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03
Dustin Moskovitz现在的状况很不对。以我认识他多年的经验,他在焦虑。
原本这很正常。
Facebook更新前所有的程序员们都会焦虑,每天成吨成吨地喝红牛和啤酒,睡不着或者完全吃不进东西,也有时会突然想去洗很多次澡,Dustin独特的解压方式是抱着他的鲑鱼玩具跳来跳去。顺便一提,那简直蠢得要命。
而这次不一样。他什么都没有来跟我讲,甚至还对我遮遮掩掩。
“Vera……我……我只是害怕这次新来的Barney和Zed会把什么搞砸。”
这次的所有代码明明都是我跟他亲自一行行过目的。Mark就算勃然大怒伸手劈下两道雷,触电身亡的也是他和我,关那俩新来的什么事?
他的不坦诚让我感觉很不是个滋味。
Dustin Moskovitz是我在Facebook的顶头上司,但他更是我大学以来最好的朋友。说来奇怪,明明他爸就是全美论资历和学术能力都排得上号的心理医生,而他有任何需要排忧解难的问题第一时间却总想着来找我,不由分说地占据我所有休闲的时间。
而百万会员日,是他在我眼前所遭受的第一记当头棒喝。
“……这他妈是在搞什么?”听见一声重物落地巨响,我从程序里抬起头来。
明明Eduardo Saverin抄起Mark Zuckerberg的电脑往桌上砸了个稀烂,而Dustin却反应得像是那台电脑砸中了他。
Dustin坐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Eduardo Saverin砸了电脑又对Mark撂下狠话,再在Sean Parker尖锐的视线之中愤然离开。那时候我站在他右手边,感觉自己在做梦。
我记忆里Eduardo Saverin的每一次出场都雷同。来得轰轰烈烈,走得风风火火,还留下一地鸡毛。
大家面面相觑。只有为了暖场的Sean Parker使唤哪个程序员去打开了显示会员人数的大屏幕。
Facebook会员数从999998直接跳到1000002。所有人在一声令下又开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欢呼起来,他们激烈地拥抱彼此,翻来覆去地说一些充满对Mark或者Facebook的溢美之词的废话,仿佛Mark在他们面前亲手摊开了一个美丽新世界。Sean Parker最是活跃,他对这种狂欢的场景简直如鱼得水,先是抱了抱在变故中毫发无损的Mark Zuckerberg,再是不知道去哪儿搞来了几瓶香槟,跟几个身材火辣的实习生一起闹着谁来开酒。
仿佛Eduardo Saverin根本没有来过。
我感觉我的世界又开始展现它魔幻现实主义的一面了,而这一次我确信Dustin跟我在一个次元,我看见的东西他应该都看见了。
他的表情仿佛是被人用针狠狠扎了一下,过了很久才在一片欢呼的嘈杂声中轻轻开口:“……所以Wardo他根本不是故意签那封合同的。”
说实话,那时候我以为我们的CFO已经换人了。我啧了一声,撩起眼皮看看已经high得满脸通红嗓子破音的Sean Parker。
他的存在感实在太高了。
自从上次Eduardo Saverin满身湿透地愤然离开,新的投资人来过几次,在Sean Parker口若悬河的吹捧下,我们这群脑袋里除了代码什么都装不进的愣头青俨然一支能改造未来的黑客军团,紧接着我们在Palo Alto换了新的办公室,更宽敞明亮,有更快的网速、恒温空调和食物吧台,Mark从斯坦福和加州理工招了几个实习生,年纪都比他大,但看他的眼神都很崇拜。前几天我们刚刚马不停蹄地赶完了Facebook的第一次重大更新,这次更新几乎要了我的命。写代码的时候我和Dustin吵,Dustin和Mark吵,Mark和我吵,或者最后干脆发散成三方混战,大家都烦躁,在红牛和啤酒的刺激下高度活跃的神经被持续性焦虑折磨得死去活来,其实是对未知的明天感到恐慌。每一次我们之间的争吵都以Sean Parker出面给Mark帮腔指责我们,然后Mark让他住嘴为结束。
而这些发生的时候,Eduardo Saverin都不在场。
所以我理所应当地以为他不在Facebook了。
Dustin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黄色的便签递给我,那是Mark Zuckerberg的字迹。
“不要去签Eduardo签的那份合同。”
啊,我以为他们都叫他Wardo。
