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的府邸位于九重天上一十三天芬陀利池边,名为衔阳宫。
当时东华为府邸命此名是因为父神给了他一个他并不满意的封号“少阳君”。诚然当年他让父神随便给他取个封号了事,但父神起这个封号时却是相当慎重的。因东华那时虽还年轻,却已如同烈日一般难掩其光芒,日后定要成就一番大作为。是以,他给东华这个封号,意为年轻的太阳。但东华对这个“少”字的第一反应却是另外一个含义——缺失。少阳,少阳,这名字歧义太大,实在有些晦气。于是乎,他便给了这座府邸一个霸气异常的名字——衔阳宫。连接着太阳,嘴里叼着太阳,恨不得把太阳直接吞进肚子里。与名号中和了一下八字,顿觉阳气扶摇直上后,这才勉强叫他宽了心。
东华在水沼泽的这些年,鲜少回去。府邸一直由座下掌案仙官长励打点。长励为仙忠厚忠诚,唯独就好八卦这么一个陋习。虽东华对他不甚满意,但因几百年也见不到他一回,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发展,散养在衔阳宫内。有事便叫仙鹤捎封信回去,他也懒得往九重天上跑。久而久之,长励便也习惯了他家尊座的处事方式。是以,当慧鸟落在他跟前时,他很是熟练地去解它脚上的那封书信。当日,他便取了少阳君信中提到的物件赶去了幽冥司。
东华要的东西名为连心镜,是开启妙义慧明境的唯一途径。妙义慧明境是东华万年前闲着没事时闭关七天七夜造出来的一个罐子,承着他强大的法术。装一装那缈落的魂魄该是不成问题。但究竟能装多久,他自己心里也没底。魂魄形态的缈落到底有多少本事,他还不清楚。也许装她时可以顺便探一探,也好叫他心里有个数。待处理完妖族的事情,再从长计议。
临走前,东华差了长励去做一件事。他要他去查一查仙籍名录,一并再研究一下十亿凡世的君王名录。寻一寻是否有帝君这么个阶品,有没有个叫东华帝君的神仙或是帝王。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在眼下这个并不适宜的局面下,他终是下了决心去寻这个他并不想要知道的答案。
带着连心镜,在谢孤栦的引领下,紫衣尊神前往关押缈落的那一层。幽冥司共十八层,每一层都关着灵魂,待审完前世功德罪孽后方才能被领到忘川河过奈何桥入轮回道进入下一世。这十八层,每一层都有重兵把守,越是往上,关押的灵魂越是凶恶。
“缈落在顶层。”
谢孤栦边走边同他说明情况,紫衣尊神只闻不语。
“她来的时候忘川河水波涛汹涌,险些冲垮了奈何桥,把孟婆吓得不轻。”
有司主带路,东华自然不用挨层自己闯。谢孤栦说着,他便听着,一路地闲庭信步,看起来也有些心不在焉。
“这几日忘川河水依旧很不稳定,士兵们在加固堤岸。我作了一道法先护住那奈何桥,否则堵了轮回道,我这幽冥司可就魂满为患了。这几日孟婆在那桥上总是心惊胆战的,我还得受累派两个人去盯着,以免有漏喝孟婆汤的。”黄袍的谢孤栦平日里其实话并不多,见着老友不免就多说了几句,“说到底这事还得怨你。”
东华睨了他一眼,凉凉道:“奈何桥塌了,难道还怪孟婆太重?”
幽冥司的主,冥界的至高领袖谢孤栦乖乖闭上了嘴。两人并肩而行,一路上到了十八层。十八层的尽头有铁门三道,铁链无数条。里头绑着个红衣女子,也是铁链加身,层层枷锁,上头梵文咒语无数,皆是用来禁锢恶灵的怨气。她低着头,但东华觉得自己隐约见到了她勾起的嘴角。翻手施了追魂术,缈落突然发狂。脚下的粗石地发出了隆隆的轰鸣,震得那一层的守卫都俨然一副戒备的模样。收了诀法,紫衣尊神负手而立。
“松绑。”
“什么?”
谢孤栦以为自己没睡醒。
“本君说的不是人话?”
“可是……”
“你以为这些条条索索能困得住她?”
