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我用一万块买回了自己。有诗为证：
辞职难，就像头牌出妓院/
一次签字一重关/
一提谈话就心酸/
蜕掉层皮磨破了嘴/
跑断腿来踩平了山/
终于熬到出头日/
留下银两换自由/
2
毕业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到这个三线城市的巨头企业。说它是巨头，主要是历史悠久，后来又被国内大名鼎鼎的煤企收购。那几年，煤企相当红火，北方的三线小城，毕业就能年薪10万，我就是冲着这个来的。据说我们这种算幸运的，很多本地人掏十万都未必能进来，在当地，如果看你穿着这单位的工作服，售货员小妹都热情无比。
这些我当时颇不以为意的传说在来后被一一证实。其实我应该很早就发现的，新员工必须参加军训，我们几个外省的姑娘侥幸被借到办公室整理档案，办公室那些老员工（其实都是20来岁的姑娘）天天讨论的不是雅诗兰黛就是SK-II，只是那时的我压根没听过这些牌子，当然也不知道一套化妆品都顶我现在好几个月的工资。
那一年，巨头企业大学生招了三四百人，其中研究生都近百人，还不乏清华、西交大等名校来的。为了培养专业的高端人才，我们都被分到了一线。我所在的车间隶属于巨头公司下的三级分公司。现场的女人很少，一个班也就一个，所以工作特别简单，扫扫地、写写工作日志、帮大家打个饭，更多的时候，我的角色是当那些荤玩笑唯一的女听众。
我当然没想过一直这样待下去，可是我也从来没想过当初辛辛苦苦进来这么快就要辞职，一点都不符合我忍耐坚持的本性。
辞职的主要原因也很简单——倒班，不是我矫情，也不是吃不了苦。我从高中就有失眠症，很少有像我这样上夜班跟打了鸡血一样的女人，但是白天也没有几个和我一样，倒头却睡不着的。宿舍三个人三个班，没有网络没有书，所以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总有人只能靠睡觉或者看电视打发日子。我失眠越来越严重，安定从半片吃到了三片，最后每个月那几天也消失了。大夫一看，再这样下去，你以后就不能生宝宝了。
所以我一定要走，离开这里。于是一纸辞职报告打到了车间主任手里。
车间、甚至车间所在的分厂都炸开了锅，我们厂好不容易争取来两个研究生，不到一年，就有一个要辞职。
3
自此，我的辞职战拉开了序幕。
虽然没有辞职的经验，但好歹投过几百份简历，面试N回。求职、面试、签合同、辞职、违约等等一套流程我还是掌握得滚瓜乱熟。
本以为还得再上一个月的班，谁知报告交上去的第二天，主任就找我谈话。主任是个和蔼的中年人，绵绵的。无非就是问了问原因，是不是有什么委屈之类的，对着一个大男人，我当然不好意思实话实说，就胡诌了一些，什么离家太远，父母想让回家之类的。可能因为他也是有女儿的人，没有过多难为我，签了字，并告诉我不用上班了，按程序办手续就好。
其实在这之前我已从历史上少见的几个辞职者那里打听了不少经验，都说不蜕一层皮，休想拿上八个签字八个字章。
首战大捷，我信心增长了不少。晚上，和车间的小伙伴们把酒作别后，居然一觉睡到大天亮，没有失眠没有做梦。
心情大好，我几乎是一路哼着小曲去分厂签字的。在我心里，这个应该不难，因为我现在的老公，当时的男朋友就是分厂机关里的小兵，领导们对他还算认可，我们的事，大家也略知一二。
先直奔大领导屋，领导说这个还是人力资源和书记先看吧。书记，我熟啊，前几天她参加我们的支部会议，我的党课让她夸赞的一塌糊涂。我敲门进去，她一如既往，优雅大方，和蔼不失威严。
“你是来谈辞职的吧，来，我们好好聊一聊”。
这是有戏的节奏啊，我提在嗓子眼的心落了一半。“书记，实在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有负她望，我心里多少还是愧疚的。
“不麻烦，好说好说，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事啊？”看她一脸的关切，我一股脑把原因说完。
“这样啊，那给你个探亲家，休息休息就好了，过几年等机关选拔的时候，你挺有希望的。”
“谢谢您的好意，我还是想走。”
“这样就有点过了啊，你看我们这里多好，简直是世外桃源，大家一起起床、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睡觉，不用做饭，不用打扫宿舍。”她说这些时，我想起电视里的牢房，白床白被，不能洗澡，私人物品一律没收。不同的是，我们一个房间三张床，定点有人打扫，男男女女还可随便进出，虽然没有网络至少还让我们随意用手机。我咬咬着牙，生怕自己一个冲动就说出心里那句话：这样的生活和猪有什么不一样？
她看我没有搭腔，继续口若悬河“且不说你男朋友还在这边，你辞职对他影响不好，他最近也到了晋升的时候，你这一折腾估计就cha了，自己权衡一下吧。”
我依旧不吭声，她开始转换语气，语重心长“你是准备去市里找工作是吗？市里不像你想的那么好，我有个同学在市里那个小学教书，最后还不是出车祸没了..."
