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
我常常翻之前的旧日记,我想我的奶奶德英就是在那时候她的病情开始飞跃的。
英子的两个哥哥来家里看她,那时候小孙女刚刚改了名字,只因为算命的说原来的名字取得不好,所以听任其改名为:寻音。
德富和德康来家里时,以为自己看到了两个孩子。因为小斌和寻音一般,俩人像看着活宝似的盯着德富德康两人,小斌贼溜溜地打探着的其实是德富身后带的那箱子牛奶和别的好玩意,他傻呵呵地笑着迎上去:
“呦,来啦。”
德富伸出手拍了拍小斌的肩膀,他这次来还带着自己的儿子。
“这是你弟弟。”
德富的儿子歪歪头,打量了一番小斌的模样。因为小斌经常在家很少出门,所以春秋天也就只穿一身薄衣服,破破烂烂的被英子缝满了补丁。文贤也给这个傻儿子买衣服买鞋子,只是都被勤俭的英子把好东西收起来了。
“先把旧的穿烂再穿新的。”这一点谁都不能跟英子犟嘴,你跟她比犟,她永远比你犟。
小斌伸出手,好想要与德富家儿子握握手一样,但是人家并不理睬他,只是礼貌的微笑着,身子却缩到德富后面去。
寻音拉着傻叔退到一边儿,她不怎么喜欢这两个姑爷爷,反倒越长大越喜欢跟她这个傻叔玩在一起。
英子招呼两个哥哥坐下,一个人端茶倒水,过会文贤也回来了,三人聚在一起抽烟,弄得屋子里烟雾缭绕的。寻音躲在房间里,跟小斌一起看动画片,她这个年纪其实早就不喜欢看动画片了,奈何小斌只看动画,她也没法。后来文贤又买了一台电视机给寻音看,这样他们俩人一人一台,倒也好得很。
德富德康是吃过饭,留下钱才走的。英子百般推让说不要那些钱,一边给文贤急急忙忙地使眼色,文贤却只是淡淡一笑,忙着给两个哥哥递烟。
客人走后,文贤和英子大吵一架。
小斌和寻音呆在房间里不敢出来,小斌还乐呵呵的看着电视节目,寻音却有点急了,听着争吵声越来越大,她内心焦躁无比。在她心里文贤和英子那是标准的模范夫妻,她虽然才六年级,可文章写得棒,总被老师夸。她最爱写文贤和英子,小伙伴们都羡慕她有一双恩爱的祖父祖母,也就不再嘲笑她是个没有爸爸的野孩子了。
寻音其实是个话痨,但是平时在学校没什么朋友的她却孤独寂寞得很,她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她从小可能只跟她的傻叔有过一段真正的友谊。
好在文贤和英子的感情让她有话可说,有牛可吹,逢人便给人家讲爷爷奶奶怎么恩爱怎么幸福。
所以此刻寻音的内心是惧怕的,她怕英子的脾气和英子身上带的刺会刺伤文贤,在她眼里文贤是需要保护的,英子吵起来是咄咄逼人的。
她气鼓鼓地“啪”一声关掉电视,转身对小斌说:
“别看啦,爷爷奶奶吵架了。”
“什么吵架了......”
“你爹你娘!”
寻音扒开一条门缝,听客厅那边的动静。
英子是嫌文贤什么都没说就接受了德富德康的钱,她不好意思如此,而文贤觉得如今正值他内退,英子也退下了好几年,此前两个哥哥从没来探访过,包括大儿子去世,小孙女上学,也都没给过金银,这次就当好意收下。
英子就嫌文贤财迷,做了大半辈子的知识分子在金钱上从来没有她一个文盲看得清楚。
不求不欠,英子对谁都是如此。
那天吵架的结果就是,英子把那笔钱原原本本的收了起来,分文不动地让文贤退了回去,她那是已经因为糖尿病而出行不便了,再加上很久不下楼不出门,她的脚更不灵活了。
寻音虽不知道事情缘故,但她看见文贤一个人在厨房闷闷抽烟就不是滋味,所以晚上英子温好饭菜喊她和小斌吃饭的时候,寻音故意要给她脸色看:
“阿奶我不饿,不吃。”
英子知趣地退到厨房,对文贤说:“小音音护你护得厉害嘞。”
文贤听罢,两根手指头掐灭了烟蒂,眼底浮起些许亮光。我想我与文贤的默契,就在我俩一唱一和的相处中日益增长,这个家的阵营渐渐形成:寻音取代了父亲小勇的位置,与文贤站在一列。
英子也许对两个哥哥的态度有预感,她预料到两人给的那笔钱是最后对这个小妹的施舍,是不再来往的预兆,反正自那以后她的心事儿更多了,常常会掉眼泪,问她的时候她也不说,只是哭,或是偶尔呵斥两句:
“俺不跟你说,大人的事小孩子瞎起哄啥?”
可她有时候又会拉着寻音的胳膊哭,把她的模样仔仔细细看个遍,越看越觉得简直跟小勇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到底是亲生女儿!
作为寻音正式加入文贤这个阵营的奖励,周末文贤带着她去钓鱼。寻音看着文贤自信地把鱼竿一抛一甩,那神情与在家里就不是一个人,家里的文贤闷了许多。
这个下午文贤给寻音讲了许多钓鱼的技巧和方法,也不知道她这个小脑瓜记不记得住,寻音喜欢这样抽着烟喝着茶在河边认真垂钓的文贤。
文贤钓上来的第一条鱼被他放生了,寻音好奇,于是问他为何要放掉辛辛苦苦钓上来的鱼。
文贤说:“放掉它,鱼也需要自由啊。”
寻音愣了愣,她还不能理解那时候文贤这句话的意味,只有后来在整理自己的日记本时偶然看到这一幕才明白过来。
我的爷爷文贤,我从未见过他流泪、抱怨,可也许他的心里比谁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