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临近年关，天气日渐寒冷了起来，院子里面白茫茫的一片，厚厚的积雪把树枝压弯了腰，房檐下挂着一排排的大冰溜子，玻璃上一层冰霜，像绽放的烟花一样，煞是好看。

早上被冻醒的我赶紧把露在被窝外的胳膊收了进去，心里不禁开始打起鼓来，都说化雪比下雪更冷，今天肯定会是难熬的一天。做好饭的妈妈进屋来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夜了个哄上下雪了，今儿个冷得厉害，我给你找那条厚棉裤穿。”(夜了个哄上意思就是昨天晚上)

“妈，俺不穿，那棉裤太厚了，穿上动都动不了。”一想到那用旧棉花改的又厚又不暖和的大棉裤，我就心里发怵。

“那怎么行，要不该冻坏了，来，赶紧穿上。”妈妈举着她那大宝贝，直接就塞进我被窝里。

其实我真的想告诉他，那条棉裤其实一点儿也不暖和，可看看妈妈一早上忙碌冻得暗红的手，还有那满手的冻疮，我还是乖乖地穿上了。

离开被窝的我，立马感觉出天气的寒冷，不停地使劲搓着手。我去外屋一边帮妈妈往桌子上端饭，一边不解地问道“妈，今儿个是没点炉子吗？咋冷得那么厉害呀？”

“没点……家里没煤了。”过了半天才听到她的声音，那声音里明显还有些颤抖。

我心里瞬间明白那是家里没钱买煤了，我过去拉拉妈妈，故作轻松地说道：“妈，还好了，其实也没那么冷。”

妈妈回身抱住我说：“傻孩子，这零下十来度的天，哪有不冷的，一会儿我灌个瓶子给你抱着。”

吃完饭写作业时我的手冻得怎么都拿不稳笔，写出的字都歪歪扭扭的，于是在心里不停地咒骂着这恼人的天气。

这时妈妈将一个装满热水的输液瓶子送了过来。别看这个瓶子其貌不扬的，那可是个神奇的宝贝，因为橡皮塞密封严实，那些年我都是用它充当暖手宝的。以至多年后的我，见到这种瓶子还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妈，你别说，这还真不赖，怪暖和的呢。”抱着瓶子的手瞬间就有了温度，我眉开眼笑地对妈妈撒娇道。

“那是呗，你先抱着，一会儿要是凉了，我再给你换水。”妈妈为自己的发明得到女儿认可，很得意的笑着。

“对了，姥姥托人带话来，想让你过去住几天呢。”妈妈拍拍脑袋，突然想起来的样子。

“俺，不太想去，俺，还有好多作业要写……”我支支吾吾半天，才小声说道。

“你们表姐妹们都去，过去好好热闹热闹多好呀，再说姥姥肯定也想你了。”看着不明真相的妈妈，话到嘴边，还是将它咽下了。

即使心里一万个不乐意，仍点着头应允着。心想：哎，就这样吧，也别让妈妈担心了。去就去吧，反正咬牙忍忍，也就几天的事情，再说不是还有所谓的“辛苦费”不是吗？

2、

妈妈是腊月二十四送我去姥姥家的，她家虽然也算不上显赫，但对于我们家条件还是要好很多的。

门口的两个大狮子耀武扬威的，院子里崭新的摩托车不知多气派，一进屋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你们娘俩来了。”满脸笑容的姥姥听见动静从里屋迎了出来。姥姥穿一件枣红色呢绒对襟袄，齐耳乌黑头发往后梳着，耳朵两侧别着黑卡子，别提多精神了，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很好闻，那是姥姥头上桂花油的味道。

姥姥拉着我和妈妈的手进了里屋，然后将舅妈给她买的绿豆糕、栗子糕、芝麻糖、西瓜子、榛子等吃食，一股脑给我摆了一炕。

“敏丫头，你这手怎么冻成这样啦？”一直拉着妈妈的姥姥，终于注意到了闺女的手。她一边用嘴轻轻吹着，一边责怪道，刚才还满脸笑容的她，眼睛里已经凝起了一层水雾。

“妈，没啥事，也不疼，回头我注点意就好了。”妈妈故作轻松地安慰着姥姥。

“家里冷得厉害吗？没点炉子吗？”精明的姥姥突然问道。

实诚的妈妈顿时愣在了那里，她能怎么回答呢？说点了，定是瞒不过慧眼如炬的姥姥的；说没点，那也少不了一顿数落，当然每次挨数落的肯定是爸爸。

“当时把你嫁过去，想着他当老师的也算有个好差事，谁成想这个不靠谱的民办教师，挣得少就算了，还只知道买书，居然连老婆孩子都养活不了。”姥姥越说越生气，如果爸爸在这，她定是要上前揍一顿的。

“姥姥，不许您总那么说俺爸，他怎么了？踏踏实实教书还成错了？”实在受不了姥姥每次总是那么碎碎念的我，再也压不住怒火反驳道，随即也没理会那错愕的俩人，径自跑去舅妈院里了。

出了门，眼泪就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我努力地抬头看看天，心想一切都会过去的。忍忍吧，忍过了这几天，我就能拿着所谓的“辛苦费”回家了，最起码买点煤，一家人能暖暖和和的过个好年了。

