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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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这几年柳青阳迷上了京剧,没事的时候喜欢哼唱几句。吃过晚饭,他站在阳台,正哼唱着《秦香莲》中包拯的唱词:

驸马爷近前看端详

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

状告当朝驸马郎

欺君王瞒皇上

悔婚男儿招东床

杀妻灭子良心丧

逼死韩琪在庙堂

将状纸押至在爷的大堂上

咬定了牙关为哪桩

……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柳青阳一看,电话是以前的同事李海打过来的,李海现在是临江市水源分公司的经理,他的儿子将于十月六日结婚,邀请他参加婚礼。

柳青阳和李海同一年参加工作,年轻时关系很好,这些年一直有联系。女儿考大学,李海包了大红包。两人都在一个系统内工作,李海来省城开会的时候,会专门去看他。

柳青阳这个人不喜欢欠债,人情礼往的事儿从不拉空。即使当了领导,职位比他低的人给他送礼,他也要通过各种方式还回去。

转眼到了十·一,在北京读大二的女儿说不回来了,和同学出去旅游。他和妻子没安排远途旅行,主要怕路上堵车,景点人多,俩人开车去了省内的几个景点转转,五日晚上才回来。六日一早媳妇回了娘家,他去临江参加婚礼。

毕业分配的时候,柳青阳没能回到省城的老家,而是分配到临江市的水源分公司工作,工作五年后,父母托关系把他调回省城的市公司工作。

调回省城后,柳青阳按部就班的结婚生子。岳父是省公司的一位领导,在自己的努力下,岳父的关照下,一路从市公司的一名管理人员升至副处级领导。家里有房有车,妻子是一家三甲医院的儿科专家,女儿大学在读,可谓事业顺遂,家庭幸福,妥妥的人生赢家,人前人后风光无限。

如今五十刚出头的年纪,他不再担任重要部室的领导职务,工作相对轻松。

六日是十一假期的尾声,没到返程高峰,双向八车道的高速公路上车辆不多。当天的天气不错,秋高气爽。蓝蓝的天空有一些丝丝缕缕的白云。太阳少了夏日的热情,但依旧灿烂。高速公路两旁种植的多是高大的杨树和婀娜的柳树。杨树总是很着急,秋风一吹,树叶渐次变黄,像黄蝴蝶似的随风飞舞。柳树倒是沉得住气,叶子已经干枯,泛着青绿色,仍固守在僵硬的树枝上,在秋风中荡来荡去。远处的田野一片繁忙,根据当地的气候条件,人们喜欢种玉米,玉米抗风,耐旱,产量高。这个季节玉米成熟,人们正在忙着收割,枯黄的玉米棵子横卧在褐色的土地上,黄灿灿的玉米一堆堆地堆放在田野上,像一座座金色的小山。柳青阳开着心爱的宝马车的车速很快,树木,房屋,田野等这些自然景象纷纷向后退去。

开车时间长,柳青阳犯了烟瘾,想提提神。他点燃一支玉溪的同时摇下车窗,耳畔传来呼呼的风声。他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掐着烟蒂,悠闲地吸着烟。吐出的烟雾顺着车窗飘散,他顺手把烟灰弹出窗外,被强劲的风吹散开来,一小部分又吹回车里,落在他的肩上。一支烟吸完,他把烟蒂顺着车窗弹出去,用手把肩头的烟灰拍拍,继续开车。交通台的节目精彩纷呈,他一边听着广播,一边想象参加婚礼的场面。婚礼上能遇到好多以前的老同志,他在这些人当中混得最好,嘴角不知不觉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近两个小时的车程到了结婚的酒店,外面停了好多汽车,他一看时间,比通知的典礼时间提前了二十多分钟。李海穿戴一新,在门口迎接客人,看见柳青阳的到来很是激动,双手握着他的手表示感谢,一路陪他到宴会厅靠前一桌的正位坐下,并叮嘱专人照顾好才离开。

02.

摆了近二十桌的宴会厅金碧辉煌,随着轻松欢快的婚礼音乐,来宾们人人穿着体面,神采奕奕,相互寒暄着,气氛热烈。

安排和柳青阳同桌的基本上都是科级以上的领导,每桌十人,已经来了六七个人,大家都很尊敬他,纷纷站起身和他打招呼。

毕竟他在水源分公司工作了五年,参加婚礼的一些老同志和他比较熟悉,纷纷过来和他叙旧。

一位六十多岁的退休老职工走了过来,坐在柳青阳的旁边,小柳,还认识我吗?

