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题记
(一)
春日的清溪寺被山花拥簇着。寺中大殿内木鱼声如珠玉落盘声般清澈,使人沉静自失又心安。
一个小和尚正端坐在桌边抄写佛经。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大半眸子,面容稚嫩,也就只有十一二岁。他一笔一画都很是一丝不苟,笔尖小心翼翼地挪动。他一直那么专心,面对这样艰深的佛经,他还充满稚气的脸上没有丝毫厌烦,神情中有着别样的成熟和平静。这在孩童之中已是十分罕见。
方丈在一旁满意地看着小和尚,回想起当年收养他的情景。多年前,方丈在寺门外小溪边发现了一个好像被父母遗弃的婴儿,也就是小和尚。起初他哭闹不止,方丈也没办法,只好抱他进了寺。奇迹的是,一进了寺门,他就立刻不哭了,变得很安静,闭着双眼。大家都很惊奇,谁也不敢出声。他竟两个小手掌心相对合在一起,头似乎微微前倾。这,是有灵气的孩子吗?看上去出生不过一月,无人教他,就懂得向佛祖行礼。这是上天派来的有缘人啊!方丈大惊,毫不犹豫地收了他做弟子,赐法号“宁远” ,把他养大。
寺里人都很喜欢宁远,尤其是方丈,恨不得把自己毕生所悟都讲给他听。宁远也确实不寻常。他冰雪聪明,总是能一下子参悟到师父所讲的禅意;他天性好静,不喜欢与师兄弟玩闹,整天与书为伍。这都使方丈更加喜爱宁远。
“方丈!方丈!”急促的脚步声和叫声打断了方丈的思绪,也打破了这平静。“您快去看看吧,寺门口有个小姑娘,想求见您。”宁远的师兄急急地说。
“寺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不接待闲杂女客。”方丈倒是不急,说。
“是啊。可是这小姑娘也就十来岁。衣衫褴褛,看上去太可怜了。您去看看吧,方丈。”师兄满脸无奈和不知所措。
方丈顿了顿,点点头起身:“去看看吧。宁远,你也来吧。”
宁远放下了笔,跟着方丈走向寺门。
寺门口果真站着个小姑娘。小姑娘全身衣服又脏又破,头发蓬乱。见到方丈一行人出来,她伶俐地眼珠一转,先发制人说道:“您是方丈对不对?求您救救小女吧!仇人把小女家杀了满门,小女这才逃跑,好不容易才看到有人烟的地方。您救救小女吧!”
“小姑娘,本寺不容闲杂女客进入。这是对佛祖的大不敬啊。”方丈说。
“小女知道。但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啊。出家人慈悲为怀,小女的父母从小就是那么说的。小女在寺中有个破屋子就好,有口残羹剩饭就好。求求您啊救救小女吧。”那小姑娘猛地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说:“小女自小就知道膝下有黄金所以不曾对父母之外的人行如此大礼。今日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求求您!”她瘦弱的身体被衣料很好但已破烂不堪的衣服遮盖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写满了乞求和盼望。
她见方丈沉默着,又说:“方丈,小女已经三天水米未进了。且不说仇家会不会追赶上来,可是无论如何都翻不过这座山了啊。”说完,她便看着方丈,不再说一句话。
方丈沉默着。慈悲为怀的他当然可怜这个小姑娘。但是寺中千百年来清规他又如何敢破?方丈暗暗思忖着,一向指挥若定的他顿时没了主意。
那小姑娘见方丈一行人还是不说话,眼中希望的星点逐渐褪去,耷拉下写满了失望的脸。她却不哭,轻轻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她无法告诉他们,她的父亲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斩首,又落得满门抄斩。如果寺中不收留,她真的没有活路了。
方丈心痛不已。小姑娘失望乃至绝望的眼神让心软的方丈更加自责。
“师父,要不就收留了她吧。宁远记得远离寺庙的厨房一带有厨娘住的房子,她可以住在那儿。她那么小,相必也不会影响弟子们清修。”一向甚少开口的宁远忽然开口说。
