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的法术似乎正在从这片大地上消失。
等猩红色的云从地平线上逃走时,无边夜色彻底涌入山林。山风裹挟着泥土和松子混合的味道越过一座又一座山头,隐约中透传着悲切的低鸣。
父亲带着我躲在一块大石块背后,静静等着今晚的最后一击。
“她还会回来吗?”我的手上都是汗,今晚是我第一次跟着父亲来捉妖。
“会的,”父亲的声音里有难以掩盖的兴奋,“狼都是护犊子的,就算是一只强大的狼妖,它也无法丢下小崽子不闻不问。”他的眼睛始终盯着不远处一处山洞,那山洞里正绑着一只幼狼。
“如果它先死了呢?”我担心那只幼狼坚持不到大狼妖回来。
我还记得当村民们发现满山的陷阱唯一抓住的是这只幼狼时,那些人的眼睛是如何更像一匹匹狼的——他们愤愤道:“造孽啊,死了那么多人,只抓到这么个小畜生。”这年大旱,人不仅饿得饥肠辘辘,还要提防自己一不小心落入狼妖之口。他们先是提议把这只幼狼就地打死,以泄民愤;后来又觉得还是生剖了好,给更小的孩子吃。
“没事的。”父亲回头看了看我,用他的大手拍上我的后背。”刚才我喂它喝了点活水。不管怎样,它的本能会让它坚持等到大狼。“他亮出那柄祖传的捉妖剑,传说那是我们曹家第五十六代上的先祖打造的青釭剑。他把刀鞘后段递给我,”抓着它,这样你就不害怕了。“这就是我的父亲,他总有办法让人信服他。
当村民们众口纷纭时,也是我的父亲提议,与其打死幼狼,不如把它打个半死再扔回山里,引那成年的狼妖出来,再一举消灭狼妖,让村子获得永久的平静。父亲亮出青釭剑,银光晃过每一个咬牙切齿的人。
“那就有劳仙师了!”村民们真心实意地拜谢我父亲的大义之举。他们先是掰断了幼狼的四肢,又砸烂了它的嘴,最后由我父亲捡着扔到了这处山洞里。
只有我从父亲沉重的脚步里察觉出了异样。他正在一天比一天虚弱。这一半是由于他最近为了狼妖一事疲于奔命,一半是由于我们连月不曾开张。我们的肚子并不比挨饿的村民好多少。越来越多的人不再求父亲去捉妖,这不是说妖物变少了——正相反怪异的事情层出不穷——而是人们渐渐不再相信法术。有人率先离开了村里,带回来有关火车、电报和金发妖人的消息。后来,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村子的边沿在不断缩小,山的那边仿佛有某种召唤人的东西正在越来越强大。
当我还想问什么的时候,一片黑云挡住了月亮。父亲用胳膊肘顶了我一下,我立刻睁大了眼睛。
等月光再度撒向山间时,我发现山洞门口多了一个人影。
这是一个女人的身段。月光照在她脸上,面容居然奇异地柔和,令我想起村口庙里的土地娘娘。她穿着和村民一样的粗布褂子,更衬得露在衣服外的皮肉雪白。她的脚似乎伤了,当她谨慎地环顾四周,决定往山洞里走去时,行动并不如常人一般自如。
此时山洞里又传来一声悲鸣,那是幼狼感应到了来人的气息。那女人再也不犹豫,拖着一只脚几乎是飞一般小跑进了山洞。
“走。”父亲提起青釭剑,从石块背后一跃而起,足尖点地往山洞去。我也抽出身侧的素剑,鼓足勇气掠步而去。
等我进入山洞的时候,父亲已经在这场战斗中占了上风,这可能是青釭剑的威力,也可能是那狼妖力有不逮。她不仅因为伤了脚,无法在山洞内灵活躲避,也因为她时不时要去看一眼那只幼狼,顾及着它是否因为那凛冽的剑风断送了最后一丝气息。
“咄!”在我父亲猛力的一击之下,狼妖终于放弃了她的人身,在一团黑影中化成一匹皮毛黝黑的巨狼。她的面孔终于狰狞,张开长长的嘴巴,发出一声尖啸,一股恶臭之气滚滚而来。“啊!”我不禁被这狼的真身吓出了声。那巨狼眼神一闪,趁父亲躲避之际,调转方向一口向我咬来。
“青柠!”父亲急切地喊着我,我却仿佛被施了法一般无法挪动自己的脚步。我的魂魄好似陷在了那狼妖的眼睛里,那眼里不仅有凶狠,更有一股无法言说的悲戚,让我想要从心里同情她,甚至有一丝用她的幼子陷害她的羞愧。
“快用剑护身!”电光火石之间,父亲一声大喊,我的身体比我的思想更有自觉,右手一抬就挥剑往前一划,逼得巨狼错身而过。巨狼用爪子抵在石壁上,又借力一爪向我挥来。这次我并没有慌张,而是提气往旁一掠,做好了回击的准备。却不想一道黑影往我身前冲来,“莫放她走!”
