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之间最复杂的是感情,最单纯的也是感情。
以你的心,去融化坚冰,去换回另一颗心,需要时间,也需要毅力。
后妈难当,难就难在她们没有大破大立的勇气。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有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但我没见过,也没听我妈说过。
邻居总喜欢聊我家的八卦。
“悠悠啊,你妈妈去看过小哥哥没有?”
“悠悠啊,你妈妈可真心狠,把你哥哥说扔下就扔下了。”
“悠悠啊,……”
每逢这时候,我妈总一脸冷漠地走过来,把我扯回家。
我曾经也问过我妈,但我妈会发火,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时间长了我也就不敢问了。
我想,从前妈妈大概有什么伤心事吧,所以不愿提,可直到我妈将我也扔下,头也不回地跟着旁的男人走时,我才明白,就如邻居所说的那样,我妈只是单纯的心狠。
我妈同人合伙开了一家旅行社,算得上半个老板。
每天去旅行社咨询的人形形色色,我妈和其中一个经常带公司员工旅游的客人熟络起来,有好几次,她都亲自上阵带团。
就在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妈和那个男人说着笑着滚到了一张床上。
是我戳破的奸情。
我爸心大,从来没怀疑过我妈,导致她胆子越来越大,竟然自己拍了和那个男人的照片,那天我用她手机玩游戏,全翻了出来。
仿佛是早已经在等着这一天,我妈轻飘飘地吐出“离婚”两个字。
我扒拉着她手中的行李箱不撒手,惨兮兮地哀求:“妈妈不要走。”
其实在她的泪眼婆娑中,我爸已经选择了退步,丧着一张脸修改自己的底线。
“这次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你和他了断,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这件事就到这为止。”
希望从心底升腾起来,我以为这个即将散架的家会因为我爸的隐忍而得以保全,我妈也会因为我爸的大度而懂得珍惜,却没想到,我妈铁了心要走。
“算了吧,已经这样了,再过下去也没意思,与其往后吵吵闹闹,不如现在断个干净。”
我从来都不知道,在婚姻里先犯错的人,竟然能这样的理直气壮。
后来我偶尔会想,当初那张照片,会不会是我妈故意让我发现,再由我来捅破这片天。
我爸在感情上摔了一个大跟头,颓废了几个月后,幡然醒悟,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事业上。
原本他和小叔一起开了一家广告牌制作公司,接一些商家的门头和灯箱设计制作的活儿,单子不多不少,确保生活的前提下,还小有存款,在经历了婚变后,他一头扎进业务里,到处去拉订单。
前后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我爸没日没夜地在外跑,十天半个月都不见得在家里露一次面,我就跟着小叔生活。
老话常说,东边不亮西边亮,婚姻失意的我爸,竟然在生意上打开了新局面。
近两百个日夜的努力,他终于拿下了某著名酒业品牌在泰州地区所有形式的广告宣传代理,当初的小广告公司逐渐扩大,一年后有了第一家分店,我们从小房子换到了大房子,还换了那辆被当成拉货专用的私家车。
就是在4S店买车的时候,我爸认识了做销售的杨岚。
比起我妈,杨岚实在算不上好看。
圆滚滚的身材,走起路来像只企鹅左摇右晃,脸蛋胖乎乎的,白皙里跃着几颗小雀斑。
杨岚一开口,我就觉得炸耳朵,嗓门儿跟个大喇叭一样。
我不喜欢她。
原本接待我们的是杨岚的一个同事,那姑娘嘴皮子利索,叽里呱啦一通说,忽悠得我爸决定办理无息车贷。签合同之前,我爸听到旁边带其他客户看车的杨岚在询问客户全款买的话钱够不够,如果够,没必要办贷款。我爸紧着又多听了几句,杨岚说所谓无息贷款,其实并没有占得多少便宜,其中还有手续费,产证也需要办理抵押,手续冗杂繁琐。
这么一听,我爸才重新冷静下来,按之前的想法付了全款。
签完合同,我爸找杨岚加了微信,说下次买车要找她,杨岚微微一笑,细长的眼在春日的暖阳里泛着光。
在店里等着办手续的空档,杨岚带看的客户说还要再考虑一下,闲下来的她给我们倒了两杯菊花茶,香气四溢里,杨岚替我重新扎了头发,她胖乎乎的手拂过我的头皮,软绵绵的,我的心也跟着软绵绵的。
回去的路上,我爸给小叔打电话,鼓励他买车的同时,还不忘夸赞杨岚。
“真的是良心销售,差一点我就被套进去了,你来买的时候一定要找她,给我办手续那个销售眼神都能杀人了……”
可不得杀人嘛,明明可以拿更高提成的,她这一搅和,硬生生少了一笔收入。
这人怕是有点毛病,自己不要挣钱,也不让别人挣。
第二次见面在三个月后,小叔给我爸安排了一场相亲,对象就是杨岚。
“哥,你有多少次穿着两只不同的袜子来上班了?那衬衫皱的都拿不上嘴说,家里有挂烫机你也记不住用,你自己过得乱七八糟就算了,悠悠一个小姑娘,白校服被你洗成了彩色的,三天两头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去上学,什么形象都没有,你让她在学校里怎么和同学相处?”
