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法中讲中国美术史 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被低估的现实主义大师(上)

——张法中


大家好,今天我们来聊一下五代时期的画家顾闳中,还有他唯一的一件传世作品《韩熙载夜宴图》。《韩熙载夜宴图》的名气非常大,被誉为是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和《洛神赋图》《千里江山图》《富春山居图》,还有《清明上河图》这些名画并列,可见这幅画在我们美术实力地位。


我在上大学的时候,最喜欢的两张国画人物,一张的就是《韩熙载夜宴图》,另外一张是南宋画家梁楷画的《泼墨仙人图》。

为什么喜欢这两张,因为两张画在中国美术史里边儿明显的有些格格不入。

梁楷的《泼墨仙人图》充满了表现性,和二十世纪初最优秀的西方画家像毕加索、莫迪里阿尼他们比起来都毫不逊色。

而《韩熙载夜宴图》呢,这是我看过中国绘画史上,在未受西方影响的时代里,最为写实的人物画。透着一股非常质朴的自然主义观,有点像西方的乔托,但是技巧上又比乔托高明。画里边既有中国画的巧妙,又有西方的诚恳,还透露着一股难以自抑的人文关怀。这种画在古代中国绘画里实在是太罕见了。


这个画的形式,是典型的故事长卷,像电影胶片一样,一格一个故事,韩熙载分别在画里边出现了五次,也就是说这个画一共有五个不同的场景。

咱们今天分析的是第一个场景叫做“听乐”,随后还有“观舞”、“歇息”、“轻吹”和“散宴”四个章节。

“听乐”是中国绘画史上最有标志性的图像之一。它画的是一个房间里的十二个人。我们来仔细看一下这十二个人,你就会知道为什么《韩熙载夜宴图》会是中国的十大传世名画。

从左起第一位,是个弹琵琶的女音乐家,面目沉着,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外边还披着两件深浅不同的丝质外罩,看起来穿衣非常有品位。所以呢,我猜她是个音乐家,而不是一般的歌女。我们看她弹琴的姿势啊,挺有意思的,像现在的弹吉他,不是我们习惯的那种琵琶的弹法。这是因为在唐宋时期,琵琶还没有改进到今天这个形式,弹拨的动作也和今天有所不同。

挨着她的是一位客人,歪着头、扭着身体,看起来正听得如痴如醉,甚至都忘了自己这个动作其实并不舒服了。我们在做什么入迷的时候,也经常这样,反应过来的时候脖子已经伸长了。他这个动作啊,很生动的说明了这个音乐家的演奏水平。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太紧张,担心这个音乐家的演奏出现瑕疵。为什么,因为他就是这个音乐家的哥哥,宫廷乐师李佳明。

李佳明的身后,有几个下人也在凝神倾听,但是明显他们的投入度不高,因为他们的主要工作不是享受音乐,而是为在座的客人做好服务。

我们看在屏风后边,有一个女眷偷偷地探出了头,按理说女眷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场合的,她应该是被音乐吸引,不由自主地想来看看情况。

在画面中间,有两个桌子一左一右,同时向内收缩,形成一个八字形。这个八字型很巧妙地表达了画面的空间感,虽然中国传统文化里边没有一点透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画家们不注重画面的空间感。如果我们足够细心的话,在中国画里,你可以看到很多种空间的表现方式。这个就是其中之一。

在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堆碟子,里边儿装满了点心,还有干果。画家在这儿画得也是事无巨细,可以看得出来正餐已经撤下去了,现在已经进入了餐后的娱乐时间。

桌子的最后端,有一位客人正在用另外一种方式表达着陶醉。你看他歪着头、手上打着拍子,眼神儿已经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视觉在这一刻完全让位给了听觉。这个人是主人韩熙载的学生,也是一名书法家叫朱显,他受位于韩熙载,所以在老师家里,处处表现得谦卑,而且拘谨,这种状态在他的表情、还有他的动作上完全可以体现出来。

在他的对面,背对着我们的那个人就是关注的音乐家的动作,他坐得笔直、表情镇定,好像是刻意保留着自己的情绪,沉静的同时还没有忘掉自己的形象。看来这位是一个谨慎的谦谦君子,那么他是谁呢,他叫陈志雍,是一名品级很低的文官。他的年龄和韩熙载相仿,不存在师生之情,有的只是地位上的尊卑关系。

在卧塌上坐着两个人,一位身穿红袍的年轻人,一个戴高帽的长者。

穿红袍的年轻人坐姿不太雅观,面貌非常写实,完全不是中国画里面那些类型化的角色。他和那位长者一样,都选择了最舒适的动作,甚至他的动作看起来还有点放肆。很明显,他的心态比其他几位客人更加放松,性格也颇为狂傲。他是新科状元郎灿。状元我们都知道,即使还没有被委任官职,他的地位也基本就确定了,新科状元的就更是,毕竟还带着一股春风得意的心气嘛。

