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又一个月圆之夜,下元节的夜空,没有星星,天上之月,少了几许凄清,却有着难以言喻的高贵。明月打破了冬夜沉重的黑,孤独地悬浮万众之上,带来一片清明。它宛然要飘到我们头上,挂在树梢,落在山头,立在大厦之上。仰望圆月,想起了手可摘星辰,都市多了一层魔幻。从前它与群星为伍,在迢遥天际,时而隐逸在云间,时而同繁星共辉,我们的心里欣喜的是星空,少了几分赏月的心情,难怪诗人感叹“明月几时有”。寒冷的夜空,月中透着几分“高处不胜寒”的况味,但月中的景象倒是热闹,我喜欢热闹,唯有热闹才令我们温暖,但热闹不一定来自与众乐,自然里总有许多免费的热闹。
天上的月,地上的人,世界的热闹,心里面的冷清。母亲已经返回了村庄,又开始她每日之计,见面时间短短四个多小时。这次见母亲,内心感触良多。母亲在我心头老去,一点一滴,敲碎了我天真的梦幻。父母和子女之间的挂念永远都不是对等的,父母的心中,时时挂念着子女,而子女心头,可有几分几厘里是念着他们的生活呢?有人说我们是父母前世的债主,他们要用一生来偿还。什么样的债,需如此心力才能还清?到头来不过是文人骚客的自我安慰,对自我内心愧疚的稍加慰藉而已。
回到鹭岛一个多月了,家门近在眼前,国忠在身,做儿子的却归家不得。母亲终于按捺不住思念,跟着二哥的车来厦门看我了。周六晚上到,住在大姨家,我值班,过不去。周日早过去,远远看到母亲,风中身子微弱。我们年轻人提议,一起去爬仙岳山,作为家庭活动。北方的山水走的多了,登过五岳,仙岳山这样的高度,就只是我心中的小土坡,却是母亲脚下的泰山。她的腿脚很不利索了,比大她几岁的姐姐还不灵便了,上下台阶需踱步而行。而下山的时候,最考验母亲的脚。她的膝盖从前受伤没有医治,功能已经偏废,很多时候会用不上力。她没有办法像平常人那样自如的上下台阶,只能先轻轻的迈出左脚,踩到下一阶上,手紧紧抓着栏杆,身体重心慢慢挪到左脚上,确定这一步脚可以受力,再将身子移过去,迈下右脚。短短的一百多步台阶,走的很艰难。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蹒跚的身影那般虚弱,心头不忍。我和二哥说,我们背你吧,你这样走多难受。母亲看着周围的人说,不用,那多难看,我自己慢慢走就行。我扶着她的左手,就这样和她一步一个台阶,慢慢的走下山。从前年轻,跟父亲与山野斗争,这样的山岳又怎能难倒她。有时天晚林静路黑,母亲还会背着我走山路。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青山不老,翠竹可再青,我的母亲却再也回不去了,多年过度操劳,早已提前预支了她的健康。
到了仙岳山上,我说这里的土地庙很灵验,很多男女老少都会来这边求神的。于是事先没有准备的大姨和母亲就在庙里请了香和金银,为子女的平安求起了神佛,面对高科技,他们知之甚少,但在这些民俗上,诚诚恳恳。“求神问社,怕应羞见,刘郎才气”,有诗书的人,可以莫问鬼神也求得内心怡然,但有时我倒也觉得香火的温暖,母亲他们这些人,人世一遭无缘与文字为伍,神社是他们的精神所托。
在山间,母亲和大姨坐在石椅休憩。山间清风,林中木叶,一对半个多世纪的姐妹。曾经沧海,她们经历了多少人世艰辛,中年丧夫,独自养育孩子,扶家之大厦于将倾,揽家庭重任于巨危。他们两性格相像,不同于二姨的刚强,她们是女性柔弱里透着坚韧。幼时母亲每每清晨坐于床头,隔空对父亲泣诉肩膀脆弱挑不起这副重担,那时我总是不解,太重就分开来,每次挑轻一些不就好了。现在终于明白,有的担子,是无法做物理分配的,也终于明白,母亲这一路,真的挑的很辛苦。
我见景明人和,便拿出手机说,给你们拍照。两个老人都羞涩的大笑起来,他们还是不能接受年轻人的这些习惯,拍照在他们的认识里始终是一件庄重的事。在说话间,我拍下了他们自然的这一瞬间。然后找了个角度说:“准备拍照了哦!”,于是他们都一本正经地面对着镜头,表情严肃认真。同前一张照片相比,这张拍出来的倒像是两个大人物在山间的小道协商世界要事。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我想他们的人生到此,已没有什么不惯,但要说悠然,又岂能呢?没有自己的人永远有操不完的心,忙完子女,又开始担心子孙,所有他们生命的延续,都是其烦恼的泉源。
回家后的母亲给我打电话抱怨说,真是无正事可做,那么远跑到厦门去爬个山,本来脚就不行,还去爬什么山,老年人就应该去逛逛超市。电话那头,母亲的语气像个小孩,我觉着了一种自然趣味。莲子已成荷叶老,我们都无法逃过自然的规律,只是从心里唯心地希望,衰老可以来地稍微慢一些,世界那么美好,好多地方,还要带着母亲去走走。
中国人喜欢团圆,尤其是月圆之夜,万家灯火万家明,孓然在外,不免思乡情怯。《我是演说家》里,著名摄影师焦波,以“俺爹俺娘的故事”为主题,用三十年来为双亲拍摄的照片和影像为线索,讲述了自己与父母相处中的点滴往事,很让人感动。摄影师可以用相机为父母留下影像,留下他们的音容笑貌,想想自己山野村夫,摄影苍白,那就勤动笔头,将每个感动的瞬间,以自己的方式记录岁月的美好。
文 | 一枕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