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即菩提。
可惜世人眼里永远只有烦恼,而不见菩提。
就让我们把批评当头盔,把谩骂做风衣,把那些不相信你实力的质疑言语通通打包塞进后备箱,快快乐乐做个青春摩托车手,在南方过境的季节里出发,不好吗?
再次见到肖冬,是在传媒大学旁边的大书房咖啡厅。
隔壁坐着名嘴张绍刚和几个大四学生在讨论当下的一些热点事件,很是热闹,寂静温暖的屋子里,拂印出这个时代特有的味道。肖冬看着我,默默把桌子中央的菜单推过来,没有说话,只是笑,仿佛在示意女士优先般。
我突然间觉得,如今他身上这股油然而生的平和绅士劲儿,和记忆里很不一样。
肖冬和我是中学时代的校友,隔壁班,谈不上什么交集,之所以会听说他的名字,仅仅是由于在那所小小的、以恐怖升学率为著称的私立中学里,容不得肖冬那样离经叛道的“坏孩子”。当然,按照我们成年后客观应允下的标准来看,所谓的坏,不过是价值观底层狭隘的缪断。但在十年前,在那个知识信息过分封闭而大肆推崇应试教育的小镇里,评判一个孩子优秀与否,无非只有“成绩单”和“努力程度”这两项学习指标。
排进班级前十,你就是好孩子。
若你成绩中庸无秉天赋,却愿意课上课下多花费出几倍的精力去研习钻讨,这样的态度,也能勉强支撑着你成为老师家长口中“还不错的孩子”。
可你既没有一张骄傲的成绩单,又不肯俯首妥协去伏在书桌上挑灯夜战装装样子,行事做人,特立独行,偏偏还生得副桀骜不驯的面孔处处与校规作对,那就难免成为老师们的“眼中钉”了。而肖冬正是那堆寒气逼人的钉子户里,最闪亮的一颗,逃课,打架,早恋,哪儿哪儿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大概是青春期那股独特的倔强基因不停作祟,面对老师们的严厉批评,少年总是副无所畏惧的勇士风范,最喜欢逆风而行。
我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貌似还是在某个周一的全校师生大会上,喇叭里照例传出教导主任沧桑而浑浊的声音,又在点名批评那些“好事之徒”了。我悻悻的想,继而无聊拨弄起胸前的班级卡牌来,听到肖冬的名字之后,隔壁班的队伍里轰然传出老师刺耳的高分贝斥训声,肖冬就那样,一动不动如同个战士般笔直的昂首站立。
不低头,就是不低头。
经年之后提起此事,肖冬自己已然快要忘记。大概是中学时代他调皮捣蛋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了,已然很难明细分辨具体项宜,但那份少年的凛冽,我却很难忘记。
中考之后,大家分道扬镳。关于“肖冬”的故事也很少再听别人提起,我按正常的脚步,升高中,考大学,毕业工作,兜兜转转竟已发现青春过半。旧时的同学们逐渐联络散失,偶尔间聚会基本上都是紧凑的寒暄和还没尽兴就要各自奔波忙碌的状态,尤其是在北京,属于我中学时代的好友寥寥无几。
直到今年七月,突然有个陌生人加我微信,备注是:老同学。
原来,肖冬也在北京,就在离我一街之隔的传媒大学。他偶然间在某个微信大号上读到我的文章,知晓我在北京,便心生好奇寻来了联系方式。在异乡能与故日的同伴重逢,终究是件幸事,即便我们在过去的中学时代里并无太大交集,却在此刻变得惺惺相惜。
“后来呢?中考之后你去哪里了”我急忙问道。
面前的肖冬,戴个金丝框眼镜,斯斯文文,说起话来温润如水断句分明,实在和记忆里那个一着急就冲着老师大吼大叫的没头脑男孩不甚相符。从玩世不恭到谦谦君子,出于好奇,我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如何境遇,才能让一个人得此蜕变?