她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可是我却听不下去了。“谢谢您的好意，我还没打算再找工作，费心了。”不等她表态，我逃离了那个比“监狱”还可怕的房子，这里空气有毒，我甘拜下风。
一晃就过了一周，其间，男朋友被书记找去谈过两次话，第一次，哄着让他劝我别走，第二次，逼着让他劝我别走。
可能被男朋友拒不合作的态度给气炸了，第二周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在办公室声嘶力竭大骂我一顿，估计也怕我这种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人再纠缠，她极不情愿地签了字。
她的骂声果然威力无比，整个厂办公楼都知道我去意已决。所以厂长和副厂长爽快地签了字，只有副厂长说了句“好自为之”。
后来厂里人事处几经推脱，总算将辞职表做出来了并盖了第一个章。至此，我的辞职成功了比1/4还多，还有四个字7个章。
4
我去二级公司的人力资源部时，有好几个人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在门口晃来晃去，愁眉苦脸。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一口气冲进去，管人事的小伙子轻车熟路，拿着计算器噼里啪啦一阵。“一共3万2，去财务交了钱。”
这个数是我进厂一来所有的收入。
看我一脸迷茫。他不紧不慢“我们的规定，实习期都算培训，工资得全部回收，饭卡和房租也算了。”
我们签了一年的合同，当时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付费培训才需要交违约金，我从来没参加过任何培训，哪来的违约金？
实习就是培训？什么言论！
“为了适应工作岗位提供必要的岗前培训，劳动法规定的，单位应尽的义务好不好？”
“不想交就放这儿吧。”后面又有几个人过来交辞职报告，他十指如飞，弹出的都是什么2万5，4万3之类绕梁三月的数字。
5
我们出来的时候，已经晌午了，门口的人瞅着旁边紧闭的门，无奈的跟着我们下了楼。“嘿，不要灰心，我们的队伍很强大，违约金算好了只能找人力资源李部长，他说减才行。”同样的困境，大家倍感亲切，一路聊到宿舍，末了，互留了联系方式，约好轮流盯梢。
半个月的时间，大家都没有逮着李部长，我盯梢的时候接着去磨了磨那个算钱的小伙子，人家四两拔千斤，几句话就打发我走了。
又半月，李部长找到了，我们说了来由就被轰出去了。有人提议，我们去找二级公司的王书记，她权力更大。她出现的那天是一个小伙子盯梢，我们去的时候，他正被保安骂着。他说压根没进王书记的门，人家就以影响工作的名义喊来了保安。
眼看哀求无用，团队有人建议维权。这一个月，我们耗尽了所有的希望与尊严，别无选择。
劳动仲裁机构一听说巨头企业的名字，打个哈哈让我们走人。几个律师事务所也是不同的手段打发了我们。一个月，我们游走在大大小小的律师事务所，就在大家都精疲力尽，准备不要档案走人的时候，终于有人接了我们的案子。但他说立案到仲裁，需要近半年。
两个西交大的小伙等不下去，直接回了西安，他们说新找的公司不要档案，我们无比羡慕地送走了两个小伙伴，一行人一边等一遍悄悄地假装不经意地去公司里晃晃，希望哪天领导一个心情好，或许就改变了主意。
可是从未成功。
单位停了我们的饭卡，宿舍也下了逐客令，一时间荒郊野外吃饭都成问题。我开始到市里找工作，幸运的，在提交辞职报告3个月后，我通过了事业单位的笔试。但是，问题也来了，必须要资格复审，也就是要查看我的档案。
仲裁的时间尚早，我只能豁出这张嫩脸，再次敲开李部长的门，我说明来意，他像根本没听见一样，打电话、看电脑。我就那么杵在那里，半小时后，他终于发现了我，懒洋洋的问，“来辞职是吧，桔子就是你啊，很厉害啊，敢告我们，那就法庭见呗，现在来找我干嘛？”
我发誓，我干了这辈子最违心的事，我一把鼻涕一把泪，什么年轻不懂事啊，什么拿不出来这么多钱，可是又想早点回老家啊，什么家里一穷二白啊，您就少点吧。
“两万。”
我开始拼命搜索那些恭维的话，我的感激在我的眼泪里一览无余。正犹豫要不要二闹三上吊呢，他扔给我一句话“一万块，出去。”
虽然回忆起来觉得自己和插稻草卖身没什么区别，但当时这五个字绝对是我近四个月里听过最动听的语言。我抱着这个口谕，一口气干完了后面的事，找表，签字，交钱，盖章，退房、退工作服、鞋子、帽子。一下午，楼上楼下，公司到厂里到宿舍里，这点路算什么，重要的是我接近成功。
6
当我再次走进了巨头企业总部的大楼，它如去年我来签三方协议时一样，豪华、气派。在那里签了最后一个字盖完最后一个章，我终于出来了，空气里自由的味道，真好。
PS：感谢那些小伙伴，有你们，那漫长的四个月才不会难熬。希望你们后来的路快乐、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