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简介:王国亮,西南财经大学体育部讲师,曾教授公共体育课程及定向越野、野外生存、素质拓展、奥林匹克文化等课程,目标成为一名思想型运动者。
记者∕蓝宁欣 倪亮
深秋时分,一阵冷雨打湿了蓉城夜色,街边的行人冻得直哆嗦,匆匆往回赶;而此时,王国亮却轻装上阵,在这飘摇的雨幕里开始了一场快意的长跑。
快到凌晨1点时,他放慢了脚步,查看手机里“咕咚运动”的记录:“时间38分钟,距离5.99公里,平均配速10:15每公里。”这组冒着热气的数据是他交给自己的“作业”。
过去的14年,无论是全民慵懒的正月,还是醉酒而归的深夜,他都未漏交这份“作业”。
跑步,为心灵立法
这个执拗的跑步客拒绝室内跑步机,常在凌晨的街道上,一跑就是6公里。许多人感到不解,问他:“你喜欢跑步吗?”他的回答永远很诚实:“不喜欢。”
他坦言“跑步破坏肉体的舒适感”,却也说,“保持痛苦和清醒,节制欲望,这恰是跑步的意义所在。”
“我们年轻的时候,判断自己是不是喜欢做一件事,常以感官的刺激或愉悦作为标准。但身心二元,肉体的舒适并不一定经过心灵的甄别。”在财大,他教素拓课,发现大多数同学都是因为攀岩“很好玩”才来报名;但大多数人没攀两下子就放弃了。“为什么这么快就失去兴趣了呢?因为‘感性’在选择的过程中占了上风。”
他力图挣脱这种非理性状态,所以坚持跑步,为心灵立法。
曾有一位学生,自大二伊始,每晚10点跟着他在操场跑步。有一天,他对那位学生说:“以后,你可以自己去跑了,不一定要跟着我。跑多久,跑多远,你自己决定。”
“我慢慢意识到了,跑步是和自己对话、和自己竞争的过程。每天跑与不跑只有自己知道,没有别人关心。所以坚持跑步,就是坚持用精神与自己的身体进行抗衡,与人性中的惰性抗争。如果和别人一起跑,反倒失去了这最独立的运动精神。”多年后,那位学生在回忆录里写道。
无法成为有才的人,就做有趣的人
那位学生叫蒋勃芊,毕业之后,仍对“王老”的体育课堂念念不忘。
王国亮曾尝试将数学知识运用于体育教学,让4个同学闭上眼睛,将一根绳子围成正方形。在构造直角的过程中,很少有学生会想到用“勾股定理”。
“体育是一种生活习惯,这么短的课堂时间,怎么能帮助学生达到锻炼身体的效果呢?”他认为,“思维体操”更应成为课堂的重要内容。
据蒋勃芊回忆,那时上“定向越野课”,他们真正越野的时间大概只占一半,“王老会抽出另一半时间,和大家分享最新的阅读感受。”一个小小的“柏拉图学园”就这样形成,师生同坐银杏树下,畅聊古今,从古希腊哲人的宇宙观,到现代法兰克福学派对工业文明的批判……“王老的言谈中,透出他对西方个人主义的坚持与推崇,以及对文明、正义的热切追求。”
“你不一定要成为有才的人,但一定要成为有趣的人,”他面对记者,大大咧咧地坐在桌子上,谈到波普尔的证伪主义、索罗斯的金融理想,眼睛里一下子有了光,“世界本无趣,乐趣来自人本身,人的思想就是最有趣的东西。”
曾经,学生向他介绍了安联保险公司的片区总裁Peter,两人一同进餐。席间,话题偶然落在了西方经济学家“哈耶克”身上,王国亮和Peter如逢知己,相谈甚欢。
回去以后,Peter立即发来了电邮:“王老师,我在中国呆了15年,从来没有人和我聊过哈耶克。没想到在西南的边陲城市,有人和我聊他,实在感动。只是,您一个体育老师,怎么也看哈耶克?”