最后一句话戳了我爸的心窝子。
相亲的地点离广告公司不远,我跟着一起去的。
杨岚换下了职业装,穿着寻常的衣衫,看见我们,她细长的眼里盛满了星星。
“咱俩这算有缘分吧。”
我爸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声音细的如同蚊蝇。
“我弟之前没说是你,我有个女儿……”
后面的话我爸没机会再说下去,杨岚快人快语,率先表明了态度。
“介意的话我就不来了,你弟都跟我说了,我也离过婚。”
“我结婚早,生了个女儿,前夫家重男轻女,前几年我出门办事,托公婆看孩子,他们不上心,孩子掉进鱼塘里,没了,后来我就离了婚。”
我爸错愕,我也瞪圆了眼睛。
没想到杨岚春风化雨一般的笑模样背后竟是这样的伤痛。
那天吃完饭后,杨岚就带我去买了一套粉色的纱裙。
“我女儿在的话比你要大一点,这辈子我没机会给她打扮了,要是她也在我身边,我一定把你们俩都收拾得漂漂亮亮的。”
言谈间,杨岚一双手上下翻飞,给我整理衣服,给我梳理头发,我看见她眼里隐忍的泪光,久久不曾落下。
后来每次见面,杨岚总会给我带各种礼物,光各式各样的头花发卡就攒了小小一抽屉,新衣服更不用说。
杨岚总说:“小姑娘家就得清爽干净。”
除了穿着打扮,直接虏获我心的是杨岚的一手好厨艺。
我爸工作忙,杨岚就揽下了接送我上下学的活儿,每天晚上放学后,杨岚总是先接我去她的出租屋,一边招呼我写作业,一边钻进厨房张罗晚饭,两菜一汤是标配。
端着饭碗,我不止一次地想起,从前我妈在身边的时候,好像也难得有这样的热汤热水。
我爸忙完工作会来接我,偶尔太晚了,也会让我直接睡在杨岚家里。
夏天雷电多,杨岚就把我搂在怀里,有时候给我讲故事,有时候陪我看儿童电影,反正总能找到一个方式让我轻松地睡去。
大半年后,我爸和杨岚领了证,婚礼定在年底。
杨岚搬进我家里之前,找我好好聊了一次。
“阿姨想告诉你,我不是来抢你爸爸的,我是加入你们,和你爸爸一起爱你。”
那一刻,我觉得杨岚在把我当成大人一样的沟通交流。
于是,有浑然天成的底气自心底冒出。
杨岚搬进来后张罗的第一件大事是我的10岁生日。
隆冬,冷风撞在脸上,激起一阵阵战栗,杨岚早早就开了家里的空调,说是客人们到后可以暖和些。
中午在酒店吃的饭,地方是杨岚联系的,菜单也是杨岚定的,菜色丰富,色香味俱全。
十多桌的亲戚朋友,私下讨论着杨岚这个后妈的所作所为,有几个本家的亲戚,瞅准时机拉着我探听。
“新妈妈对你好不好?有没有凶你?”
“你爸爸和新妈妈还要再生宝宝吗?”
“生了小宝宝就对你不好了,你可不能同意他们生。”
我有些想笑。
当初我妈走的时候,也是这些人,在她耳边痛斥她如何如何心狠,现在还是这些人,在我耳边念叨着该怎样同杨岚抗争来保住我的地位。
别人的家事,总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还没等吴悠给杨岚正名,杨岚已经先她一步开了口。
“无论以后我们生不生孩子,悠悠都是我们家最受宠的。”
风轻云淡的几句话,堵的所有人面面相觑。
从那以后,杨岚在我心里的形象就高大了起来。
无论大事小事,她都能妥善处理,她的利索和能干,让我们父女俩的生活一步一步走向光明。
我以为杨岚总是温柔的,却没想到,她也有泼赖的一面,那是为了替我撑腰。
那是期末考试出分数的那天,我在班级综合排名第一,却惹来另外几个同学的不满。
才十岁的孩子,讲起话来刻薄又尖酸。
“成绩再好有什么用,还不是坏种。”
“就是,你妈不要脸,跟别的男人睡觉,还当谁不知道似的。”
“哎,你们没看到吗,好几次放学,人家都是让新妈妈接走的,新妈妈辅导作业呢,难怪成绩节节高。”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咱们成绩差了?因为咱们没有一个傻了吧唧替别人养孩子的新妈妈。”
……
字字戳心,句句扎耳。
我看着眼前的几张脸,气的浑身发抖,她们羞辱完我妈后又羞辱杨岚,愤怒完全将我的理智压了下去。
我捏紧了拳头,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拼命,压根没想起来寡不敌众这件事。
那段时间正好我爸出差,杨岚接到老师电话,请了假急匆匆赶到学校时,我和那几个学生正垂着头在老师办公室挨训。
我以一敌三,小腹上不知道被谁砸了一拳头,痉挛着抽疼,对方也没讨到便宜,一个被我挠花了脸,一个被我咬了胳膊,深深的一排压印,隐隐渗出血丝,还有一个大概是小腿被我踹到了,站在那腿肚子都打晃。
老师虎着一张脸问来龙去脉,让我们一个个说,对方三个人都躲躲闪闪,只说是我先动得手,轮到我说的时候,一向温柔的杨岚立刻就炸了。
她一把将我扯到她身后护着,冲着对方三个家长连珠炮似的发难。
“看看你们教出来的什么孩子,小小年纪心思恶毒,吴悠她妈不偷不抢,碍着谁的事了,要你们来批判?”
