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云卧月迟来雨,坟上初生十里青。
年岁离离,卉草祭祭。春最盛时候,会有人一如既往携饧食冷酒来看望你。
你坟里的尸骨寒个透透彻彻,有青草折折地生在墓缝中,掩住了,你望不见他们脸上从悲恸到无波澜的神情,望不见山河依旧、海晏河清。
除却我。
遗恨只有我,圆满是他们。
“行川,行川。”
“你尸骨旁的草木枯荣了多少次,痴痴应我的声音便沉寂了多少年。”
一作揖起身时两眼昏昏,恍惚见到你从坟冢中站立而起。我踉跄狼狈、躲避不及,苍苍白发尽数撞入你眼里,而你眉骨尚携当年三分风流意气,一霎山川相叠,脉脉无语。你于春荣声色中缓缓抬头,轻声问我:
“浙,外面的花开得好不好?”
恰巧一阵春风裹着雨丝吹过,吹出桃花无数,落满我肩头。“不好。”我道。
大历七年春,春恩盛万物,亦猖疫疠。
我行古道见得春花生机灼灼,一路上却是连遍的死尸,偶尔见人赤脚在泥地里仓皇奔走、自以为逃的了。
人间细雨且清寒落着,日月袖手而观,同时远远在云头挂着,徒将楼廊照得透彻。春好处有虬枝峥嵘,叶上有剔透雨露,翠绿洁白,光华流转。
你说:“我叫陆行川。”
小有名气的游医,陆行川。久仰,久仰。瘟疫滋生处,为沽名钓誉来的医生除了我都死干净了,你知难而退罢。我这样说,末了摆摆手。
你摇头。“众生。”
“我赴众生而来。”
好好好。你为众生,我为名利。你最好立地成仙,不然就得看着我作恶人间。
你即便成仙又得到什么?你死了,你的众生百姓给你立了碑,春来就例行祭拜。坟上青草既能掩你名姓,自然也能掩去你以身试药无量功德。
只是凭什么你为你的众生百姓身死,要我痛然多载不得解脱?
我守了你多少年?
你又能偿还我多少年?
彼时我以滚烫的嘴唇贴着你同样滚烫的额头,对死亡的恐惧就要溺毙我了,我怕,我怕你死了。
夜夜,夜夜都有游魂野鬼到梦里嘶嚎,携了烈风、裹夹霜雪,涛浪汹涌进肺腑,一度一度,以疼痛杀我。心魂被困在一个病痛的躯壳、一片恶疾的疠瘴中,与野鬼为伍,在暗夜里一路疾行找不到归处。在梦里哭湿了脸喊你名字。声涩然,一遍遍。
千万次觉得自己就要随你去,魂又被这自己一声喊给轻轻拽住。
“行川行川。”总恍惚以为只要一个眼神,一声轻唤,就会有你将手搭上我肩宽慰我。所以总要等到话出口,得不到回应,才微怔,惊醒,这一天一地已经只剩我一个人。
一重一重的山,一座一座的碑。 所有的爱与不爱,所有的怕和不怕,都化作今日的香灰。医者赴众生,不负众生。“可是,陆行川陆行川,你且睁眼看看,来哭你的是我周浙,不是什么众生。”
你走后人间也不是人间,艳烈的桃梨又成片成片的开,春光将六合八荒皆炽热遍,独独不能暖我。这三两痴心方方寸寸,皆随你卜居黄土之陬,陷入草地不能拨根。
坟草蔓,鹧鸪啼。春荣冬枯,年年岁岁。
彼时你说只有生死能使我们分道扬镳。我以为是盟誓,未曾想,竟然,是诀别。
_傅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