柳青阳仔细看了看,说,这不是老班长吗?你好!你好!

老班长拍拍他的肩,脸上的皱纹舒展开,说,当年就感觉你能有出息,不光有知识,动手能力还强,写文章也好,每月班组的宣传报道都是你写的,报到公司宣传部都说写得好。

哪里,哪里。柳青阳还想说几句感谢之类的话,这时一位胖胖的老阿姨脸上堆着笑已经站在老班长的身边。她接过话头儿,冲着老班长说,老金,你说对了,人家现在可是柳总了。但我还叫你青阳,叫柳总显得生分。我家孩子高三毕业那年,老师忙不过来,让家长写鉴定,我哪会写呀?别人说你写字好,还求你写的呢,你还记得不?

这事柳青阳真忘了,也不好扫了人家的兴,就说记得,记得。

这时又陆续围上来几个老同志,有的回忆过去,有的询问他的近况,得知他的妻子是省里大医院的儿科专家,几个家里有孙辈的老同志还说请他帮帮忙呢。

昔日老同事的热情让柳青阳感到很亲切,他笑着一一回应大家。没想到自己离开临江这么多年,还有这么多人记着他。

突然,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亮了一下,发出短信的提示音,他拿起手机看,别人见他看手机,也就知趣地不再搭话,各自散开。他以为是运营商或银行发的,打开一看是一个不太熟悉的电话号码,上面写着:中午十二点,勿忘我咖啡店,222包厢见。林红。

林红?柳青阳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不会是以前的同事林红吧?按说,她也应该来参加婚礼,可在现场没有看到她。

柳青阳调走之后,就和林红没有联系过,关于林红的消息,他是听李海说的。自从他离开临江不久,林红就结婚了,婚后生了一个男孩,孩子不大她又离婚了,之后就没有了消息。这个女人找自己干什么?两人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他扳着手指数了数,整整二十二年,二十二年改变一个人的不只是容貌,还有人的心态,这个年龄段的人越来越现实。见了面还不知道能不能认识?下午不着急回去,还是不回复了,等典礼之后,过去看看。

十点五十八分典礼正式开始,幽默风趣的主持人充分调动婚礼的气氛,把控婚礼的节奏,按当地的婚礼流程一步一步进行着,仪式隆重而热烈,嘉宾们跟着积极互动,台下不时发出欢呼声,喝彩声,把婚礼推向高潮。典礼结束后,酒菜陆续上齐,宴会厅热闹非凡,人声鼎沸。

新人换装后,李海两口子把他们领过来首先给柳青阳点烟敬酒,柳青阳包了一个大红包递过去。李海笑容满面的双手接过来,又递给媳妇,对儿子儿媳说,还不谢谢柳伯伯。两个孩子很懂事,给他行礼道谢。李海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这桌敬完酒后,李海又领着一对新人去了下一桌,之后同桌之间相互敬酒,陆续别的桌又有不少老同志过来敬酒。因为柳青阳开车,只象征性地喝了些水。他低头一看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到十二点,他不大喜欢这种吵吵闹闹的场合,说自己有事借故离开。

03.

他对那家勿忘我咖啡馆有些印象,年轻的时候曾经去过。大约10分钟的车程,到了咖啡店门口。他抬头看了看,咖啡店也紧跟时代脚步,进行了大规模装修,只是名字一直没有改变。他停好车,走了进去。咖啡店里灯光昏暗,播放着舒缓的古典音乐,传递出温馨浪漫的气氛,卡座里几对小情侣在窃窃私语。服务生走过来,对他说,“先生,请问您有提前预订吗?”他点点头,“222包厢。”服务生把他带到包厢门口就离开了。

柳青阳推门走进去,看见一位身材臃肿的中年女人坐在那里。

听见推门声,那女人扭头望了望他,淡淡地笑了笑,说,“柳总,过来了,快请坐。”

柳青阳仔细端详了一阵,才看清是林红。他坐在林红的对面,说:“什么总不总的,千万别客气。”

多年未见,林红变丑了。她梳着齐耳短发,可能是经常染发的原因,发梢是栗棕色,发根齐刷刷地长出了约半厘米长的白发,显得很扎眼。圆圆的脸上皮肤发白。年轻的时候脸白好看,年纪大了就容易显老,眼角眉梢有了明显的皱纹,苹果肌有些下垂,法令纹明显,一双大眼睛黯淡无光。关键是身材胖得走形,一看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中年大妈,哪里还能找到她年轻时的俏模样?如果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来。可柳青阳却没什么变化,他经常锻炼身体,身材保持得不错,除了岁月在他的眼角眉梢留下一些皱纹,头发仍旧乌黑,容貌没有大的变化,即使多年不见也能认出他。

林红问,“想喝点什么?”

