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国十三年七月,木槿花开。长平镇外十七里处,一匹瘦马怦然倒下,漫起几许沙石。银羽惨淡,纵然当初英姿傲健,却也抵不过三日两夜不停蹄的疲劳与饥渴。尘土中,一名士兵手握密函,极速奔前,毫无半点怠慢。。
月蓉府院中,木槿花漫地,片片粉红洒落各角,染至前院篱笆处,如初升红霞,又似落日海床,耀眼荡漾,迷人芬芳。
几声娇笑,一只蹴鞠滚出墙外,她清澈的明眸里散出几分惊色,柔美的容颜上还印有淡淡的红晕,薄唇微微浮动,刚想说什么,却被门外嘈杂声所阻断,几个侍女急忙跑去打探。
月蓉府外,一名男子身披盔甲,头裹半块方巾,努力想冲进去,却被门侍阻拦。
他的脸上满是污垢,一双眼睛早已失去血色:“谭将军急涵,谭将军急涵。”嘴唇干裂,声音嘶哑。
院内,那双明眸不再沉静,淡淡的容颜上显出几分喜色,疾步循声走去。
“你所指可谓戍边统领谭林谭将军?”她双手按着男子的臂膀,身体微微颤抖,耳上一串玉环剧烈晃动。见他无力点头,她又问:“他现在在何处?可否安好?”
士兵憔悴的脸庞抽搐了几下:“谭将军,谭将军他……”
她身体剧烈颤抖,脸上的喜色早已隐去,瞳孔猛然放大:“他……他如何了?”
士兵再也坚持不住,一口鲜血涌出,死前将急涵递与她手。她看后,瞬间坐倒在地,两行热泪滑落脸颊,胸口起伏不定,呼吸急促,好似快要死去。
“我不信,阿月不信,这不是真的。”
她尽量安慰自己,好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的眼神迷离,看着死去的男子,倏然站立,擦干眼泪,起身回府。
谭林,黎国边戍统帅,月蓉府女婿,一生守卫边疆,击退侵族30余次,是黎国最有名的将士,曾由国君亲自主持谭月婚事,可谓风华绝城。
而在几日前,三百里外的战场上,数封密函极速送出,一封便送到了月蓉府。的确是谭林的笔记:“戍边几月,大势已去,今夫以少战多,恐凶多吉少,若能侥幸存活,必回来见汝,若命里注定,切不可寻来,与汝夫妻百日,情感至增,足矣。”
不多时,身披黄金甲,手持双银枪,月姬矗立大厅前,一脸冰若寒霜,仿似要将周围一切都冰冻,这是另一个月姬。一年前,她为了他,脱下战甲,甘愿成为与天下一般的女人,一年后,她为了他,再次穿上战甲,披星戴月,向着黎国边境赶去。
走时只留给家人一句话:“他是阿月的夫君,生死相随,终归是要找到他的。”
黎国境内多险山,月姬手握两杆大枪,身下御龙马风驰电掣,路程过半,行至一处山头,遇到了坠石,身形一颤,飞身躲过砸落而下的巨石,凄厉撕鸣响于耳际,她缓缓蹲下身: “跟了我这么多年,可惜了你!”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刺入它的脖颈,御龙马就此殒命。
想来也只有徒步赶去战场,她不敢一点犹豫,因为她最在乎的人还在那里,不知是死是活。“以少战多……”她淡淡冷笑,又似自嘲:“你说过要我不再穿上这套行装,你说过女人的手是用来绣花的,你说过,以后你来保护我,你怎么,怎么可以就这么轻浮,谭林,你若是负我,那你就去死!我要把你的尸体投进番阳河喂鱼吃,你死也不足惜。”
她奔跑着,想着,银枪利刃划过路边的花骨朵,如同染上血色,灿灿刺眼,血与白的片片交织,纷飞至下,落在她的发间,鼻尖,地上。这里也开了木槿花!
