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相思似深海,旧事如天远
季远环视四周青石板的老街,和那一块已经有些陈旧的写有“凤来西点”字样的木质招牌,心中五味杂陈,无限感慨。
他从来不知道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还有这样一方净土,也从来不知道这世界的彼端还有另外一番模样。
他拿起手边的一块小酥饼放进嘴里,淡淡的玫瑰香味在唇齿间流转。 陌生的也是熟悉的,温暖的、忧伤的,也有苦涩的在他身体里扩散开来。
尝过了太多的山珍海味之后,相较之下这绝对算不得什么美味佳肴。却像是一粒小小的石子落入了心中的那一汪湖水,心间泛起层层涟漪。
这是从前君丽华最喜欢的,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季柏川每周都会开许久的车给她带回家的小点心,并非是什么奇珍异宝,却是有关于他们一家三口最好的记忆。
苏颜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在这里遇见爸爸的,若不是那个时候你偶然同我提起过这家凤来西点,我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中间的故事。其实我刚刚得知遗嘱和股权的事,我确实有想过要离开你。”
再度听苏颜提起“离开”二字依旧让季远的心为之一怔,这曾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即便到如今苏颜已将它连根拔起,可一碰伤口还是隐隐作痛。
苏颜迅速的捕捉到他微乎其微的表情,连忙伸手握住他冰冷的掌心,朝他绽放开如春风般的笑容,指尖微微微微用力平复他的不安。直到他渐渐松开了眉头,目光与她再次交汇,苏颜才继续缓缓地开口。
“那个时候我心里很害怕,害怕于你而言我从始至终都只是一枚棋子。你对我越是温柔体贴,我就越是害怕,害怕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戴着虚伪的面具。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进退两难里备受煎熬,狠不下心来离开你,却也始终无法忘记或是说服自己不去在意。”
说起这些的时候,苏颜的声音很轻,没有波澜的情绪,仿佛只是在诉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旧事。许是过尽千帆,许是涅槃重生,所以她才能够如此平静的的说出这些话来。
“阿远,你知不知道我是如何说服自己不要放弃的吗?”苏颜凝望着他的眼眸轻声问。
“为……什么?”季远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来,眼底依稀仿佛可见藏不住的落寞。
苏颜抬手抚平季远微蹙的眉头:“因为有一天我在这里遇见了爸爸。其实我听过许多关于爸爸和妈妈的故事,有你对我说的版本,有阿姨对我说的,从前只是听之信之,真真假假我也无从知晓。
阿姨告诉我说他们是因为价值观的差异所以才渐行渐远,再加上彼此强硬的个性,最终才酿成了悲剧。
而你说爸爸背弃了结发之情,说他不配为人夫为人父,多少年来都视他为冷血无情之人。
还有多少的流言蜚语,我相信你听见过的绝不会比我少。即便是今时今日,爸爸已然名利双收,依旧有人拿君家来说事,说他借君家的裙带关系平步青云、飞黄腾达,最后却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诟病他为负心薄幸之人。
阿远,你应该明白爸爸能有这样的的成就,又或者说柏丽能有今天的局面,到底是因为什么?真的是只靠最初的那些所谓的君家的势力吗?”
季远没有回答,依旧沉默不语。只是握紧双拳任指尖深深地陷入掌心,此时此刻他太需要这样的痛感,让他更加清醒看清自己的心。
那些流言蜚语是这样的熟悉,曾几何时旁人说起季远二字也是这一番说辞。漫长的一段岁月里他活在季柏川甚至是柏丽的阴影之下,任凭他付出比常人多千百倍的努力,依旧有大把的人说他所有的成就是依仗了父亲的庇佑。
他清楚地知道,于一个男人而言,这是怎样的屈辱和不甘。尤其是在母亲走后,他更不愿意同季柏川再有丝毫的联系,所以便隐姓埋名独在异国他乡,褪去所有光环低到尘埃里区重新来过。
他也比任何人都了解,所谓的一步登天,背后是泪、是血,是大把大把无人问津的寂寞时光。世人称羡万人之上,却不晓得这万人之上便是无人之巅,从来都是高处不胜寒。
只可惜这样无趣又枯燥的真相,旁人从不在乎,从前的季柏川如此,如今的他也亦然。
往事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浮现,从前一家三口欢乐的时光,父亲母亲无休无止的争执,君丽华临终前的喃喃自语,墓地里季柏川哀伤绝望的双眼,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绵绵密密的巨网,狠狠地扼住他的咽喉。
“我也曾以为他们不过是这世上感情淡了散了,难逃形同陌路命运的寻常夫妻而已。可事实并非如此,这么多年以来,旁人的误解,亲人的怨念,甚至是你,他亲生儿子的仇恨,他可曾辩解过半句?