谢孤栦看了看那缈落,又看了看身边的东华,有些为难。
“她还在这处呆着,不过就是要等本君来罢了。”
默默祭出佩剑,谢孤栦脑门上冒出了些冷汗。
“把你那薄片似的小刀收起来。你伤不了她,不用白白送命。”
幽冥司司主额上的青筋跳了几跳。他这唯一的朋友什么都好,就是嘴太刻薄。他手里的佩剑好歹也是把上古神器,怎么到他的嘴里就成了一无是处的薄片小刀了!复又想了想他腰间的那把苍何神剑,谢孤栦叹了口气。是了,与苍何比起来,他那把的确只能算是薄片小刀了。
癫狂的笑声响起,叫人毛骨悚然。低垂的头抬起,凌乱的额发后露出了一双怒意汹涌的赤目。双手微微一用力,身上的锁链便已是悉数断裂,叮铃哐啷地落了一地,响声回荡在阴冷的石壁间叫人背脊发凉。红衣女子款步走到铁门前,她双手抓着锈迹斑斑的栏杆,将那张狰狞的脸靠得更近。紫衣尊神挑眉看着她,等着她开口。
一神一魂对峙了许久,幽冥司的十八层安静得叫人有些瘆。
“你在这处等本君来,没有要说的?”
“该说的在山洞中都已经说了。”
“既然没什么要说的,那就开打吧!本君赶时间。”
“托少阳君的福,本公主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缈落冷笑一声,“你这么急着赶回去,是怕你那女人独守空房寂寞难耐?”
“不错。”
谢孤栦手里的剑差点掉到地上。他今日还真是见识到了东华的厚脸皮,实在叫他自叹不如。遂还觉得东华挺不够朋友,这么重要的事都没同他提。
“若你今日回不去,不知你那女人会不会又哭哭啼啼地到处寻你?”
东华不屑,“这天底下能取本君性命的,怕是还没生出来吧!本君的女人可没有守寡的命。”
“在那山洞中,我就与你说过。若你杀我,我父君绝不会饶了你们神族。你可知我意思?”
东华嗯了一声,“猜了个大概。”
“那你可曾想过你杀了我后会引出什么样的祸事?”
“缈落,有时候话太多容易叫人瞧出破绽。”
铁门栅栏被生生拉开,红衣女子从里头一步步朝着紫衣尊神走来。谢孤栦紧了紧手上的剑,却是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领着你的人找个地方藏好,伤着了可怨不得本君。”
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个外人当众使唤,谢孤栦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奈何这个使唤他的神仙比他能打,比他能说,连阶品都比他高。于是幽冥司司主只得领着众兵一路朝着十八层的出口处退。还未退至出口,里头便传来了打斗声。惦记着七万来年的朋友情谊,他壮了壮胆。吩咐士兵守在出口,万不得让缈落从这里出去,随后便提了剑又往里头走。身形还未消失在拐角处,他便被一阵气浪给直接扇了回来。重重摔在地上的谢孤栦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有些怨念。刚刚扇他的不是缈落,而是他那个老朋友。扇他的同时还警告他,说如果想保命就滚远些。谢孤栦拍了拍袍子上的灰,感谢他还算留了点颜面给他这个司主,没用吼的。头顶掉了些灰下来,他甩了甩脑袋,遂在头顶撑出了一片结界来挡一挡。这一层的门虽然是赌上了,但照这么个打法下去,不知道这层的顶受不受得住。东华收拾那缈落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才是,但是打到什么程度才能收拾了,他委实心里没底。就他刚刚跑过去匆匆瞥见的那一眼,缈落挺厉害!遂还觉得有些对不住东华。那日缈落来幽冥司掳走的恶灵数量比他昨日报给东华的可要多得多。他做了隐瞒也不过就是为了瞒住父神好继续混口饭吃。这四海八荒,还有谁不知道这位少阳君是父神的重点培养对象。若是让他晓得了,不定哪天就要传到父神的耳朵里。默念了句阿弥陀佛,谢孤栦有点心虚。那缈落吸了这么多恶灵攒了如此多怨气,自然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被收拾的。
此时,东华和缈落已经大战了一百多招。红绫扯破了他的衣袍,叫紫衣尊神有些吃惊。红衣女子喘了口气,遂挂上了一丝挑衅的笑。
“纳了如此多的怨气,也不过如此。”依旧清冷的面容,叫人看不出一点儿情绪来。
狂怒再次席卷了幽冥司的第十八层,红绫瞬间伸出了无数条侧枝,径直袭向银发尊神。东华口中诵出诀法,剑光飞舞剑气横扫。片片红色碎屑自半空中飘下化作虚无。
“你的天罡罩还罩在那女人的身上?”
