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访谈录《猫头鹰在黄昏时分振翅翱翔》翻译连载(5)

Page 30~41

【让故事“潜入地下”】

——我想具体问一下您的故事和自我的关系。在《身为职业小说家》这本书中,您谈到“讲故事,换言之就是潜到意识深处,深入心灵荫翳的底部。”同时让人感到有趣的是,您曾在采访中说“我对处于地面上的自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村上:不是一点兴趣都没有。而是对那种类型的自我不太感兴趣。

——那应该是不太感兴趣。关于此,您能解释一下吗?

村上:我并不喜欢读那些所谓的私小说家写的,日常生活中自我的纠葛之类的东西。我不会对自身潜藏的纠葛做深入的思考。为了什么事而生气、低落、不快、烦恼之类的情绪,我身体里当然也是有的。但是,我没什么兴趣去思考它们。

——所以,您连写它们的心情都……

村上:都没有。与之相比,我更感兴趣的是,找到自己体内固有的故事,把它牵引出来,然后观察之后发生的事情。所以在阅读日本私小说的时候,我完全无法理解它们的意义。

——哈哈哈。

村上:我想关于这一点,首先最重要的是声音的问题。如果我的声音能够和其他人的声音顺利地产生共鸣,或者说泛音和泛音能够和谐一致,那么人们就会抱着极大的兴趣来阅读我的书。我觉得最初,人们就是为了呼应这种共鸣和泛音才阅读《且听风吟》和《1973年的弹子球》的。这一点至关重要。从《寻羊冒险记》开始,我将这种声音引入到故事中,并能够圆满地围绕故事的转轴“保持同步”。粗略说来,这就是身为作家的我所走过的道路。起初最重要的就是声音。如果没有共鸣,无论写出怎么有趣的故事,都无法吸引到别人的。

最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小说被翻译成外文,那种声音也不会消失。这真是太让人匪夷所思了。外文中我只读得懂英文,因此以英文为例,无论是阿尔弗雷德、杰·鲁宾翻译我的作品,还是飞利浦、泰德翻译我的作品,那种声音基本上都是存在的。

这确实太不可思议了。

——私小说级别中的自我的声音和您所说的与故事产生共鸣的声音之间的区别,或许与这一点有关联。经过翻译,语言肯定发生了变化,自我的表层那一部分也发生了改变……

村上:嗯,对处于地面意识那一层次的声音的呼应还是显得浅薄。但是一旦潜入地下,然后再从那里出来的东西,虽然看上去一样,其实泛音的深度已经截然不同。让素材潜入无意识层,当再次把它拿出来的时候,它已经与之前不一样了。与此相比,如果不让它潜入无意识层,就草草地写下文章,文章的共鸣会非常轻浅。所以当我提到故事时,我都认为让素材潜到地下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越是让它潜到深处,出来的东西就越是变化巨大。

——原来如此。让故事“潜入地下”这种说法真是绝妙。

村上:如同炸牡蛎时让它深入油中(笑)。

——炸牡蛎啊,怎么突然说到好吃的上了。

村上:表面炸四十五秒,然后翻过来再炸十五秒(笑)。

——村上先生花费一、两年的时间,匆匆忙忙地写长篇小说,在能够让这些故事潜入地下的同时,不管是什么样的短篇小说,似乎也发挥了同样的作用。因此,所有的声音,即便幅度不同,但深度似乎都是相同的。认真想来,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村上:即便是采访也依然如此。比如为了写《地下》而进行采访的时候,采访对象并非专业写作者,而只是普通的市民。采访结束后,我将那些根据录音带整理成的文章潜入自己身体的深处。不,更准确的说法是,反过来将我自身潜入到他们的话语中。这样做后出来的东西,与仅仅机械地记录下的稿件相比迥然相异。不过,将这些稿件拿给那些被采访者看,会怎么样呢?他们都说:“嗯,我就是这么讲的。”但是,仔细甄别,就会发现它们巨大的差异。

——这也太有趣了。感觉这就是“潜入地下”的本质特征吧。

村上:我大体上是原封不动地将别人说的话写下来。不过,这其中包含着细微的顺序差别,也会追求文章的效果。另外,会进行极其彻底的再构建。

——如果让那些被采访者阅读……

村上:我想他们会觉得自己就是那么说的。事实上,我没有做任何的增添和删减。我只是把他们的声音变成更容易引起别人共鸣的声音而已。这样做后,他们想要表达的现实性会变得更加现实。这大概就是小说家的日常工作吧。

——您这么一解释,感觉“潜入地下”具有着深刻的现实性。

村上:所以对我而言,无论是接受采访、写随笔,还是写短篇、长篇,原理都是一样的。让声音变得更加真实,就是我最重要的工作。我把它称作“巧施魔法”。就像弥达斯国王(弗利治亚国王,贪婪财富,曾求神赐予点金术——译者注),凡是他的手碰过的东西都变成了金子。如果没有这样的“巧施魔法”,就很难