“随随便便议论别人的父母,用这个攻击,你们也不嫌臊得慌。”
“我告诉你们为什么成绩差,因为你们素质差!”
“对,我就是吴悠的新妈妈,我就乐意给她辅导作业,往后谁再不服气的,用成绩来跟我们吴悠打擂台,以多欺少也好意思。”
杨岚吼的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从学校出来后,杨岚就带我去了医院,抽血验尿做B超,浑身上下都做了检查,那时我的小腹已经不痛了,杨岚还是不放心:“你是不是傻,一个人就敢跟人动手,真出点什么事该怎么办?”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杨岚掉眼泪,我小声嘀咕:“不疼了,我都没哭呢。”
杨岚看我一眼,轻飘飘地说:“我已经没了个闺女了,现在好不容易多你这么个闺女,你受一点儿欺负我都心疼。”
我偏过头。
就那一次,杨岚在我学校一战成名,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谁捏着我的家庭说过我半句不好。
第二天晚上,我爸出差归来,故意板着脸训我,说我一点都不和同学友好团结。
端着汤从厨房走出来的杨岚接话道:“那咱闺女活该受欺负?惯的他们!”
一扭头,杨岚撺掇我:“下次谁再欺负你,别自己一个人上,容易吃亏,叫上我。”
我爸吐了吐舌头,再没说话,嘴角却是扬起的弧度。
岁月悠悠,爱也悠悠,一晃眼,杨岚嫁给我爸已经三年,我没想到我妈还会再找上门。
那时我刚升初一,封闭式管理,平时住校,周末才能回家待一晚。
有一次周五,我背着书包赶公交车,踏进小区时,万家灯火密密匝匝的亮着。
刚出了电梯,我就听见家里面有人在争吵,准确的说,是只有一个人的大嗓门。
竖起耳朵一听,我就认出那是杨岚的声音。
“你是不是在搞笑,我精心照顾了好几年的老公和女儿,你一句话就要收回去,你凭什么?”
“我听说了你的事,那个男人是有家的,你一头扎进去,现在又来后悔,你知不知道你才走的那两年,悠悠和她爸过的什么日子?”
“悠悠上学你没出现过,悠悠的家长会你没参加过,悠悠穿多大码的衣服鞋子你也都不知道,一冒头就是叫我让位,谁给你的脸?”
字里行间透出的信息告诉我,是我妈,那个消失好几年都毫无音讯的女人。
我推门进去,气氛瞬间凝固。
隔了好几年,我妈还是那么好看,大概真如杨岚所说,她在那个男人身上栽了跟头,眼里的薄情都少了几分,见到我立刻讨好:“悠悠,妈妈给你买了个平板,你做作业可以用。”
她忙不迭地从随身的购物袋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我,我没接,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就好像她当初离开时看我那样。
我们聊了几句话,在我爸到家之前,我请她回去,以后也不要再来。
“我们可以在外面见,但这里不行,这是我和我爸的新家。”
晚上,洗漱完毕后,杨岚推开我房间的门,非要跟我挤在一张床上。
“这次考试不错,给你买了个礼物,看看喜不喜欢。”
是一条玫瑰花瓣的彩金项链,小巧精致,我捏在手心里:“贿赂我,说吧,什么事?”
杨岚把一张B超单推到我面前,单胎,孕17周。
“你很快要有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了。”
她搓着手,局促的笑。
我知道她是心里打鼓,组合家庭再生孩子是大事,她怕我不同意,所以要来探我的口风。
我握着她的手:“妈,你可要把我的‘小玩具’养的白白胖胖的。”
泪水从杨岚的眼眶里倾泻而下。
我知道,我们一家人还有很多很多年要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