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掉了。是住在小爹隔壁的瘸子发现的。瘸子路过郊外的山沟沟时突然想撒尿,就下了山沟,解决完一回头发现了已经失踪将近半个月的小爹,胡乱地倒在几近疯狂的树丛之间,手上模糊的印迹之间那一道伤疤还在,似乎在诉说这半月的故事和窒息的风尘。小爹还穿着出走时的灰汗衫和已经不合时宜的短裤,脚上的泛黄草鞋在这半个月的暴风雨的吹散之下就只看得出一个大概的轮廓。瘸子是靠那标志性的卷发认出小爹的——村里也就只有小爹和大爹还有他们一家子有这遗传性的卷发。瘸子虽说也算见惯人的生老病死,但这猝不及防的相遇还是让瘸子的心上就像是玻璃被砸碎满目疮痍。瘸子一刻都没停留,连滚带爬地上了大路,在刺眼阳光的照射下一瘸一拐地以自己的最大速度往长福的家里走去。
长福放下了手中的活。
“什么?找到了?在哪儿?”长福顶着凌乱的卷发,用审视而紧张的小眼睛望着瘸子。
“就在李家坝后面的荒草丛里,底下就是鸟不拉屎的沉塘。”瘸子同样以恳切的目光予以回望。
长福怔了一会儿,目光呆滞地盯着地板砖上一块显眼的污点,缓缓地开口“你怎么看到的?”
瘸子带着惊魂未定的口气讲述了发现小爹的一系列过程,说完狠狠地喝完了一大杯凉白开。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瘸子率先发话“你准备怎么办小爹的葬礼?人这么多天终于找到了总得落叶归根罢。你是长子,小爹的后事还都得你操心着。我这个闲人就不多说了,你什么时候和我去一趟,把小爹的遗体运回来?”
长福皱着眉头,“这样,我今天晚上先和您去一趟,看看是不是我爹再说后面的事,您先别和外人说,等确定了再讲。我现在手头还有不少活,晚上再打电话给你好吗?”
瘸子望着长福那意思明摆着就是闭门谢客了,便不情愿地出了门。下了楼梯,瘸子不禁破口大骂:狗娘养的,爹都没了还做手头的活,我看你压根就没想找你爹!
水泥地上撒满了稀疏的树影,刺眼的阳光照得瘸子心里酸溜溜的,瘸子却只觉得脊背发凉,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跨上破烂的三轮车,佝偻着背往家的方向开。
“小爹找到了。”瘸子夜里压着嗓子对老婆春香说。
“啊?”春香似乎惊了一下,侧过身来面对着瘸子。
“在哪呢?”
“就在李家坝后面。”瘸子的声音显得干瘪无力。他想起了上次去小爹家里桌子上那盘发了霉的咸菜。
“那你告诉长福了没?”瘸子能感受春香声音中夹杂的厚重的呼吸气流。
“告诉了,他这个狗日的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还说晚上打电话给我去确认下是不是小爹,这他妈马上都天亮了屁都没打给我。我看估计就指着那可怜的低保和养老保险多吃几年死人饭。”瘸子感到胸中的怒火在熊熊燃烧。
空气凝固成一团冰冷的生铁,瘸子和春香谁都不愿率先打开这略显尴尬的缺口,他们都想起了小爹还没傻掉的时候,瘸子和春香都在工地上干活,小爹为补贴拮据的生活,就和瘸子一起去工地干活,五六十多岁的中年人在水泥交横的建筑工地上多得是,包工头给小爹安排了个搬运钢筋的工作,在烈日当头的正午闷在一堵堵水泥墙间像蝼蚁一样奔波来去。
小爹本来就有高血压,不适合高强度劳动,终日的艰辛与飞扬的尘土就像蟒蛇一样蚕食着小爹早已苟延残喘的身体,终于在一个稀松平常的中午,小爹倒在了滚烫的水泥地上,手被同样炙热的钢筋压断了一根骨头。
小爹是一个人去医院的,瘸子带着鲜艳的令人发指的鲜花去看小爹时,小爹躺在发黄的白色床单上,干枯的嘴唇一张一合,大概想和瘸子说村里的医生让他来县医院,结果又花掉不少钱,还说他想见见长福,或许长福会愿意出点钱给小爹住院。瘸子打了个电话给长福,长福满嘴打哈哈,敷衍了事,还让瘸子带小爹去找包工头要工伤费,说自己很忙,让瘸子帮忙烦烦神。瘸子被这一通电话冷了心,他没敢告诉小爹打电话的事,他想着随着时间的流逝小爹大概也会忘了这件事。
