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中元节。
逃了许久的计划终于在这一天得以实现。
我紧紧地挤在人群中，猫着腰身见缝钻缝，幸而瘦小，没被发现，就这样出了城门。
城门外，人群散去，我突然没了方向。
一时恍惚，我是准备去哪里来着？我为什么要费尽心思逃出城门？是为某件事，还是某个人？
心脏传来一阵熟悉的绞痛，我抚上胸口，并死死地摁住。这里，总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
在城里商讨逃亡计划的时候，我曾问她们为什么要逃？这里有吃有住，生活无忧，天底下还有哪里好过这里？
她们告诉我去过的地方越多，越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
我不记得自己曾去过哪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当时心脏也是一阵绞痛。她们望向我皱眉抚胸的样子，了然地笑了。
现在她们都去向了哪里？我也不知。
我自己要去向哪里？我也不知。
既然随她们逃出来了，天下之大，到处走走也未尝不可。
02
不曾料到，天竟是这般的炎热。
知了叫得让人呱噪，倒是池塘里的莲花开得我见犹怜。
我左右瞧了一眼，只见几只青蛙和野水鸭，便伸手去采莲。
一群说笑声由远而近飘至眼前。
人若真能转世
世间若真有轮回
那麽 我的爱
我们前世曾经是什麽
你 若曾是江南采莲的女子
我 必是你皓腕下错过的那朵
我 必是从你袋中掉下的那颗崭新的弹珠
在路旁的草丛中
目送你毫不知情地远去
你若曾是面壁的高僧
焚烧著 陪伴过你一段静默的时光
因此 今生相逢 总觉得有些前缘未尽
却又很恍忽 无法仔细地去分辨……
他们朗诵的是甚么？我缩回手，回转身去看。
几个青年才俊和青葱少女正撑舟而来，似是读书人模样。
他们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好奇地看向我。
我脸上有泥吗？我小心地用手背蹭了蹭，这多日不照镜子，竟不知自己脸上有泥了呢。
你是自由行吗？一个女孩子小心翼翼地跟我打招呼。
嗯。不管啥意思，我只管胡乱答应，心里盼他们走了就好。
他们左右对望了一眼，又有人问：
你需要搭我们的船回去吗？天快黑了，也没有别的船了。
嗯。我抚上胸口，抬眼看向天上的明月，又看向问话的男子，又是一阵绞痛，似是发作愈来愈频繁了。
03
让我搭船的男子眉眼弯弯，
我想他笑起来一定像天上的明月，地上的杜鹃。
我仿佛记得，在我的家乡，就有满山的杜鹃，
还有那个笑起来像天上的明月的少年。
船上的人见我神色疲倦，或以为我有想不开之事，他们几个窃窃私语一番，便直接带我回了客栈。
说是客栈，不过是个农家小院，被这几个年青人租了下来。
他们经常支起一张画板，图图画画，说是写生。
偶尔会问我画得如何？我答甚好，便不再多言。
我帮他们做饭，也会随他们采风时采把草药，
他们好奇地问我采的是什么草药，我答不知，只知也许会有用。
也许会有用，一定会有用。
直到那日，问我是否自由行的青葱少女在晾晒画时，画被风吹走，
让我搭船的男子听到她的呼喊，起身去追，画被吹挂在山崖边的一棵歪脖子树上。
我眼看着他爬树，看着他在小心翼翼拿到画揣到怀里的同时跌落。
估计小腿骨折了吧，我回屋拿出准备好的草药。
04
他镇静地看着我给他正骨、敷药，眼里闪过一丝恍惚。
我是不是暂时不能下床？
嗯。
那麻烦你了！他笑了起来，真像天上的明月、地上的杜鹃。
嗯。
你怎么会认识草药？几日后，他还是好奇地问。
怎么会不认识呢？我熟悉它们就像熟悉我自己的身体，就像在许多年前，我也曾给那个少年郞……
那个少年郞，那个少年郞……
他少年意气，独自经商，路遇歹人，辗转流落至我的家乡。
我采药时发现了他。
他留在我家养伤，白天我去采药，他在家中读书。
傍晚，我帮他敷药，他给我讲书中精彩。
我虽听不懂，但也觉得家里比以往冷清的好。
日子一长，我竟不想让他回去，于是我减少药量，以此拖延时光。
虽一再拖，他的伤竟也好得七七八八。
他说家中父母年老，身为独子，必要以振兴家族为重。
鬼使神差，我给他下了情蛊。
后来呢？他追问。
没有后来呢。
05
一日，准备给他敷药时，发现他在偷偷画我。
我装作看不见。
看不见不代表我听不见，我听见他们在小声议论：
这都十二天过去了，他腿上的伤是好了，但他的脸色怎么越来越苍白？这个女的是什么鬼，我们是不是应该离开这里，回城里好好看看。
我是个什么鬼？早晚你们会知道的。
我心里默默地想，又担心地看了他一眼，是啊，他的脸色愈发苍白，不仅如此，还见他时不时捂住胸口，眉头紧皱。
他见我看向他，冲我温和一笑，又让我想起了天上的明月、地上的杜鹃。
又过了二天，他开始发烧，那几个年青人再也不顾我的颜面，打电话联系车子，准备明天离开。
他有点糊涂了，居然握着我的手念了一首诗：
我的眼泪终于滑落了下来。
情蛊，是我苗族蛊中之王。我以处子经血精心喂养，
缘从爱起，爱逐缘生；缘爱相缠，永无了澈。
当年他执意要走，我挽留不得，于是在他酒盅里下了情蛊。
他走后的一日，我胸口处疼痛如绞，我知道此时他已奉命联姻。
族中长老告我，让我施蛊以自救，不然会被反噬。
我终是不忍，他还有那么多要做的事，那么多……
可是我种下的情蛊，如果放过了我，必定放不过他。
我不想他与我一样被日日反噬。
06
奈何桥上，
孟婆见我一身伤痕，毫不动容地递给我一碗汤。
我悬悬欲泣，却迟迟不接她递的汤。
她的老脸上浮现一丝不耐，挥挥手，
我了然于胸地跳进忘川河。
相见不识，我终是不甘。
忘川河里，
千年的水淹火炙万般煎熬之苦，
眼见他走过一遍又一遍奈何桥，
喝过一碗又一碗孟婆汤，
既盼他不喝，又怕他受不得这忘川河之苦，
在这忘川河里，我口不能言，
孟婆在桥上望向我，一声叹息。
我终是不甘。
每个清明、中元、寒衣，我都想法去寻他，
孟婆见怪不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岂料今年的中元节，她说：
盲龟浮木难相逢，机是花发今年枝。
07
我提前一天回了城，
这一次我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面无表情地看着身旁哭泣的芸芸众生。
不等孟婆递汤，我已抢先接了过来，嘻笑着说，
再来三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