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安安
太阳落得越来越早,外婆在厨房里架起炉子,冬天就来了。进了冬天,厨房就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厨房中间架着炉子,外婆用火钳钳煤块扔进炉去,立刻就有像纷飞的纸屑一样的火点漂出,消失在空气里。外婆用火炉烧水、做饭。别的大人把碗端着在炉边吃,在桌子上吃,只有我吃饭的地方是在炉子上面。外婆说我吃饭慢饭容易凉,在炉子上吃有火烤着就没事了。可是我觉得这是外婆惩罚我吃饭慢的一种伎俩。大人们在一边笑着说着,我却被排除在了大人之外,就像我的不爱吃饭的小外甥女一样。我一点都不想被外婆划分成跟她一样的小孩。还好一个人坐在炉子边也不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外婆生火做饭的炉子是漆黑漆黑的颜色。炉子下面有一根伸出的棍子,顶端有圆柄,可以拉进拉出。三哥说抽动这根棍子可以让火烧得更旺,所以只要外婆生火,我就使劲抽拉它,一会也就没力气了。火炉的肚子附近还有一个小柜子,拉开柜子门,里面经常热着牛奶之类。我知道那是给我和外婆的。我是小孩,外婆是老人,我们都需要喝热热的东西。可是这热是很需要一些时间的。母亲告诉我,有一次因为我想喝娃哈哈,外婆要帮我热,我又等不及,于是哇哇大哭起来,让外婆一阵手足无措。最后我哭得让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外婆就烧了一小茶壶开水把娃哈哈放进去热暖了。母亲知道这件事很生气,可是外婆却很护着我。她一直很护着我。
住惯了暖气房,看着外婆用着炉子觉得外婆是在变魔术一样。冬天的厨房就是因为这个炉子俨然替代了客厅。晚上,尤其是近年下的时候,那里总是坐满了四处来的许多我认识和我不认识的人。常客推开院门会直接进厨房来,走大老远就问候着。如果是第一次来的客人,父母亲和外婆就会迎出去把客人带到厨房来。他们来了,常常会聊到很晚。这个时候在夏天总让我感到厌烦的死气沉沉的灯就变得十分温暖,它把金黄色的光线投洒在人们身上。我常常就在这样的灯光下,在火炉边,坐在三哥的腿上,缠着他给我讲一个又一个故事。外婆坐在她的有软垫系在上面的板凳上,数着念珠听来客说话。有这么多人在,可我依然是不容忽视的中心。所有人都同我说话,夸奖我,要我到他们的身边去。这个时候我想让谁抱我就让谁抱我,如果我唱歌,大家都会用力鼓掌。我非常喜欢这种时候。有的客人说起话来又好听,说的故事又有趣,我就能一直坐在大人腿上呆呆地听。如果没有意思,我就溜走到厨房外面玩去了。冷是非常冷的,玩雪,手冷到没有知觉,但玩还是要玩的。
寒冷和下雨的日子从很久以前就成为了我心目中最糟糕的时光。
我小时候是喜欢雨的,而且尤为喜欢在雨下打着伞的感觉。我常常拿了伞,在小区花园里一待就是很久。现在回想起来,那个花园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有一棵瘦小的桃树,这桃树在春天开的花很多,最多的时候,所有的枝干都被压下去,直压到地上,远看像极了一团颜色鲜嫩的云在地上开着。只是花开的多,却不见结果,除了桃树,还有许多低矮的灌木,终年长着脏而发灰的难看的绿色叶子,以及开着红花的月季。
虽然这花园这样的普通,可在那时的我眼里,桃树就显得分外高,院子也十分大,大到足以让我在雨丝笼罩下的花园中体会出幽幽的意境来。打着伞在这花园里走,雨点在伞上发出闷闷的噼啪声。那是我童年最爱的自然的声音。
关于雨的不愉快的记忆是从何而起,我已经记不起了。只知道从某个时间起,雨就和外婆的病有了关联。老家的夏天是时常下雨的。天暗下来,云越来越来重,大家都在想究竟会不会下雨的时候,外婆却很平静。她用她干瘦的左手捶着膝盖,右手里握着转经筒在摇。她看着天喃喃地说:“早起的时候膝盖就疼起来啦,今天一准是要下雨的。”
于是,等太阳完全落下去之后,雨果然就下起来了。
小时候是很以外婆为傲的,外婆有旁人没有的本领,她说下雨,就一定是要下的。
然后母亲就一定会从她的屋子里跑出来,嚷着外婆添条裤子穿。但即使是添了裤子,每天炒鸡蛋给我吃的外婆,在下雨的天里,仍然没有办法很好地站起来。
北方的雨一向是有力而凌厉的。再怎么热得厉害的空气,经雨水一过,轻而易举地就荡然无存。年老的外婆在岁月里经历的太多冰冷不堪已经消耗完她身体的力量,当寒冷和潮湿向她袭来,她就再也没有了招架之力。外婆疼,却疼得十分认命。她把自己看成是自然的一部分。她崇敬天地崇敬得孤注一掷死心塌地,疼痛和悲痛就和龙王布雨、老天放晴一样,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是天地所造就的一切的一部分。
然而外婆在面对他人的时候,就很自然地放弃她用在自己身上的学说,她是那样热忱地相信着天地,而天地对万物都是慈悲的。外婆有这世上最柔软的心,她是五个孩子的母亲,是一群孩子的外婆。年轻的时候,她给丈夫做饭给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做饭,拉扯大一个个稚嫩的生命,然后目睹他们离去。直到我出生,外婆已在这周而复始的使命里耗尽了气力,只剩下干瘦温热的手可以抚摸我的脸和额头。她曾经受过最可怕的痛苦,却从来不忍目睹任何痛苦在她面前发生。在从前的年月,馒头很金贵的日子里,街头常有很饿的人在乞讨。外婆出门时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听母亲说,她的衣兜里是常有一两块馒头在的。后来年月变了,外婆的习惯没有变过,乞讨的人却再也没有一个要她的馒头了。
不只是这样,外婆还常忧心邻居家的孩子调皮总挨打怎么办,常在家附近游荡的野猫偷吃别家地里的东西会不会被发现,以及她所有的孩子,孩子们的孩子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幸福。
外婆在生命里将她在被生活洗刷后所剩的所有温暖都尽可能留给了她所爱的世界和人们,因此当她年老,她再也无力把温暖分享给别人,这个世界能供给她让她取暖的余温也就越来越少。如今她的身体似乎已无力再抵御更多的寒冷,生命之火渐渐变得小而黯淡,北方的风雨轻而易举地击倒了一个曾经火热的生命,并且让它疼痛,于每个关节,每只手脚。
为了躲避那可以使人疼痛的寒冷,温暖就显得十分好而可贵。入了秋,入了冬,外婆身上的衣服比任何人都更快地多起来。但我知道,尽管如此,她苍老而疲惫的身体将余生都在不安和恐慌中以逃离的姿态瑟缩在温暖周围,无论人和事。外婆像小时候的我怕鬼一样怕着寒冷,她只能尽力取暖,使身体内的余温多一点,再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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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安
真实姓名:格桑拉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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