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中,我最不喜红楼。
一则,单从故事来看,故事太过悲苦,从时代隐喻来看,又太过无望;二则,这些悲苦和无望,到最后竟全都落下报应在书中女儿身上。
一句话,这是个悲剧。
王国维在一篇探讨红楼梦美学的文章中引叔本华关于三类悲剧的说法,第一类悲剧,由异乎寻常的恶人引起,第二类起于盲目地命运和偶然的机运,第三类则是剧中人不同的地位和相互关系造成的悲剧。
《红楼梦》就是“感人贤于二者远甚”的第三类悲剧了。
然而我既不是哲学家,也不通美学,在我看来,红楼悲且抑郁。明明是痛,又挠不着痒处,没有恶人可供斥责,甚至也怨不得命,无法痛痛快快地破口大骂——骂却骂谁?亦无法酣畅淋漓地高声哭诉——诉又怨谁?没法子,只能蜷缩一隅幽咽,对外人还得打起精神应付,无可奈何,无法转寰,委委屈屈零零落落——这是泰半书中女儿的姿态。
红楼多写女儿之笔墨,据红学家们说,这是作者顾忌政治环境因素,不得已而为之,女子其实不是女子,是时代。
好吧。
因此红楼众女儿,金陵十二钗,大多没有好结果,昔日莺声笑语的冰雪容貌们,跟盛极一时风光无两的贾家大院一同湮灭于尘埃,终究落得“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下场。
有停机之德的宝钗心思深沉,德行端庄,始终走在旧时代模范女子的路上,有咏絮之才的黛玉高洁出尘,不愿说那些“混账话”叫宝玉考取功名,宝玉对二人态度的区别,大概也是作者对封建与解放的态度了。但这二人,虽遭遇不同,结果却都是一场悲剧,一个玉带林中挂,一个金簪雪里埋。我想这样的设计,又大概是曹自己对旧时代的矛盾了吧,对封建腐朽绝对的不认同,却又对叛逆它的新生事物不敢抱有太大期望。
该到来的尚未到来,该丧失的早已丧失,曹雪芹心中追求的曙光,究竟在什么地方?
盲目因循守旧抱着苟延残喘的旧时代的在他看来固然是悲剧,但敢于冲破封建桎梏的在他看来又实在绝望,所以也是悲剧。因此作为代价,黛玉结局凄惨,最具有封建反叛精神的丫头晴雯也染疴去世。也正因为这样,全书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之悲剧”。
除钗黛二人的命运背负着深刻时代含义之外,元春也是一个政治隐喻性极强的人物。
虽故事一开头就借冷子兴之口说那贾府“外面的架子虽未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但依我陋见,从故事性看来,贾府由盛转衰的点,正是元春入宫。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是贾家风光一时无两的契机,但事物有盛必有衰,且盛极必衰,元春入宫的繁华旖旎背后,贾府的落败也悄然发生。小说里花大笔墨来描写元春归省,贾府建造别院的动静,又是“水墨群墙”、“白石台矶”,又是“飞楼插空”、“雕甍绣槛”,反正极尽奢华之能事,连久呆在皇宫里的元春自己也觉得太过奢华,这样大肆铺张,也就怨不得后头一朝抄没,繁华尽散了。贾府的奢华铺张在后文亦多有描述,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史太君破陈腐旧套”里那一回,看戏之间,贾珍贾琏预备下“大簸箩的钱”,命小厮撒在戏台,“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这么着,岂不是将撒钱当成一种助兴的娱乐活动?这与妺喜和褒姒爱听裂帛之声取乐也没差了,实在让人咂舌。
说回元春。
元春一生毫无疑问是个悲剧,这从她的判词中也可窥见一斑。但曹雪芹仅留下八十回稿,虽知是“大梦归”了,元春后头命运却究竟如何,“虎兕相逢”又作何解,终究是不得而知了。我看说元春的曲子《恨无常》,里面讲她荣华正好时无常又到,这倒好解,无非是于富贵中香消玉殒。但后面几句就叫我疑惑,“望家乡,路远山高”,据百度解释这两句是讲元春之死是被人弄到山上缢死的,倒像杨贵妃命丧马嵬坡,跟高鹗续本的痰多致死却对不上。
最值得探究的是最后一句“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这是元春死后对爹娘在梦里相告,大概也是曹雪芹想对沉溺于封建官场士人们的忠告,前车之鉴血淋林摆在面前,难道还要前赴后继深入那虎狼之所?