时间倒回到那个燥热的盛夏,当大家都拿着成绩单去往新学校,欣然幻想着未来三年美好的高中生活时。肖冬却正在开往远方的火车上一脸迷茫,他考砸了,出于对自身难以平衡的拧巴劲儿,他没有选择继续读书,而是宁可去打工,企图告别循规蹈矩的人生,去寻找专属于游侠的快意江湖。
可惜,现实的铜墙铁壁,往往不是靠心愿这厮暖洋洋的精油就能融化。
打工的那段日子,肖冬过得无比糟,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和校园内不受老师欢迎不同的糟。这种糟,是对生活的无望,是被深深抛入社会阶层底端,接触不到新鲜事物和知识的难堪。一面承受着每日劳累后身体的苦楚,一面还要接纳街坊邻居的嘲弄惋惜:“肖家那个儿子不成器啊”、“小小年纪不读好书,竟做些无用的事儿”、“我看他呀,这辈子也只有打工的命了”……每每这些话从旁人口中转述零星,掉入肖冬的心里,他就无比难受。
可以被泼冷水偏离过往,却不能在冷水中失去方向。
卡耐基说,岁月使你皮肤起皱,但是失去了热枕,就损伤了灵魂。忘记现实的艰难固然不应该,可一味沉溺于失望,因此丧失前进的热情和决心同样很愚蠢。人心其实只能接纳一定程度的坏情绪,当吸收到某个平衡节点的密度之后,即使山川湖海从它上面过,也不能再泛起任何碎片涟漪。仔细思量过眼前的工作和未来的筹划,肖冬幡然醒悟,青春不可复制的存在,浪费一分,就消失一分,永远寻不回来。
肖冬毅然辞职回乡,再次踏入高中课堂。为了把他送进省内师资力量不错的高中,父母托关系,花费了不少力气,肖冬只觉得惭愧,却没有被当时接二连三的闲言碎语所打击到。他选择了“播音主持”这个自己一直向往的专业,打算走艺考之路,接下来的几年里,他日日晨起练声,夜半习题,时刻提点着自己,不能被懒惰和贪玩的心思给占据。
尼采说,真相最大的敌人不是谎言,而是信念。
有了坚定的信念,很多事情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肖冬的高中同学可能无法想象,在他们眼里这个木纳、害羞,貌似只懂得埋头苦读的三好学生,其实曾是个酷酷的“坏孩子”。
听到这里,我不由笑出了声。其实不光他的高中同学难以想象,就连我,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我,仍然难以想象,原来真有涅磐重生这么一回事儿呀。
“别急,我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听完你再笑。”肖冬突然严肃了起来。
由于年少对于学业的不上心,还有间歇性外出打工的荒废课程,肖冬的高考生涯格外辛苦。专业课他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甚至说,格外出彩。可偏偏就是文化课这块七巧板,肖冬怎么踩,都是失之交臂。
他一心向上中国传媒大学,只有那里,才是属于他梦想的栖息场所。
但传媒大学在内蒙古自治区招生极少,每年的名额都可谓屈指可数。要想在重重包围的境况下杀出重围,实在不容易。对此,身边的同伴们多半持以怀疑态度:“就他?肖冬这个半路启程的家伙能考得上吗?”
不出他们意料,第一年,肖冬果然没考上。
面对接踵而来好心的劝解,和铺天盖地对于一个“过去是坏孩子,未来也好不到哪儿去”的恶意泼冷水,肖冬丝毫不畏惧。恰当克制自己的玻璃心,正如电影《傲慢与偏见》里所说,人生在世,要不是让人家开开玩笑,那还有什么意思?
反正啊,今年考不上,我就明年继续考,明年考不上,我就后年继续考。
一直努力下去,总会考上的吧?
果不其然,在肖冬连考三年的最后一次搏击中,终于成功。
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没事儿人似的说起这些,我莫名有些心疼,心疼中又多了些许的小确幸。这世上大多数人其实是看不清自己的,在摸着石头过河的成长过程中,总还是需要一些特别的提点性方式存在,或以温水慢酝,或以尖石击打,才能让我们未来的人生相对逐渐明朗起来。
适当的被泼冷水,也能帮助我们更好的审视自己,提高对外界觉醒和思考的能力。
何况,谁又不是被泼冷水长大的呢。
刘邦在纵横天下之前只是沛县百姓口中的“小混混”,史玉柱身处低谷的时候,谁还相信有朝一日他还能东山再起?就连“星爷”在没有成名之前,大家不都认为他是在做一场华美无用的电影梦。想想,如果他们当时仅仅因为被泼了冷水就摒失信心,黯然放弃,那地球上将丧失多少荡然回肠的传奇。
世事原本就公平残酷,为了成为自己理想中的模样,人固然要放弃一些东西。
想要得到盛大的赞赏,就必须经过长久颠簸的仓皇。想要发出最特别的光,就得牺牲更多时间去思考掂量。想要尝到路尽头的芬芳,就算被命运这只调皮蜜蜂的刺,扎几次又何妨?
或许。
有时候,越是被泼冷水,越是接近生命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