“卡布奇诺,不加糖。”柳青阳回答。

“你年轻时就喝这款咖啡,到现在还是没变。”林红像是对柳青阳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她按了按桌子上的按铃,服务生走了进来。“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来两杯不加糖的卡布奇诺。谢谢!”

一会的工夫,服务生端来两杯咖啡放在他俩的面前,两人慢慢地用勺子搅动咖啡,咖啡特有的香气袅袅升起,在屋子里弥漫。

林红率先打破沉默,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看向柳青阳,“你是不是都认不出我了?看你没怎么变。”

为了照顾林红的情绪,柳青阳违心地说:“没有,女人在这个年纪胖点好,看上去富态。这些年过得不错吧?”

“还好。”林红苦笑了一下,说得很勉强。

“你没去参加李海的婚礼吗?”柳青阳为了不冷场,没话找话。

“没去,事先给他包了红包。你还记得这家咖啡店吗?”林红转移了话题。

“有印象,以前你,我还有李海曾经到这家咖啡店,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这家店还在营业,连名字也没改。可我们一晃就老了。”柳青阳不无感慨地说。

“是啊,一晃儿就老了。听说你这些年混得不错,当了大领导,家庭幸福,替你高兴。”

“马马虎虎,你找我有事儿吗?”柳青阳没工夫在这里扯闲篇儿,把话题拉到了正题上。

林红看出了柳青阳不耐烦的样子,缓缓地说:“想让你看一个人。”说着,她打开着手机的相册,翻到一张图片,把手机递给柳青阳看。

柳青阳扫了一眼,这是一张阳光男孩的面孔,穿着运动装,二十多岁的年纪,五官端正,神采飞扬,充满青春朝气,特别是那双含笑的大眼睛,像林红年轻时的样子。

“这是你儿子吧?长得真帅!”柳青阳由衷地赞叹道。林红定定地看着柳青阳,眼神里多了一些自豪和凌厉,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们的儿子。”

“你在说什么?我们的儿子?怎么可能?”柳青阳吃惊地望向林红。“你仔细看看,孩子的嘴形,鼻子像不像你?”柳青阳又仔细看了看,简直和自己如出一辙,怪不得看第一眼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柳青阳的心里在打鼓,他狐疑地看着林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只有那么一次你就有了?”

04

大学毕业那年,柳青阳23岁,天之骄子,踌躇满志,意气风发。21岁的林红技校毕业,青春靓丽,活泼可人,她长得特别像柳青阳的初恋女友。柳青阳和女友在大二时恋爱,大学毕业后因为异地分开。同期还有大专毕业的李海。三人同一年分到水源分公司工作。都是年轻人,他们有共同语言。休息的时候,经常一起出去游玩。林红自从看到柳青阳,她的心里,眼里再容不下别人,她喜欢他帅气的外表,得体的谈吐,渊博的学识,总之,看哪都好,她变成柳青阳的小迷妹,谁都能看得出来她喜欢柳青阳。

林红是地道的临江人,普通工人家庭出身。柳青阳家在省城,父母是系统内干部,家庭条件不错。他住在单位的独身宿舍,吃在食堂,吃住条件较差。林红经常去柳青阳宿舍玩。每次家里包饺子,就给柳青阳带去一饭盒,或者买些水果拿去。柳青阳很过意不去,制止过几次,可林红不听,下次还带。林红对自己的关心,他怎能不明白,特别是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自己时,常让他想起初恋,不免有些心猿意马。

其实他对林红的印象不错,可柳青阳还是刻意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一是学历有差距,二是父母不允许。柳青阳的父亲对他有长远规划。他告诉柳青阳,水源分公司只是他的一个踏板,将来找机会要把他调回省城,千万不能在临江市谈女朋友。

可是一晃儿工作快五年了,调动工作的事儿还是没有动静,柳青阳有些心灰意冷。

林红也能感到柳青阳对自己的感情没有自己对他那么浓烈,她的身边不乏追求者,但还是义无反顾地等着柳青阳,对身边的追求者一概回绝。

夏天的一个周末,几个年轻人在外面吃饭,柳青阳心情郁闷,没喝多少酒,就有了醉意,几个人把他送回宿舍。当晚宿舍室友外出,林红主动留下来陪他。半夜的时候,柳青阳胃里翻江倒海,想吐,林红赶忙拿来洗脸盆帮他接呕吐物,给他捶背,哪味道熏得她几次想呕吐,她强忍下来。之后让他喝了温水,帮他擦了脸,洗了外衣,对他悉心照料,吐过之后,柳青阳感觉好多了。