王国亮对他说:“体育是西方思想之树上开的一朵花。如果不了解这棵树,怎么研究这朵花呢?而经济学又是西方文明里,除哲学外最重要的一脉学问。”
他称自己“是最为崇洋的”,愿在闲暇时分,沉浸在烟斗、雪茄与红酒构成的西洋小资情调里。爱琴海的阳光不仅将他引向了泰勒斯、苏格拉底、柏拉图,也将他引向了古希腊大地上,那批大汗淋漓的奔跑者。
“你看,无论是古希腊,还是如今的北美、欧洲,爱跑步的人都特别多。我一直疑惑,为什么越文明的国度,跑步越流行?”他决定亲身实践,在跑步中寻找答案,渐然开悟:“大凡文明的国度,在现实世界之外,都有一个心灵世界。他们通过跑步,为心灵立法,避免纵欲。”
这便是“自律”,后来,被他引向了“自由”的终极解答。
奔跑着的,自由了的
王国亮认为“自由”需要两个条件:一是自律,摆脱感官诱惑,听从理性选择;二是勇敢、独立地承担选择的后果。
在光华校区时,他怀着自由主义理想,成立了户外俱乐部。“这个俱乐部在学校一直没被注册,因为没有哪个官方组织敢盖章,承担风险。”他顶着巨大的风险,独自训练这支队伍,带领学生练长跑,练冬泳,对他们进行细致的安全教育,告诫他们要理性自律。
他欣慰地看到,俱乐部的学生很有朝气。“雪宝顶有5888米,路况特别艰难,需要冰爪、冰镐才能登顶。没想到,俱乐部有一个学生登上去了。”
“我的理想主义情怀告诉我,这批孩子接受了大自然的挑战,回来一定是校园里最强、最有特色的人。成绩一定走在前头,做公益一定挺身而出。”保险学院的杨烈就曾是俱乐部成员,他想把这种户外精神传递下去,毕业后创办了“新鲜生活”旅行社。
“他们给我取了外号,叫‘天将王国亮’,降到财大来,背后顶着个脸盆——那是神的光环。”他笑着自嘲,脸上洋溢着对那段热烈光阴的追忆。
然而,随着校区的搬迁,他渐渐发现俱乐部变味儿了:有人只图舒服,带着几口火锅去户外;有人高数挂科了,就拿户外运动当借口……前者缺少直面困厄的理性,后者缺少承担风险的责任感——他对自由的两个前提定义,全部坍塌。
带着一些落寞,天将摘下了背后的“脸盆”,挥手对俱乐部成员说:“咱们散了吧。”
渐渐地,他也意识到,办定向越野之前,首先需要建立的,是“个人责任感”。
一个登山救援队的朋友曾告诉他:“中国大学生在登山之前,就算签订了生死合约,家属也要逼学校负责。而美国登山者遭遇山难后,家属会说:‘对孩子的离去,我很悲痛,但是,他死而无憾,因为他爱山。’”
“西方人自己选择,自己承担。我们中国社会,还没有成熟到这一步。中国的大学生总被当孩子看,如何培育‘个人责任感’?他们无法独立地承担,也就不会理性地选择。”
他坦言,大学生的非理性选择也体现在“求职”上。“你们选择职业,大都参照外界。看到别人在这条路上飞黄腾达,自己也去投简历。其实,别人的成功学未必适合你,你要明白自己的独特优势在哪里。”
“职业选择,要为了幸福,要幸福首先要自由,要自由首先要有勇气,有责任感的勇气是很重要的。胆小的选择往往是想四平八稳,但其实,这就是平庸。”
王国亮称自己平庸过,堕落过,曾中断教学生涯,投身商海,为了赚钱不择手段;但慢慢发觉,内心的幸福感,远不如当年抽不起烟,和老友就着一碟花生米、两盏粗茶畅谈教学理念时那样真切。
最终,他决定一分钱不带,回到校园。“现在,我坐在游泳池旁边值班,就像在地中海度假。”
“不感到无聊吗?”
“只有Hold不住心的人,才会无聊。有时候觉得寂寞,愿意和自己交流的人不多,知心的学生也都各奔天涯,我就和自己对话,享受精神的愉悦,找寻内在的自由。”
他称这个过程为“修行”,而“跑步”是最好的修行方式。
“奔跑着就自由了,自由了就强大了。”
责任编辑:金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