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月的一个下午,雨下下停停,我在运河边的亭子里遇上一个货真价实的流浪汉。我捡到一个手机,维修店老板说值五十块,好吧,五十可买不走我的荣誉感。我在那个亭子里等机主来。来了之后那家伙说要微信转给我钱,我说不用那样,心里却想着他应该无视我的推脱,后来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决定尊重我的意见。这一切都被那个三十多岁的流浪汉看见了,他看得明明白白,虽然他的样子只有二十出头。我知道他看见了。我决定上前搭话,在我对人类的好奇心里,流浪汉排第二名。对大多数男人来说,最不幸的是,若你对一个好看的女人稍微殷勤一点,或者说主动搭讪,全世界都知道你想干什么,包括那个女人和你自己,甚至路边蹿出来那条平时看起来傻乎乎的野狗也知道。然而你对她的动机都不能说是好奇,因为在那一刻在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她,连她丈夫都没注意到她今天带了一双珍珠耳坠,还有那双精巧的皮鞋,平时也是不穿的。她的一切你看得清清楚楚,(对女人来说,这也已经足够,她们把自己拥有的和想说的话都穿在身上。)若说是出于好奇,你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出于真诚的好奇,我上前和他搭话,早上我刚从浴室出来,脸上找不到一点胡茬子,不过我还是告诉他我跟他一样无处可去......
“你真是个好人呐!”他说。
“哪儿啊,维修店老板给的价钱太低了。”我说。
“他刚才给你钱你应该要的。”
“我现在也这么觉得。”
得知我兜里没有足够给他买一盒烟的钱,他似乎不想再搭理我。当时我包里只有两块钱,我不想陪他一起去买烟,也不想让他拿着我的手机去买烟。外面还下着雨。几个附近小区的老头儿在这我们四周晃荡。这个亭子好像叫什么凤荷来着,漆成红色的座儿有的地方被雨打湿了。我想起那个不久前拒绝我的女人,我一直很难理解她为什么拒绝我。老实说开口前我觉得是有把握的,五百块而已。我看到她朋友圈里刚发的照片,羊排,还有一堆花样百出的盘子和盘子里花样百出的食物。我曾经还因为她老是发这些东西把她拉黑过。想起以前我们还有点儿交情,我就开口了。微信上说了一堆话我也没有把钱弄到手。就像我跟这家伙聊了俩小时也没给他买一包烟或是一顿饭一样。
我们正聊着,他看见一个老家伙正吸着一根烟,就毫不犹豫的上去,想要一根。是要而非借,但他很有礼貌。那知这老家伙一脸嫌恶的起身就走,留下这么一句:“你怎么老是问我要烟抽?”语气强硬的让人不知所措,说不定连他自己都惊到了,一辈子没敢跟人这么说过话。流浪汉赶紧陪不是,而且礼貌的叫人吃惊,售楼小姐也不会比他更礼貌一点了,感觉这种礼貌是他的一门大大方方的手艺,他回来的时候脸上为那个老家伙准备的微笑还没有消退……
他对我以及我的境遇没有一点儿兴趣,不像worldly-wise街的那些家伙们一样,一见面就问你是哪的人,好像知道以后就能拿捏住你,占了上风似的。见我愿意坐下来跟他聊聊,他就像是审讯室里坐卧不宁的嫌疑犯,干等着有人给他解释的机会。他邀请我坐到那边的椅子上,一张上世纪九十年代中产阶级家庭特有的塑料藤条椅子,附近某个买了新沙发的老家伙把它扔在这里。他找了一个小一点的凳子坐在我旁边。我给了他想要的机会,我在他身上按下了开始健。运河上的雨似乎要停了,那柳树没人管教,柳枝要把自己给压断。
“我七月份来杭州的,钱花完了,手机卖给人家了,7百块钱,两千多买的,后来,后来身份证也押在一家饭店里了,我没告诉我姐,我姐家是杭州的。”我看着他,他嘴上的一点胡茬很不均匀,一颗门牙没了,显然他不洗脸也不刷牙,尽管他的红色四方形箱包就在栏杆下面,尽管杭州的公共厕所像这里的奶茶店一样多。他穿着黄色的短袖,阔腿灰色七分裤难看极了,和其他那些流浪汉一样疲倦,不过他比他们显得温柔一些,不会吓到那些好心的女士。如果他不是刻意的为自己设计了这个形象,那么我得说他的样子对他的乞讨事业大有帮助。
“你不打算找工作吗?”
“我是不会去上班的。”他的表情让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而且没有商量的余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因此得到了我的尊敬。“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每年都会从家里跑出来一次,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像是天生的,总想往外跑,我去过广州、深圳、珠海,青岛,深圳那边的人,你不知道,你问他要钱,要烟,他不给你,有时候还想打你,脾气可不好那样,杭州还可以,有时候给,不给也不会发脾气。我不喜欢跟人吵架,没意思,你要给就给,不给就算了,是吧,我也不偷不抢。”“你没想过去抢劫吗?”“没有”“我想过”“会被抓的”“坐牢还有饭吃,也比你这样强啊。”“不不不,我不回去干那事”“那这马上天冷了,你睡都没地方睡”“我没想那么多,过一天算一天吧,说不定哪一天就死了......我就是很想我女儿。”
听听吧,他说他有个女儿,这个少了门牙的家伙。他回家之后有个可爱的小东西会叫他爸爸,可这个狗东西却坐在这儿等死,我忍住没有大惊小怪。说来这正是我想要听到的事情,一个流浪汉的独白。“我在家里人家都看不起我,庄上的人都看不起我,我问家里要钱想开一个包子店,家里不给,我就跑出来了,结婚后天天跟我老婆吵架……”有一瞬间我不再能听见他说的话,我想到一个七岁的小女儿在别人家里叫别人爸爸,那个女人嫌这位爸爸个儿矮,于是她为女儿安排了这样一个命运。如你所想,那是我的女儿。我想起一天晚上那个女人喝醉了光着身子钻进垃圾桶里,出来之后在床上哭着诉说身世:“我记事儿之后我家偶尔会来一个男的,那时候只有我妈在家,有人说我妈嫁给我爸之后没多久就生了我,我跟我妹妹一点都不像。”
我在想我跟这个家伙到底谁更该死。我看向他,而他正要向我传授一个饿不死的诀窍:“你要是饿的不行了,又要不来钱,就去那些餐厅里,等哪桌的人走了你就坐过去,肯定有剩的东西,还是好东西,有肉,服务员一般不会管你的。”没一会儿雨彻底停了,他说要出去溜溜。世界上没有比挣口饭吃更应该做的事了,大家都这么说。他似乎是一个全新的自己,跟那些早晨挤地铁的上班族一样的精神头儿,甚至比他们还要精神呢,至少他从不怀疑自己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