他心里很感激林红,越看她越像自己的初恋。青春的荷尔蒙在身体中荡漾,他一把把林红搂了过来,林红半推半就,两个人越了雷池。早晨的时候,林红早早离开。柳青阳很后悔,害怕林红怀孕,又不敢问。接下来几天,他看林红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变化,也就没多想。

半个月后,柳青阳调动工作的事情有了结果,调往省城工作。离开临江后,一开始他还和几个临江的朋友有联系,后来结婚生子,都有各自的生活,慢慢地减少了联系。和林红毕竟男女有别,没再联系过。

难道是那次吗?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儿吧?柳青阳心里狐疑着。

05

林红见柳青阳慌乱的样子,悠悠地说,“就是那次。一个月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时非常害怕,想去找你,怕影响你的前途。想打胎,没舍得打掉,又不敢告诉父母实情,不知道该怎么办。以前有个初中同学一直追求我,我火速和他结了婚。孩子早产,他起来了疑心。他发现孩子长得越来越不像他,常常喝闷酒,一喝完酒就打我,婆婆也容不下我,丈夫后来提出离婚。

离婚之后,我和父母一起生活,他们帮我把孩子带大。我本来想,一直这样挺好,一辈子也不告诉你这件事,但是前些日子在体检时,发现自己得了严重的妇科疾病,又去了权威医院确诊,估计自己来日无多。我想,你和孩子都有权利知道对方的存在。我知道你今天会来参加婚礼,想把这件事儿告诉你。”

柳青阳的身体僵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他像在听别人的桃色事件,这种事儿怎么偏偏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感觉头皮发麻,自己的头发根根竖起,浑身的每个汗毛孔都冒着冷汗。仿佛一记重拳砸向他的脑门,顿时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片刻之后,他恢复了理智,大脑在飞速运转,他坚定一个信念:即使这孩子是自己的,也不能承认。

此刻,他恨死了林红,这个一意孤行的女人,害人害己,还害了无辜的孩子。随后,心里又很可怜她,一个女人把孩子带大要付出多少辛苦?如今她得了病,更让人可怜。

他忍住怒火,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子上,这里面有十万,你拿着,好好看病。

林红看了看,凄然地笑到,我不差钱,你拿回去吧。

屋子里的空气令人窒息,隔了一会,柳青阳问:“孩子现在怎么样?”

“他正在读大三,明年毕业。”

“孩子读了大学,你怎么一直也没找个伴儿?”

林红无奈地摇摇头,“爱情很美好,可惜我的心已死。”

她随后又说:“我身体不好,父母年纪也逐渐大了,帮不了孩子,思来想去,还是想告诉你,如果你想认下孩子,我会和孩子解释这一切的。”

其实,柳青阳不是不想认下这个孩子?他父母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他家三代单传,特别想要一个孙子。二老若是知道有个大孙子说不上多高兴呢?可是,这个孩子说什么也不能相认。自己还没有退休,还是企业的领导,有贤惠的妻子,懂事的女儿,幸福的家庭,如果认下孩子,自己要怎么面对现实呢?对,说什么也不能相认。这绝对不是儿戏,自己的年纪也不小了,人要脸,树要皮,还是要把事情想得全面一些。

林红盯着他的眼睛说,“恐怕你不相信是你的孩子吧?这是孩子的头发,你可以做DNA鉴定。”说完,从拎包里拿出一个塑封袋,里面有十几根头发。

说良心话,柳青阳的确是这样想的,孩子是自己的吗?不能单凭长相就断定自己的孩子。他没想到,林红想得很周到。

林红又说,“我知道你一下子难以接受,不着急,你再好好想想。我想,孩子有权利知道他的父亲是谁,而且我也将不久于人世,我不想让孩子孤零零地活在人世间。”林红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了医院的诊断,推到柳青阳的眼前。随后,她站起身,踉跄地离开。

秋天天气善变,从东南方向涌过来一大片乌云,上午还晴朗的天空顿时阴了下来,太阳也悄悄地躲到了云层的后面,屋子里更加昏暗。窗外起风了,一片树叶撞击在玻璃上,又沉了下去。

柳青阳眼神呆滞地看着诊断,他呆坐了很久。此刻心乱如麻,他知道,自己欠下的这笔债这辈子注定无法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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