如果爸爸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冷血无情,那他何苦要这样折磨自己,何苦这样的责怪自己?如果不是爸爸,我想这间店恐怕也早就不复存在了吧。
阿远,我也失去了父母,不敢说你所有的痛楚都能够感同身受,可我晓得失去至亲是怎样的痛。但你可曾想过,有人比你更痛,比你伤的还要深?
有些人的苦有人知道,有地方可以倾吐;但有些人的苦却永远也无法开口。就像是爸爸一样,如果那一天我没在这里遇见他,我恐怕这些话他是要带进棺材里去的。
就因为他的成功,因为我们最常见过的是他光鲜亮丽的模样,所以才对他的伤痛视而不见吗?他也是人,是和你我一样有血有肉,会痛会累的普通人。
爸爸他是爱妈妈的,爱得比谁都深。只是他身上的担子太重,又或许是他将这份爱隐藏的太深。往事如风说来容易,可往事太重,回忆那么浓,如何能随风?”
苏颜把头枕在季远的肩头,想要用自己的体温熨帖他心口的伤:“ 从那天起我也告诉自己,不要只相信眼睛看见的事,更要遵从自己的心。虽然我想过离开你,可我的心不许,她一点也不愿意。
所以我愿意赌一把,不在乎也不去计较究竟要付出多少的代价,赌你心里是有我的。现在我终于赢了这场赌局,不是吗?”
这一路走来,她受过多少伤,流过多少眼泪,似乎都不再重要了,所有的的一切随着这一句“我终于赢了这场赌局”而终结。
季远捧起她的脸颊,深深地凝望她早已婆娑的泪眼,无需言语,俯身,低头,吻住她的唇。泪静静地滑落到他的唇角,不似记忆中的苦涩,而是化作了幸福的味道。
日暮西沉,夜色渐浓,季远的车穿梭在灯火阑珊的街头,不断地想起苏颜的话来。
“阿远,我原本答应过爸爸不会向你提起这些事。可这阵子经历了这许多事,我想和你好好的,想和你一生一世,我不要你留有遗憾,不要你错过。”
“阿远,去吧,跟着你的心,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重重的踩下油门飞驰而去,他要去一个地方,去找寻一个答案,一个困惑已久的答案,又或许是一个他忽视已久的真相。
空荡的别墅里一室冷清,唯有书房的一抹微弱的光亮才勉强嗅到一丝人的气息,而那一盏孤灯也在昏暗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的落寞。
季远人还在楼梯口就听见断断续续的咳嗽,一声一声,像利剑般扎在他的心口。
他停驻在门口,屏住呼吸,远远地望着书桌前的季柏川。神色间不难看出的倦意,鬓边微白,眼角清晰可见的细纹。
这不是他记忆里总是无所不能、无坚不摧的季柏川,更与他心底冷血无情的那个人大相径庭。天若有情天亦老,若是无情岁月怎会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呢?
季柏川望着某个地方出了神,直到又一声咳嗽才发觉站在门口的季远。
“阿远,什么时候来的?”略微虚弱的声音里夹杂着欣喜。
季远没有回答,缓缓地走向他,目光落在书桌上摆放的老照片上,情不自禁地触碰冰冷的照片里熟悉的脸庞。母亲的脸清晰如昨,笑颜明媚,一如她活着的时候一样。
这样的季远他许久不曾见过,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阿远,你……”
“我有话要问你。”不等他多问,季远便开口打断。
季柏川在心底叹息,略略平复了心情开口道:“是和苏颜有关吧,代言人的事情我可以解释,是因为……”
“不是,不关苏颜的事。”季远再一次打断他的话,漆黑的眸子中目光难测,猜不透是怎样的情绪。“我想问你,这么多年你心里是否有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