屋子里刚才还机关枪似的姥姥，被外孙女怼得再也没了声响，一脸悲呛地抹着眼泪。

“妈，你别难受了，妮妮就是个孩子，她不理解你，我还不明白吗？你就是心疼我们娘俩。”妈妈抚着姥姥的后背劝慰着。

“看着这些年你们过的啥日子，俺这当娘的心跟针扎似的，天冷了怕你们冻着;天热了怕你们热着；一到下半年就得寻思着你们粮食肯定又不够吃了；你这一年到头手里也没个富裕钱儿……”姥姥想起自己这些年操的心，又开始抽泣起来。

“俺知道，都知道，俺们回头会好好过日子的，以后俺两口子一定好好孝顺你和俺爹。可妈，眼瞅着妮妮都六年级啦，啥都懂了，您老以后也不好在她跟前总数落她爸了。”这是妈妈第一次“顶撞”姥姥，每一个字都说得掷地有声。

3、

姥姥家亲戚本来就多，再加上舅舅自己做生意的缘故，每年临近年关一些正常都不走动的亲戚朋友都会来探望姥姥，真可谓门庭若市、高朋满座呀！

腊月二十八这天，舅舅四五个朋友都携家带口的来做客了。早上五点多我就被姥姥派去和舅妈一起准备饭菜了，一上午光包子我们就蒸了三大锅，现在正蒸着是第四锅花卷。

“舅妈，每年过年你不烦吗？天天那么伺候他们，送走一波就来一波的。”我一边往灶膛里添着柴火，一边对旁边在切菜的舅妈说道。

“那有啥子办法呀？俺的傻妮子，人活着都不容易，等你回头自己过日子就明白了。”舅妈抹把脸上的汗，朝我苦笑两下。

还没等我细琢磨出那苦笑到底啥意思呢？舅舅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妮妮，再拿点瓜子花生过来。”

“舅妈您看着点儿火，俺先给他们拿过去。”和舅妈打过招呼后，我便取了两盘瓜子花生往姥姥院里走。

可刚进姥姥院，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拿了条蛇直接甩到我身上，“啊、啊、啊……”被吓得方寸大乱的我丢掉盘子，跳出去好几米，蹲在地上紧紧地抱住自己，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牙齿不停着打着架。

这时一个女人闻声赶了过来，问男孩道：“云生，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

“妈，哪有？我就拿假蛇吓吓那小保姆，谁知她大惊小怪的，我还让她吓了一跳呢。”男孩恶人先告状地说道。

“你这小保姆也是的，没事小题大做的。”女人颐指气使地附和道。

“妮妮，怎么回事？”刚刚出来的舅舅，过来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也语气不善地问道。

我忍着马上要留下来的眼泪，死死地盯着舅舅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嘴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舅舅随即满脸堆笑地和对方解释道：“弟妹见笑了，我外甥女不懂事，惹我大侄子不高兴了。”

“啊，原来是自己家孩子呀，我还以为……，哎都怪云生淘气，云生，还不快和妹妹道歉。”女人冲男孩眨眨眼睛，然后用手推了推他。

“对不起呀，不过一早上我就看你一直在厨房干活，嘿嘿，你居然不是保姆？”云生玩世不恭地说笑着。

可他的那份嘲讽如同一根巨大的刺，深深刺穿我那廉价的自尊心，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还会时常想起。

腊月二十九那天，当我拿着姥姥塞给的五百块钱“辛苦费”回到家里，妈妈拿着钱问我：“累吗？”时，我摇摇头说：“不累，姥姥哪舍得我干什么累活呀，就是帮舅妈打打下手而已。”

我那天下午陪妈妈高高兴兴地去买了煤，屋子里终于暖和了起来。

当天晚上，抱着自己的旧娃娃，我一直哭到天亮，那句“小保姆”像针一样扎进我的心里，扎得血肉模糊，体无完肤似的。这六天五百块的辛苦费，在别人看来那是绝对是“天大的福利”了，但是他们不知道，我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尊严呀。

4、

去年过年回家，妈妈执意要给我塞上几百块钱。我很是哭笑不得的说道：“妈我都多大了，别总惦记我了。”

“傻妮妮，当妈的哪个不这样，总惦记儿女过不好。我这算省心的了，就你一个，想想你姥姥这辈子我们姐弟四个，真是让她操碎了心呀。”妈妈提到过世的姥姥情不自禁又湿了眼眶。

“说到姥姥，我又想起她那时总让我去干活了，整得我真的和个保姆似的。”多少年的委屈第一次和妈妈坦诚地说开，心里感觉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你姥姥四个孩子，就咱过得不好，但她也不能总明目张胆地贴补咱不是？于是只能以这种方式帮咱们，俺也是到你姥姥快走的时候才知道，她这些年卖牛的钱，还有养老的钱基本都贴咱家了。”妈妈说这话时，又控制不住地伤心了。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了姥姥的良苦用心，还有那充满暖爱的“辛苦费”。让我纠结了许多年的心结那一刻终于打开了，可是深爱我的姥姥确再也听不到我的道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