小爹出院后,瘸子搀着出小爹去了包工头的办公室,在充斥着金钱味道的办公室里,瘸子丝毫感受不到劳苦大众的汗腥味。看到小爹这副模样,包工头先是好烟好茶招待着,当知道来着为钱时,他的脸就像一块凝固了的鸡蛋僵在了安全帽下。
他先让瘸子出去,瘸子绕到后窗下面,他看到包工头严肃地绕到办公桌后,用肥硕的双手不停地敲打着桌面,死活都不肯松口,后来小爹越说越激动,包工头的怒火也像被点燃了一般燃烧起来,一拍桌子似乎扬言要开除小爹。小爹被包工头排山倒海的气势吓懵了,就像一根蔫掉的苇草,耷拉着脑袋瘫在昂贵的沙发上,把他包裹着闷热纱布的右手中指搭在灰旧的短裤上,瘸子分明看到那只手因为愤恨交织而颤抖不已。
小爹出来时瘸子站在门口,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小爹,小爹用他那双空洞的眼睛盯着和平时一样的水泥地,有气无力地像一具行尸走肉缓慢地移动,小爹就开始变得更沉默寡言了,永远都低着头,缓慢地在在路上踱步,他的世界似乎一片昏暗,被淹没在这城市冰冷的水泥钢筋之中。
瘸子翻了个身,就像鱼在大海里翻了个身,他记起小爹有四个子女,也是因为小女儿的儿子考大学去喊小爹吃酒才发现小爹不见的。之后就是看起来永远不会结束的寻找,拿着小爹最近——一年以前的照片四处访问,瘸子也加入了寻找的队伍,找到了一些令人心酸的线索,最终也只是无疾而终,多少次瘸子一个人蹒跚在夜里无人影踪的大街小道,想着小爹会不会也曾踏过这方土地,寻找着家的方向。小爹最惯他的大儿子长福,从小就吃好穿好,什么都让他先,但到头来长福却最不肖,村里的长舌妇们整天议论的丑事长福少说也占了一半,什么吃喝嫖赌在外面乱搞,长福也算无所不为。瘸子想来小爹也定是听到了不少这样的话,就算小爹什么都不相信,但那走到哪里都有的指指点点也足以让一个正常人疯掉。
瘸子这样想着,天边不觉竟露出一点鱼肚白,瘸子摸索着起床,一瘸一拐地走到院子里,掀开三轮车上的彩色塑料,发动了他破败不堪的坐骑。
瘸子又把它开到发现小爹的地方,初秋季节的早晨已经开始刺人心骨,荒芜的树丛似乎还沾着昨夜的露水,瘸子找了一块石头坐在上面,点了一根烟,就这样看着小爹和下面那片万径人踪灭的沉塘,他在想究竟什么才叫做人生,小爹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干干脆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他的人生不算波澜起伏但也并不苍白寂寥。他也有过青春有过爱情有过亲情,到如今只化为一具干瘪的尸体。他忙忙碌碌一辈子却连一个真正懂得关心自己的人都找不到,最后只能孤独地走向生命旅程的终点。
瘸子此刻的心里并不害怕这具身子,相反,他的心头涌上了一种怜悯和悲伤错杂的奇怪感受,这让瘸子自己都感到十分意外。瘸子突然想到,小爹对他自己已结束的人生会怎么看呢?没有人,也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一节香烟烧到了烟嘴,空气中弥漫着烟草与水汽混杂的气味,强烈地刺激着瘸子的神经。太阳投下死白的日光,把瘸子不平衡的身影投射在小爹的胸前。
瘸子叩开了长福家的门。
长福的卷发首先映入瘸子的眼帘。他警觉地打量着瘸子,感觉并不欢迎但出于礼貌还是邀请他进家。
“不了不了,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我那天看错了,那不是小爹,是邻村半年前走丢的张老汉,我也真是老眼昏花了可能是太想找到小爹了吧。这还害得你担惊受怕了,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你要是找到小爹,记得打电话给我。我带春香一起去看看老爷子。”
长福像是松了一口气,脸上立即绽放出一坨恶心的笑容。“啊……那好,李叔这事您烦神了,谢谢啊!”
瘸子一瘸一拐地下了楼梯,他想起埋葬小爹那天柔和的秋阳和小爹坟前那一朵随风飘摇的彼岸花,鲜艳的令人发指。
文/璃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