父亲的一道怒喝在我天灵盖上炸响。是了,那狼妖要跑。我本来是作为副手隐在父亲身后断狼妖后路的,却因为自己的胆小懦弱给狼妖留了一道活路。等我回过神,父亲已经追着巨狼而去,隐入暗夜之中。
我很懊恼,不仅是为了刚才那一瞬的露怯,更为了自己过去那些苦练的日子,为自己没有发挥出最好的水平成为父亲名副其实的副手。我用素剑狠狠劈向身边的岩壁,却不想引得山洞里一阵充满敌意的低鸣。
是那只原本用来引诱狼妖入洞的幼狼。也许是之前父亲喂给它的活水,那里面肯定掺杂了一些吊命的丹药;也可能是刚才的狼妖寻来,渡给了它某些法术——此时的幼狼看着没那么虚弱了,一双眼睛在夜色里红得惊人。它有半张脸不再是狼的样子,没有了长长的狼嘴,化作了满口血水的嘴和下巴。被掰断的四肢仿佛也接上了,化作了一副人手人脚。
它,或者可以称为“他”,正扶着岩壁慢慢爬起来,只是那脚仍然是断折的,诡异地歪在地上,看着就像是用脚踝走路。看他的身高,就像是和我年岁差不多的男孩。
“我娘又没有害人,你们为什么要抓她?”他的声音低哑阴沉,质问我。
“你们吃了人,怎么叫没有害人呢。”我同样怒视着他,并没有因为眼前这幅半人半狼的样子吓住,为了找回先前丢失的勇气,我还举起那柄素剑指着男孩。
“如果我们吃了人,我又怎么会因为肚子饿、下山被抓到呢?”他反问道。
他的声音里染了某种奇异的意味,“如果吃了人肉,我们的修行会大打折扣的。反而是人,本来就是要堕入无间道的,可以无所顾忌地吃人。”
“住口!村里明明留下了被狼啃过的人骨!?”我愤怒于他的狡辩。
他不知为何笑了起来,突然一阵黑烟里化出一只狼嘴向我张来,那嘴仍然能看出斑驳血迹,但那嘴实在太大了,光是往我这凑近了点便几乎要把我的脑袋罩住。
我一阵惊悚,素剑便往那嘴里刺去。那嘴却往后一退,又化作了半张人脸。“你看,我如果要吃你,会整个吃下去,不会留下骨头的。”
我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和他盯着彼此。他嘴里一直淌着血,仿佛因为刚才突然的化身之术耗费了精神,也不再出声。借着洞口的月光,半人半狼的脸上显出和狼妖相似的神情,悲戚又不安。
这神情,我仿佛在娘亲去世前,在向来严肃的父亲脸上见过。
山洞外的山风呼啸,极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狼啸,随之而来的是沉重的一记落地声。
男孩的双眼一黯,悲戚和不安一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不可置信。
“青柠!青柠!“父亲的声音由远及近,“你在哪?我们可以回去了。“
我看了一眼再次委顿在地的男孩,他仿佛失去了生机,已经又化作了那只奄奄一息的幼狼。“我还在山洞这!”我高声回应父亲。
“走吧,我们回去吧。”父亲出现在山洞前,一只手里拎着鲜血淋漓的青釭剑,另一只手却不见了。我大惊失色,想要去看父亲的伤口,却被父亲挡在了身前。他看了一眼幼狼,对我说:“那狼妖已经死了。狼身太大,我们先回村里,让大家上来把狼拖下去,也够大家吃一个月了。”
那幼狼又传来凄厉叫声,但被父亲瞪了一眼,又化作极低的呜咽。“那他怎么办?”我看着幼狼,想起他先前化做的男孩模样,不知为何想起了前几年娘亲去时的我——当时的我也是这样想哭又被父亲喝住了眼泪。
父亲陷入了沉思,这和捉妖时果断的他很不一样。
他用拿剑的手贴在了我的背上,“留着它吧,让它养好伤。”他的声音也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苍老,“我老了。等你长大了,你会需要杀了它,来建功立业。”
父亲的眼睛在看着我,又仿佛在透过我看着其他的东西。只是一瞬间,那只看着虚弱的幼狼比我更快地听懂了我父亲的话,噌地窜起,用它能勉力支撑的速度从我们眼前融入夜色之中。
“为什么呢?”我不解于父亲难得一见的仁慈。为什么我会需要一只妖来建功立业?我突然想起先前自己的怯懦,惊惧于父亲可能的对我的失望,惴惴不安道:“我不会一直那么没用的,我刚才不是最好的状态……”
“你很好,青柠,”父亲用独臂拍了拍我的背,对我说,“我并不担心你的武功。”
“只是世界正在发生变化。”父亲说道,他的声音低沉,仿佛在说一件很隐秘的事情,“村子会消失,更遥远的地方正在发生一些变化,我感受到这个大地上正在失去什么东西,正在像我一样,每天都比前一天要失去一些法力。”
天光开始亮起。父亲再次回头看我时,果断的样子又回来了,“当有一天没有人相信法术可以守护大地时,你需要去杀掉最后一只妖,来证明法术的神圣。”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