，正邪皆有，委实是不分派别，纯以杀戮为乐的魔头现世。

黎欢本就可达笑傲江湖的地步，她的弟子黎带更是有过之无不及，竟选择了邪路。

风璃国的杀戮风波扔未停止，黎带公开与他的师父黎欢断绝关系，把黎欢的秘籍带出后当众烧毁，从此，千蝶引.无心神指.隐剑等多种黎欢传承而来的绝世武功再无书面的记载，断了不少人去万毒宗偷窃秘籍的念头。

夏，江湖发起了对黎带的围剿，正邪暂时合作。黎欢第一次出席武林大会，以压倒性的优势夺得盟主一职，用强硬的手段平定了局面，安抚了朝廷，亲自挑选了新的天机院成员，并快速的训练他们，恢复治安。

秋，在一个不知名的，流民乞丐盛行的边疆城市，找到了魔头黎带，顺利诛杀。好笑的是，那个魔头一定是杀人杀疯了，死到临头还在吃肉包子。黎欢未参与，但她作为武林盟主在这一次事件中的功劳是无人能及的。世人终于明白黎欢的真容，毒妇的说法不攻而破，皇帝竟寻问她是否乐意入宫为妃。

不过黎欢对武林盟主和妃位都没兴趣，她只是很端庄很疏离的说句她已经200多岁了，虽容貌停留在20岁，但她再厉害，也不能保证有一天不会离世。所以还请另寻他人担当此重任。

不顾众人挽留，黎欢再次离开了。

冬，黎欢离世的消息由万毒宗告知天下。她未留下半纸的武功秘籍，从此她的武功在江湖上失传了。但她离世前已把万毒宗一切事务处理得很好，连仇人也一一被除掉了。有万毒宗其他长老调笑，黎欢的孽徒倒是有点，杀的大部分人都是万毒宗的仇人，给黎欢打理万毒宗省了很多事儿。

0.

一群小乞丐围在一起，听话地一个个接着热乎乎的肉包子，递给他们包子的手非常好看，指头宛若玉做的，纤长又白皙，这双手称得上完美。遗憾的是他们无法看见这双手的主人，这个每天来给他们食物的姐姐总是带着面纱。

“姐姐，你做的包子好好吃！”

“是啊是啊，没吃过比这更好吃的。”

“姐姐你真好。菩萨心肠。”

“你以后一定会嫁给一个好哥哥的，这么贤惠温柔。”

他们努力用所知的词汇夸奖这个姐姐，她淡淡地笑了。

“是吗？我以前做包子很难吃的，可有个傻孩子就喜欢吃我的包子，现在我做的好吃了，他吃到会很开心罢……”

尔后，挎着装包子的竹篮，她离开了，小孩们圆溜溜地眼睛望着她，觉得她的背影很奇怪，和别人不太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又说出来。硬要说的话……他们第一次看见这么寂寞的背影。

犹如高悬在泼墨般夜空的明月。

明月在何方？明月无处不在，有家，明月心就在家里。无归之人，约莫还走不到他天涯的家，就看不见明月了。

“那个人，真是个傻孩子……长不大。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的身世，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在计划着什么，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的仇恨。”

“本座，聪明了一世。唯独没猜到他会选择自己背负一切，我竟阻止不了。”

“傻带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