写出让人愿意花钱阅读的文章。当然,作家们都有各自不同的“巧施魔法”之术。

——嗯,各有各的不同。

村上:不过像这样简单地断言“巧施魔法”是非常重要,没有它就不能成为作家,听起来太过傲慢了,虽然没有“巧施魔法”之术的人就是没有这种技法。所以我会尽量避免这样说、这样写。不过事实就是这样的。

——关于“巧施魔法”,我想根据村上先生的作品再具体问一下,比如,您曾经先写下了三个主题,然后围绕这三个主题才开始创作短篇小说。但是之后“巧施魔法”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也就是说,最初本来决定围绕这三个主题创作,结果写出来的作品并没有围绕这三个主题,而是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东西,变成了一个全新的故事。这就是一个“巧施魔法”的过程吧。

村上:是啊。比如在《东京奇谭集》这个短篇集里,我各选了三个关键词,写了五篇小说。写短篇小说就像做游戏一样让人感到快乐。我就是带着这种心情,一气呵成地完成了这部短篇集。

——那么写长篇小说的时候,需要每天去写,“巧施魔法”也会起作用吧。每天不断地走向深处。

村上:不过偶尔也有“今天无法施展魔法”的时候(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可能每天都顺利地施展魔法。尽管如此,我每天还是不会停下手中的笔。即便觉得今天不能施展魔法,我也不会产生放弃创作的想法,总之还是要写完规定的量。之后还可以修改,对待长篇小说,必须要从长远的跨度来思考。

——您有感觉到“此时我就在施展魔法”吗,还是说写完之后才发觉自己施展了魔法。创作的过程中有“魔法来了”之类的感觉吗?

村上:大致是同时发生的。有时觉得魔法已经降临。长篇小说是一场持久战,有时能够顺利施展魔法,有时却难以施展,总之就是这么反反复复。不过,从长远的跨度望去,会发现最终魔法还是降临了。这是从整体而言的。最重要的就是相信自己。与其认为是在写小说,不如将它当作在厨房一个一个地油炸牡蛎为好。

——写小说是非常私人化的行为,经常在秘密环境中进行,所以几乎难以从外面窥视一二。刚才您对于《地下》采访的说明,客观而易懂。

村上:这样说或许有些狂妄自大,不过,我觉得即便让别人来总结整理我的采访原稿,他们也是肯定无法达到那种效果的。因为我的原因,才构成了那本书。我并不想自吹自擂,只是我原本就带着这种意识才写成这本书的。最终从各种意义上来讲,那是一次受益匪浅的学习过程。

——这也与村上先生翻译的东西有着共通性吧。

村上:这个我也不清楚。我只是尽可能忠实原文地做翻译。我想这是做翻译的第一要义吧。

——不过,村上先生可能在不知不觉间施展了魔法(笑)。

村上:呃~,如果真是这样,那也终究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我自己没怎么注意到。我只是想忠实原文地将英语移换成日语而已。瞟一眼那些短句或段落,或许觉得没什么特别的。但是,从整体上鸟瞰,或许就会发现其中慢慢地渗透出我的风格了。不过,这并非有意为之。

——或许您思索着“我想翻译这本书”的时候,魔法和共鸣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

村上:在翻译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因为感到“这里如果让我写,我会写得更好”,而去修改原文。我只是按照作者的原文,将作者看到的风景忠实地移植过来而已,我从来没有随意改变过原文。不过,就像整理采访后的录音内容一样,我经常会改换语句的顺序、调整段落的长度。或是将长段落拆短,或是增补上短段落。这样做的原因是,英语的现实感和日语的现实感稍有不同。但是并非所有的译者都能这么做,最终还是要靠魔法发挥作用。

——那么让故事深入地下以及巧施魔法的要点,只是一个技巧上的问题吗?

村上:不,我想不是。技巧终究只是手段而已。因为作家是职业写文章的,所以掌握相关技巧是理所当然的事。组合技巧、统合技艺才是重要的事。

——除此之外,重要的还有让故事深入地下?