其实那时候我知道他们商量过什么股份合同的事,为了更好筹集资金而公司重组之类的,Sean Parker为了吸引股东才做的,Mark也同意。我很有自知之明地认清了自己的身份是高级打工仔,除了写代码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就没有再去关心过任何有关的事。而Dustin也没怎么告诉过我。
谁知道这是Facebook有史以来金额最大的诉讼案的导火索。
那时简直可以用兵荒马乱来形容,Mark Zuckerberg一己之身面对两桩诉讼,成了法院的常客。他脱不开身的时候,所有的活都落在Dustin和我的头上。
这一次崩溃的不再是Eduardo Saverin,而是Dustin Moskovitz。
——请问Dustin Moskovitz的股份被稀释到了多少?
——没有。
这几乎成了Dustin灵魂的十字架。他明明什么都不知情,却像是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既得利益者。
某次经历了漫长debug的后半夜,我发现Dustin昏倒在自己的座位上。是的,这次因为工作过量而昏过去的人终于不是CEO了。
他的额头比CPU还烫,我只能把他座位尽量放平让他躺着,再把所有我能找到的毛毯盖在他身上。
我正打算回到我的位子上继续检查试运行程序的时候他就惊醒了过来。
关于诉讼案的事情经过版本太多,双方辩护律师各执一词,法院报告没头没尾,华尔街日报上的详尽得几乎能进公司金融类的教科书,纽约客上的长得像连载小说。我老妈和我的几个妹妹还打电话来八卦过,问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被她们搞得实在很烦,干脆吓唬她们说我签了保密协定,泄露了任何秘密就要赔Mark Zuckerberg好几个亿,另外我的电话正在被监听,她们再刨根问底,说不定哪天就可能会在信箱里找到法院传票。然后她们再也没有打过电话来。
那时的Dustin吸着红红的鼻子,一边不停地把餐巾纸揉成团一边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他所知道的版本。
Dustin以为Eduardo Saverin知道自己签合同意味着什么,Mark和Eduardo之间是说好的。
在Dustin眼里,他们永远是一起的。
但从买服务器开始,Mark Zuckerberg就习惯了独来独往先斩后奏,不是么。
对我来说,Eduardo Saverin不是个好CFO,他犯了错,但Mark Zuckerberg在这件事情上确实是个混蛋。这甚至很难完全怪到Sean Parker身上。他们之间的问题,在Sean Parker这个混账来之前就有了。
Dustin对我把一切前因后果倒干净的时候,Mark Zuckerberg已经从法庭回到了他的办公室继续工作,透过全透明的玻璃我们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精神饱满的身影。他虽然这几天忙得昼夜不分,但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常人官司缠身的颓丧,也没有像Sean Parker那种终于把所有阻拦Facebook发展的因素剔除干净的畅快。他平波无澜,按部就班,宛如一个充了电就能正常工作的机器。而现在,他似乎刚刚从小睡里醒来,嘴里叼着红蜡糖,衣服也换了新的。而我不需要太多移动视线,就能看到旁边的玻璃上倒映着Dustin发红的眼眶。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埋下伏击的人是Mark,而几乎被愧疚和悲伤折磨致死的却是Dustin。
“听着,Dustin,”我摸了摸他乱蓬蓬的红色头发,心缩成一只刺猬,“我也知道Eduardo Saverin失去的远远不止六个亿能够补偿回来,但是欠他的不是你,也不是Facebook,而是Mark Zuckerberg。”
Dustin把他那烫得能去煎鸡蛋的额头靠在我肩上,发出了小动物一样可怜的哭声。
如果说诉讼案时期是我所见证的Dustin Moskovitz负面情绪的峰值,那么第二次几乎就是现在,他平时都是乐呵呵的,灵魂里鸟语花香,抱着蠢兮兮的鲑鱼玩具跳来跳去似乎就能把烦恼跳没了,顺便还能安抚一下被代码折腾疯魔的我。
现在他的焦虑造成了我的焦虑。而堆在我面前的糟心事远不止这些。
我不知道Sean Parker这人又在发了什么疯。他开始神经兮兮地追求聪明姑娘,嘴里振振有词说什么brainy is the new sexy,其实别人说这话我还有可能信以为真,毕竟我也觉得聪明的大脑更有吸引力。然而,拜托,那可是Sean Parker,一个沟壑满布的大脑真的能比前凸后翘的年轻身体更吸引他?