寻常战马从边境赶回来,不吃不喝不停歇,马不停蹄也要三天两夜,结果必须是马死人死,运气好的话,人兴许还能留有活命。如今才半日,行程已过大半,可见御龙马的神风。可眼下,神马归西,即便月姬走的再快,还未到目的地,恐怕也饿死渴死累死。她的心智已经混乱,心中只有一个念想,她要见到自己的夫君,不管那人是死是活,终归要见到他,看他到底负她没有。
午时二刻,一排马蹄声从后方传来,行至眼前,四名男子飞身而下,双手抱拳,跪在月姬身前:“小姐,属下来迟。”原来是月家侍从,打月姬一出来,他们就紧随其后,却无法跟上御龙马的脚步,途中马匹又累死,只能在译管稍作休息,换上新马,终于赶上。月姬执枪而立,风中铠甲猎猎作响,面容依然冰冷,没有任何言语,翻身上马。
一名随从露出忧色:“小姐,路途漫漫,身体要紧,吃些干粮喝点水再赶路吧!” 银枪挥舞,击于马背,一声厉喝,远处留下斥责:“你们等得及,谭林他可等不及。”
次日辰时,细雨霏霏,万物笼罩于朦胧中,如一幅清淡水墨画,归于寂静。疾行一昼夜,她立于丘坡之上,任由雨水冲刷,四目眺望,远处满目疮痍,她握紧钢枪,沉吟一声,夹着雨丝,冲向前方。
大战似乎刚刚结束,硝烟未尽,遍地都是尸体,惨不忍睹。她发了狂似的冲向一堆尸体,用双手刨开那一具具粘着泥水的躯体,鲜血浸红了她的十指。不是他,不是他。黄金战甲也已被血染红。每确认一具尸体,她的心里如同缴了把刀,并且不断绞动着,想要将她的心绞碎。
“谭林……”她翻动着一具具死尸,面如死灰:“说好的白首相依,说好的相夫教子,说好的做你一辈子女人,谭林,你是骗子,大骗子!”她无力的寻找,腐臭之气倾之而入,令她无法忍受。这种场面早已见怪不怪,当初率领五万精兵大战尤伶部族时,活下来的,不过一百人,其余全部战死,血流成河,而,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一年前,她认识了他,她为他放弃一切,甘愿做他的女人。她不懂什么是一见钟情,不懂怎么洗衣做饭,更不会织布绣花,她只知道,她喜欢他,喜欢的要死。终于她学会了女人该做的事,可他却远在边戍。她每天秀一朵木槿花,红的,黄的,白的,那是他们相遇的见证,她想,等她绣完二百二十一躲,他就回来了,她要亲自送给她,把它戴在他的头上。
身后一丈,一把长剑寒风凛凛,擦着细雨,刺向她后背。
“小姐!”一声闷哼,月家侍从胸口中剑,他双手紧握剑韧,微微发力,断为两截,倒地而亡。
“阴险鼠辈!”月姬转身挥枪,冷面冰霜,枪韧刺穿敌人胸膛,轻轻一抽,血水喷涌,他还来不及挣扎,就已断气。这是未死尽的残余势力。
三名随从护于月姬身旁,她冷冷道:“别管我,找谭林,一定要给我找到。”
狂风怒吼,暴雨倾斜而下,如一块模糊的雨幕,遮盖一切,泥沙飞舞。
直到第两千四百三十五具尸体,她跪在地上,拭去他脸上的泥浆,左手抚过他俊美而冰冷的脸庞:“阿林……月儿来了,来找你了,阿林……”她抱着他的脖颈,将他的头按入怀里,小心呵护,时而又摇晃他的肩膀,“阿林,一年未见,你怎如此狠心,见我了也不理我……”她的唇紧紧贴在他湿乱的发丝间,似乎还能闻到那久违的淡淡发香。
她抱着的躯体微微颤抖,他费力的睁开双眼,只能睁开一点点。
“阿林?”
“月……月儿。”
她横抱起他,就像男人抱女人那样,翻身上马,手握僵绳,把他护在身前。蹄声嗒嗒,转眼消失于战场。“阿林,你要坚持住,月儿要你活着,好好活着。”终归他没能挺住,一口鲜血洒在月姬握僵的手上,摔下马背,再也没有醒来。
黎国,百花谷内,木槿繁茂,苍翠欲滴,一株白桦树下,月姬抱着死去的谭林靠于树根。温婉的容颜印有淡淡红晕,一双明眸清澈明亮,薄唇微动:“阿林,你看,木槿花开了,今天是我们的纪念日,一年前……”她绝美的容颜再也无法从容,两行泪水滚落,一双脸蛋狠狠贴着他冰冷的面庞,冰封她的心:“阿林,我想你,很想很想。
黎国十四年七月,木槿花开。黎尤大战,姬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