“左右她才是本君的女人,不罩在她身上,难道罩在你身上?”
红绫再度出击,直奔紫衣尊神喉间命门。东华跃起,左手幻出连心镜开启镜像。苍何自上而下挥出数道剑气,口中佛经吟诵配合着连心镜将妙义慧明境开启。缈落见状竟也有些吃惊,
“你这是要作甚?”
“礼尚往来。”
一道金色将其困住,遂往妙义慧明境中送去。
“这又是什么!”缈落挣扎了起来,红绫也绕住了那条金色的锁链,却是无从下手。
“锁魂套。”紫衣尊神加了手上的力道,将她推入妙义慧明境,“新法器,第一次拿出来玩,没想到还挺好用!”
红色身影消失在了眼前,锁魂套即刻回到了他的手上。东华遂加了道诀法将此镜封存了起来。收了连心镜,他就地而坐运气调息。一口赤金血还是没有忍住,喷在了暗灰色的地上。这妙义慧明境虽是东华造的,可他却从未用过,便也不曾想到将那缈落关进去竟会耗了他两成仙法修为。他给自己拢上了一层雾色的结界,这件事情,暂时不能让人知道。妖族不知何时会发生暴动,而随之到来的就是魔族与鬼族的趁火打劫。但愿在他恢复之前,一切都能在掌控中。
三日后,紫衣尊神踏出了幽冥司。谢孤栦这几日一直都在忙于抗灾,因那一日东华收拾缈落之时不知为何引得忘川河水暴涨。那座本就摇摇欲坠的奈何桥终于还是没能坚持住,在滔滔河水中散了架。桥上的魂魄悉数被冲入河中,一同倒了霉的还有正在工作的孟婆。如今孟婆汤被撒在了忘川河里,倒叫里头那些不得轮回的孤魂野鬼们摊上了这万万年都盼不来的便宜事。
黄色的河水倒灌到岸上,蛇虫横行,腥风扑面,将这冥界染得遍地狼藉。桥上的那群魂魄需得寻回来投入轮回道,桥下那些喝了孟婆淡汤的也得捞起来。既然喝了孟婆汤,不管喝了多少,都得入轮回。想来那畜生道的门槛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会有些不堪重负。
谢孤栦唉声叹气,不知自己怎就摊上了这么桩祸事,委实憋屈得很!紫衣尊神立在他身侧,语气凉凉地给了个建议。
“那些没法处理的孤魂野鬼先不急着投入畜生道。你暂且替本君存些日子,本君自有用处。”
一身黄袍与这泛滥的忘川河颇有些相衬的幽冥司司主很想问他,这么多的孤魂野鬼少阳君想要他存哪儿?刚要开口,便想起了自己诓他恶灵数量之事。再想想那个被收拾了的缈落,谢孤栦觉得自己还是该做些什么聊表谢意和歉意。于是只得点了点头,硬着头皮应下了这桩事。
当日,东华便出了冥界回章尾山。抵达始祖神府邸时,只墨渊一人在。据说少绾是去妖族打探消息去了,最快也得明日才能回得来。东华点了点头,遂回了厢房继续打坐调息。他离开的这些日子,听说妖族突然止了寻人之事。阖族上下也没有传出什么悲愤的情绪,好似一切如故。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太平叫人觉得有些怪异,让涉事的那几位变得极为敏感。墨渊是神族之人,不好公然出现在妖族。于是少绾只得孤身跑这一趟。好歹她也是个魔族的始祖神,虽打不过东华,但这四海八荒也没几个人能是她的对手。墨渊有些不放心,但也想不出更妥善的法子来,只得依了她。眼下少绾已是去了一日有余,也不知道究竟打探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