坐在他旁边儿那个长者姿态放松,但是面目肃然,似乎房间里边,除了音乐以外任何东西都影响不到他,如果说别人还在为自己的身份担忧的话,那么他看起来已经浑然忘却了身份的意义。只见他随着音乐进入了沉思,假如这个时候音乐家弹奏的是一首悲伤的曲子的画,那可能他随时都会落下泪来。大家可能都猜到了,他就是画里边的主人公韩熙载。


韩熙载才华横溢,但是仕途常年受阻,空有一身抱负,却一直都没有受到重用。等到了老年,南通国力已经衰微的时候,后主李煜才想到把他扶到宰相的位置,但是此时的南唐已经不再是彼时的南唐,再也没有和北国的一战之力了。

所以韩熙载是心灰意冷,整天沉迷于声色,多次拒绝了后主的邀请。

正如画里面描述的一样,传统知识分子对于身份和地位的追求,在韩熙载这儿已经毫不在意了。

这张画据推测就是后主李煜为了打探韩熙载的本意,而派顾闳中探查真相所画的一张情报图。这些内容我们留到下期来详细讲,这期我们就专注来看夜宴图中,传统罕见的写实风格。


刚才我提到的画里的十二个人,从长相年龄都动作,再到性格还有精神状态,都各有特色。一曲琴声从左到右,在每一个人身上唤起了完全不同的回应,甚至让我们能够很容易就联想到每个人的特殊身份。如此的写实,它反应出来的就是顾闳中惊人的观察和再现能力。

有听众可能会说,在西方艺术里边儿这种写实是不是很常见么?顾闳中有什么可牛的?

没错,在一个传统中延续传统是一件相对容易的事儿,但是对抗传统却非常难。

比如说荷兰有两个大画家,伦勃朗就是一位老年的时候画得苍劲洒脱而被艺术圈儿放逐。梵高则是因为画不出潮流的作品,一辈子只卖出一张画。梵高死后三十年,才被主流认可,伦勃朗死后一百年才被平反,而顾闳中更惨,他今天的地位足足等了九百年。

中国人物画的传统并不是顾闳中这样的。我们看和他同时代的周文炬,他画过一张《重屏会棋图》,描绘的是南唐中主李景和他的三个弟弟下棋的场面。李景就是后主李煜的父亲。我们如果拿掉画中人的帽子,再把人物的比例给调整得均匀的话,那你绝对分不出这话儿几个人谁是皇帝,谁是皇帝的兄弟。即使有了那些帽子之类的附加条件,你也仍然分不出除了皇帝以外,其他的几个人是谁。

这么画不是不好,这是规矩,对于古代画家来说,画人物重点并不是他外在的形象,而是一种理想,或者说一种阶级体系下的标准。周文炬适应潮流,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而顾闳中根本就不管,他就是要表现每个人的不同。对他来说,或许这个不能让他成名,也不能让他在画院里更受重视,但是至少他能在描绘的过程中收获自己的乐趣。

我不能说顾闳中是一个库尔贝式的艺术革命领袖,那是瞎编的不尊重。但是我可以确信的是顾闳中绝对没有因为潮流,而改变自己的趣味、也没有为了获得更好的生活,而放弃作为一个画家的尊严。

回顾中国的历史,周文炬有很多,而顾闳中太少,也许这就是旧中国日渐没落的原因之一。


有人会问,你的意思是顾闳中在南唐,并不是一位出名的画家吗?不可能吧,那可是堂堂的十大传世名画的作者。

诶,真就是。他不仅不是一位出名的画家,而且压根儿就没有进入主流的世界,他只是皇家花园里边儿一个无名小卒。

我这么说,可能你不信,但是我有铁证一个一个的掰开来看看。


保大五年的时候,也就是公元948年,正月里边儿下了一场大雪。南唐中主李景看到雪景之后开心的不得了,代表人物百官到城头去看雪,光看雪还不过瘾啊,他又命令本人的每人即兴赋诗一首,写诗的是文人的看家本人之一,是吧,基本上都是信手拈来,大家你一首我一首写得特别高兴。写完之后,中主又命运当时的南唐的大才子,徐铉作序,然后把这些诗歌集成一册。这还没完,中主的雅趣显然还没消,于是呢,他又派画家们的把这个场景给画下来。