我呸。
他念念叨叨的结果就是,开始想着约我出去。
而我只想剥了这个淫贼的皮。
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这么做,因为他还是Facebook的股东。并且杀人犯法,而我还不想蹲监狱。虽然我感觉如果我真的手刃Sean Parker,全硅谷所有的有女儿的爸爸们会给我众筹出钱请全美最好的辩护律师。
但那样Facebook的股价肯定会暴跌,我会因此丢了饭碗。所以我还是得忍着点。
妈的。人活得真憋屈。
所以他第一次来春心荡漾地约我出去的时候,我看都没看就把他送的礼物丢在了地上。他第二次大摇大摆晃进编程部的时候,我直接就拿花糊在了他的脸上。
现在是周六的晚上十一点,我和Dustin又一次在办公室里加班加点。这一次的更新已经结束了,但是我没有下班,他也没有。
其他程序员补觉的补觉,回家的回家,连去酒吧庆祝一番的精神都没,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抬起眼睛看看我,再看看电脑屏幕,欲言又止。
“Dustin,”我忍无可忍,“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感觉他要说些什么,但是窗外的躁动把这一切都打断了。
Sean Parker那个神经病又来了。他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我喜欢古董车,靠着一辆仿佛直接从《了不起的盖茨比》片场里开出来的奶油色敞篷车,求爱用的爵士小夜曲用扩音喇叭放得很大声。
妈的。他在搞什么。
我拎起外套就想出门给他一点颜色瞧瞧。Dustin忽得站起来:“Vera你不能出去。”
他的语气太严肃,仿佛我出了大门就会掉进异次元黑洞。
“哈?”我用力打开门。
他脸涨得通红,走了过来一把拉住我:“因为——”
我不耐烦地把他甩开:“等我回来再说。”
他可能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内心腹稿攒了足足一万字都没好意思告诉我,我现在没这闲工夫来安抚他,门外有个傻逼等着我去教训。但他急得直跳脚,干脆直接跟了出来,脸上露出一副又可怜又落寞的表情。
我匆匆穿上了外套,走到Sean Parker那辆闪闪发亮的古董车面前。
Mark看到我们这边闹哄哄的,也从他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瞥了一眼可怜兮兮的Dustin,又没好气地白了一眼一脸春风得意的Sean Parker,以一种成年人之间对话的语气冷静而严厉地说:“Sean我告诉过你不要——”
接着,我深吸一口气,一拳把古董车的挡风玻璃砸了个对穿。
“让你别来了啊!!!!艹!”
妈的,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然后我留着嘴张得可以塞进一只鸡蛋的Sean Parker独自在风中凌乱,走回了Dustin身边。经过Mark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告诉他:“如果Sean Parker问我要这辆车的……”
Mark无可奈何地摆摆手:“行,我来付。”
我看看脸上又哭又笑的Dustin,甩甩手上的玻璃渣,问他:”所以你到底怎么了?”
然后Dustin Moskovitz低头,对我劈头盖脸地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