村上:是的。就我的情况而言,首先需要注意的是节奏感。我觉得没有比节奏感更重要的东西了。比如翻译的时候,虽然能够原封不动地正确翻译出原文,但是根据不同的场合却不得不改变原文的节奏感。因为英语的节奏感和日语的节奏感,原本构造就不同。必须要把英语的节奏感自然圆润地转化成日语的节奏感。这样,文章才会生机勃勃。文学技巧只是达成这个目的的工具而已。

——原来如此。果然节奏感很重要啊。

村上:是的,节奏感非常重要。至少对于我而言,没有节奏感万事就难以开头。

【文章的节奏感与修改文章】

——阅读完您的某篇短篇小说后,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文中的技巧、长度和梗概,而是一种感觉,即希望再现它的感觉。这种感觉似乎很多的写作者都产生过。比如,就我的情况,在读《象的失踪》这个短篇的时候,我感到“好想写那种东西”,不过还没搞清楚“那种东西的性质”(笑)。我想这就是村上先生文章里荡漾出来的节奏感吧。虽然无法脱口而出它的名字,也无法做出解释,但就是“那种东西”产生的感觉。

村上:我想那就是小说的声音与读者的声音产生共鸣了吧。当然这里面也包含有节奏感、回响和呼应。不过,最终还是通过“修改”,创造出了这种声音。一边做着修改,一边想着可能要永远这样修改下去了,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地产生了自己的节奏感,或者说是产生了共鸣和谐的声音。比起眼睛,我主要是使用耳朵修改作品。

——关于修改文章这件事,您在《身为职业小说家》这本书里也谈了很多。

村上:修改文章这件事,我自认为自己做得非常棒。我并不想自夸,但是这件事确实让我感到很自豪。

——起初最重要的是全部写完。也不回头审视,虽然会看看昨天写的,但是最重要的是继续写下去。也不管之前写得怎么样,反正就是不会回过头去检视。这就是您的创作习惯吧。

村上:之后再做修改就可以了。在写第一稿的时候,再怎么慌忙粗糙,我都觉得要继续写下去,要顺着时间之流,畅快地向前行进。抓住眼前出现的东西的一角,然后写进小说里。当然这样做后,故事中会出现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不过,我并不会太在意,因为以后再做修改就可以了。重要的是自发性。只有自发性是难以依靠技巧弥补的。

——在作品完成之前,要做大量工作吧。

村上:嗯,要做大量工作。所以长篇小说,我只能一气呵成地写完,根本没办法在杂志上连载。要连载,也是等全部写完后,再分开连载。因为是新写一部作品,在写完之前,要花费数年时间,所以是一项非常孤独的作业,也会感到精疲力竭。有些人觉得先在杂志上连载,之后再修改就可以了。这一点我却做不到。一旦作品印成铅字展现在人们的面前时,它就不再单纯地是我的东西了。我也没办法再在幽暗中进行作业了。所以,在我满意之前,我都会花费时间不断修改,然后再把它变成铅字。从《寻羊冒险记》开始,多年来我都是这么做的,其他的写作方法对我并不适用。

——通过这本书我第一次了解了,村上先生的修改量具体有多少。我不禁惊叹,您居然修改了那么多遍。不过最厉害的是,您一边践行着这种方法,一边还写了那么多的作品。

村上:在写长篇小说的时候,就不干其他事了。只集中精力搞创作。对我而言,集中精力至关重要。

——刚才您提到了节奏感的话题,我的印象中似乎村上先生很喜欢用音乐作喻。

村上:虽然我喜欢读书,不过起初我对写作并没有什么兴趣。我还是更喜欢音乐。

——您有想过成为音乐家吗?

村上:很遗憾,我无法熟练地掌握一种乐器,所以没办法成为音乐家。练习乐器对我而言,是一件令人头大的事。不过,如果我能掌握一种乐器,我想我可能真的会走音乐这条路。

——说起来,村上先生的小说里,好像很少出现男性音乐家。脑子里突然闪现出《托尼瀑谷》里的瀑谷省三郎,他好像是音乐家吧?(该短篇收录于《次列克星敦的幽灵》一九九六年出版)女性音乐家倒有不少。在她们身上,音乐似乎与某种丧失感,紧密地连系在一起。

村上:或许吧,我没怎么注意到。为什么会这样呢。或许在我的体内,音乐自然地与女性的特质产生了关连吧。

我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热忱于听音乐,而且我还经营了七年的爵士乐酒吧,虽然不会演奏乐器,但是音乐的节奏感、声响和即兴演奏的感觉,都已经深深地沁入我的体内。所以我觉得自己确实在以演奏音乐的感觉写着小说。可以说是,一边用耳朵聆听着,一边在写文章。这并不是“穿越墙壁”,不过真正优秀的演奏确实会让人“穿越”到另一个地方。无论是爵士乐悠长的即兴演奏,还是古典音乐,在某个时间点会让人产生恍若步入天堂的美妙感觉。

——是啊。

村上:如果没有那种“让人穿越到另一个地方”的感觉,就无法成为真正感动人心的音乐。小说也是完全一样的。不过,这终究是“感觉”、“体感”而已,无法科学客观地测量出来。无论是音乐,还是小说,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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