只可惜,究竟这忠告在后来起到了一点作用没有,前八十回没写,我们也不得而知了。
除了元春,其实作者对贾家落败,在其他女儿身上也埋下过伏笔,如抄检大观园中,探春那一番呵斥,最后一句“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若是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是曹雪芹借探春之口在预示像贾府这样的封建大家族的没落。又如被中山狼啖其血肉的“金闺花柳质”迎春,看起来是讲的女子被封建礼教吞噬,但这又何尝不是封建大家族衰落的悲哀呢?再如惜春,本是绣户侯门女,却落得独伴青灯古佛旁的凄惨境况,也难说这不是一种隐射了。
贾府四个千金都是命途多舛,境遇要好一些的,似乎只有媳妇李纨了。
李纨算是封建时代的节妇典型,文中多次提到贾母王夫人怜惜他“寡妇失业的”,又“素喜李纨贤惠”,在那个时代许多人看来,李纨这样的人,几乎是那个时代三从四德的化身,是“贤惠”和值得尊敬的,在小说里她得到了“凤冠霞帔”加身,这是那个时代对妇女的情感价值偏向。但曹雪芹本人对这种价值取向却并不认同,李纨甫一出场,就说她“如槁木死灰一般”“惟知侍亲养子”,“罢了”“而已”等语气词,更说明曹对这种贞洁烈妇的不以为然。最后虽然贾兰争气为她挣来凤冠霞帔,却也不过是“枉与他人作笑谈”罢了,而已。
若说李纨是麻木软弱,只教人恨,那么妙玉则是矫揉造作,让人厌了。明明依附于贾府,享着富贵的福,偏偏又自命清高,以“槛外人”自居;明明遁入空门,六根清净,偏偏又凡思不断,爱与宝玉牵扯。在我看来,出家人该要一视同仁,众生平等才是,妙玉却又如何偏偏记得贾母不爱六安茶,特地准备了老君眉来接待?又如何只单单嫌弃刘姥姥吃过的茶碗,却将自己平时用惯的给宝玉吃茶呢?可见她非但没有摒弃世俗生活的享受,而且攀高踩低,自己也不过是个“俗物”罢了。从个人来讲,这样的处理,难说不是曹雪芹对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讽刺,而从大观上来看,妙玉后来以金玉质陷泥淖中,也与贾府的没落紧密联系,这不仅是贾府没落的果,也是它没落的因。
但红楼中到底不单有这样让人抑郁不快的女子,在贾府灰暗靡靡中,也有一抹亮色——湘云。说到湘云,我不想把她跟任何政治隐喻挂钩,她是大观园里难得让人欢喜畅快的女子,尽管身世也是可怜,但少有黛玉那样的顾影自怜,更多的是一种乐观与豪气,与宝玉相比,她甚至更像男儿。曹雪芹也对这可爱可怜的女子格外眷顾,大办螃蟹宴,醉卧芍药丛,湘云真性情显露无疑。曹似乎有意让她后来嫁与卫若兰,这也算是一段美满姻缘。
但这段姻缘,终究难逃水逝云飞的离散,又是一憾了。
红楼女子们尽说不完,这里不再赘述,我们回到前文的问题,曹雪芹追求的曙光,究竟在何处?
其实揽括进流传版本最广高鹗所续的后四十回,通观全篇,虽作者在极力挣扎,想要摆脱旧社会,在我看来,他却终究没能跳出旧社会的格局。只谈旧的必然要去,此谓“破”,却并未将新的“立”起来,所以这不算革新,顶多是一种反思。最后贾府又是“兰桂齐芳,家道复初”,只因贾兰中榜,解救这封建旧家族的,竟然又是这封建的旧路子,这下“破”也“破”得不痛快,何谈“立”呢。
他的追求,也终究是落空了。
这其实也怪不得曹雪芹,他本来受的也就是封建旧式教育,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数》里提到一点红楼梦,说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在大观园联诗,联着联着冒出了颂圣的话。当然仔细推敲起来,这不是两个小姑娘的毛病,而是写书的人一种无意识的思想表露。他受的是颂圣的教育,自然思想里有颂圣的念头,我并不是说颂圣就一定是一种封建落后的表现,只是这种封建教育已经渗透到作者骨子里去了,曹雪芹是这样一个无意识间流露出封建文化痕迹的人,他是没有办法真正去打破那旧时代的。
当然,在今天站在优越的后人位置来讲这些话有点混蛋。我们若是处在曹那个时代,除了对封建势力的倾轧无可奈何以外,很有可能连这种试着反思和反抗的念头都不会有。曹雪芹虽没摆脱旧社会的根蒂,光这一点,也很值得我们敬佩了。
以上种种,只是我愚者陋见,和着些前人研究的成果,凑成一篇读后感来充数。其实写这篇文章时正是夏天夜晚,坐在乡下的瓜架子下面,周围蚊虫嗡嗡乱叫,看不懂红楼是真,我所信笔拈来,不过也是一些假语村言罢了。
啪,打死好大一只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