南唐当时的地域是现在的江苏、安徽,还有江西,自然条件非常优越。国家呢,也特别富足,所以人们为了逃避北

方战乱,很多人都聚集到了这里,画家也一样,南唐的画家现在拿出来看啊,不但是数量多,而且个个都是大师。

比如说擅长画花鸟的徐熙,人家都说“黄筌富贵,徐熙野逸”说的就是这个徐熙。还有董源,是南派山水画的开山鼻祖。剩下的还有巨然、周文炬,赵乾、曹仲玄,高冲古等等等等数不过来。这些人受中主所托,共同来完成这张雪景赛诗图,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特点来画其中的一部分。具体安排是这样的。高冲古平常经常中主画像,所以这个中心人物还是由他来画;周文炬呢,因为擅长人物画,所以剩下的角色,包括复试的文人啊,旁边儿奏乐的那些乐工都由他来完成;朱澄擅长画亭台楼阁,所以建筑由他来画;雪景、寒林这些自然景观,那当然要有南派山水画宗师董源来画;那么剩下的什么池塘啊,鱼啊花草啊,由许崇嗣来画,许崇嗣是徐熙的长孙,继承他爷爷花鸟的画风,当时也算是一绝。

大家注意到没有啊,在诸多的分配里,居然压根儿就没提顾闳中这个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的作者是吧,难道连个合唱都参加不了?这个是不是有点太匪夷所思?会不会是当时顾闳中还太年轻,没有进入这个核心团队呢?

顾宏中大约出生在九百一十年左右,照理说保大五年,他已经应该是三十八岁。而周文炬比他还小几岁,人家就能在合唱团里担当主角,所以这个年龄应该不是原因。

难道是顾闳中当时生病了,或者是因为什么巧合没来?

咱们暂时先别下定论,看看其他的例证再说。


第二个例子,来自于《宣和画谱》。宋代有这么一个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就是不擅长做皇帝的皇帝宋徽宗赵诘。宣和是他在位的最后一个年号,这几年呢,他命令部下搜集天下图画汇成一本《宣和画谱》。这本画谱基本上是当时的中国绘画百科全书,几乎所有艺术家,的包括古代的、当代的都有记载,并且这本书还把每一个画家的作品都给标注下来,其中记载了周文炬名下的作品上百幅。而同为南唐人物画家的顾闳中,只有可怜的三幅。

咱们比比看,十大名画里的作者里,只有王希孟比他少,但是因为王希孟完成了承诺之后就死了啊。人家那是特殊原因,顾闳中好好地活着,七十来岁算是长寿了吧,他的作品没有理由这么少啊。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因为他的作品不值钱,没有人好好保存?

这个例证还是不能确定咱们再看。

韩熙载这幅图画,后来被发现的时候没有提拔、没有印章、也没有名字。就是空荡荡的一副画,这个信息告诉我一件事儿,就是这张画儿的诞生的时候,是肯定没有能够引起什么重视。

中国书画和西方画不太一样,西方画被谁收藏关押被谁评论过,在艺术品本身上也是没有办法体现。而中国书画这些信息都可以一览,因为我们的画可以提拔、可以盖章,经常有个乾隆皇帝就特别的好这口,人称盖章狂魔,几乎所有的好画,都有他老人家的印。《韩熙载夜宴图》其实也没有能逃过他的魔掌。

在《韩熙载夜宴图》的所有提拔里,时间最早的来自于明代的永乐。是当时的陈南云题了三个大字,夜宴图,剩下的大部分提拔都来自于民国。这意思是不是就是说在南唐在宋元都没有人对这张画产生兴趣?

到了明清之后,尤其是民国的时候人们才逐渐的意识到它的重要性。


最后一个例证,来为我们这个破案环节收尾。

在各个时代的文史资料当中,我们很少能看到关于顾闳中的记载。如果你找同时期的董源,徐熙,那资料都是相当丰富。这一点,就基本可以对我们这个迷案给定性了——顾闳中,在南唐确实是一个二流画家,甚至在宋元时期都一直没有受到过重视。

那么问题来了,咱们今天的国宝中的国宝,为什么在当时被认为是一张很一般的画呢?


元代有一个大评论家叫汤厚,他写过一本非常著名的画论,名字叫做“画鉴”,鉴别的鉴。在这本书里边,他从中国最早的画家,三国时期的曹不兴,一直到元代当时所有的画家都给评了个遍。其中呢,也有关于《韩熙载夜宴图》的只言片语,大概意思是这样——这张画不够高雅,不值得收藏。

我猜这个不够高雅,有两层意思。

一层的就是画的内容比较低俗。

一层就是这张画太过于写实而失去了雅致。

这个论调一直持续了几百年,《韩熙载夜宴图》也被压制了几百年,直到在西方艺术的影响下,国人对于写实不再本能地低看一眼后,它的价值才被重新评估,并被列入中国十大传世名画。

这幅《韩熙载夜宴图》还有四个章节,分别是观舞、歇息、轻吹和散宴。虽然没有第一节那么重,但是也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我们可以在其中看到韩熙载玩嗨了,撸起袖子亲自上阵敲鼓的情节,也可以看到顾闳中描绘人物的精妙技法,而且,纵观整幅画,我们还能发现一个中国历史上非常有趣的例子,这些内容呢,由于时间关系都会在下期和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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