小姑娘听了忽然抬起头来,眼中重新闪起希望的星光。她睁大眼睛希望方丈可以答应。
方丈犹豫了片刻,看看小姑娘的眼神,说:“好。一会儿你和我走。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顿时愣住,随即笑容如花朵般绽放在她灰尘也掩不住的清秀脸庞上。“多谢方丈!小女无忧。”
“无忧?好名字啊。”方丈对她笑笑,向寺里走去。
无忧有点蹦跳着走在方丈后面,宁远亦跟着走。无忧见宁远在旁边,对他粲然一笑,以示替她说话的感谢。宁远在寺内从未见过如此明媚的笑脸,不禁愣住了。他呆愣片刻,倒不甚能被无忧察觉。他对无忧温润一笑。
无忧丝毫没有察觉。她欣喜地进了寺门,打量着寺内的一花一木。
他们都不知道也想不到,彼此的出现给了他们的未来多大改变。
(二)
转眼六个春秋过去。又逢春日,山花依旧灿烂,漫山遍野。
一位少年僧人正端坐在小花园的石凳上,执笔抄写着佛经。他是宁远。此时少年的宁远身姿挺拔坚实,面容褪去了稚嫩,更加干净清秀。神情中更多了几分淡然几分沉稳,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坚定。
这些年宁远愈发受方丈的器重,他饱读经书,对禅意准确的理解是寺中其他徒弟望尘莫及的。但宁远真的很“宁静致远”,刚才几个师弟正想求他在师父面前说几句好话,宁远一口回绝,漫无目的地走着时发现了在寺庙后的这个“世外桃源”,看还清静就坐下继续抄写经书了。
忽然,宁远听到了轻轻的蹦跳声。肯定是那些师弟又来了。他想。于是他不假思索地说:“别闹了,有这功夫多看看书比什么不好。”
“你说什么?”一个清脆的女声钻入宁远的耳朵。宁远一惊,忙抬起头。
一个少女正亭亭玉立在宁远面前。少女不过十六七岁,长发披肩,碎发散落在额前。脸上不施一点粉黛倒更清新脱俗,大眼睛水灵灵的,正好奇地看着宁远。一袭灰布素衣也掩盖不住她的灵气,鬓边的一朵淡黄色的野花使全身的色彩都明丽起来。
宁远只知道寺中有三四个厨娘,但宁远和她们也是见过的,她们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女子。这少女真的不像是厨娘啊。宁远放下笔,问:“姑娘是谁?”
少女仔细端详着宁远,笑了,说:“小和尚,我是无忧啊,你把我忘了?”
宁远听了想起来六年前寺门口的那个小姑娘。这么多年都不曾听见她的消息,宁远早就淡忘了。他轻声说:“哦,是无忧姑娘。”
无忧这些年一直和厨娘们住着。除了方丈外,她没和任何寺中僧人见过面。方丈倒没有严令禁止,只不过僧人们都躲避着她,因她身世莫测怕扰了清修。无忧看出来了,便很少到寺庙那儿去。厨娘们待她倒是很好,教她缝衣做饭,偶尔下山采购时还给她带几本书。但是几个中年女子怎么可能了解花季少女的小心思呢?所以宁远也很少和她们说笑。今天碰见偶然多年前的小恩人宁远,无忧很高兴。
“你可别和方丈告状说我扰了你清静啊,这儿是我的小花园,是你闯进来的。”无忧笑嘻嘻地拨弄着娇艳的花儿,说。
宁远从未和姑娘说过话,而无忧却说话这么冲,让宁远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他环顾着四周的花花草草,只觉得很爽眼,看得出来一花一木都是费了心思的。
“姑娘的花园确实很好。”
无忧冲他一笑,随手掐断两支花的花茎,把它们熟练地缠绕在一起,缠成一个手环。她犹豫了一下,然后递给宁远:“送你!”
宁远忙推开她的手,说:“无忧姑娘应该知道寺里的规矩。”
无忧看着宁远,喜悦的小脸顿时黯然失色。无忧原也是千金,在寺中真的很憋屈,而现在她那一点点自尊也被宁远的话击碎了。
宁远本不在意的,可他撞见了无忧失落的目光,那双大眼睛中甚至有点点晶莹。宁远忽然心疼起来,其实他也不知道心疼是什么,只觉得无忧伤心,他很自责。
“谢谢姑娘。”宁远想了想,把那个手环藏进宽大的袖子里。然后他看见无忧心满意足地笑起来,自己嘴角竟也有一丝弧度。
宁远该走了。他不知怎么和无忧告别,就默默起身拿着佛经向寺庙走。
“唉你叫什么名字?”无忧看着他的背影,忙问。
“宁远。”宁远回头轻轻说,然后又背过头继续走着。
宁远的背影愈发挺拔,温暖得好像能融进清晨淡淡明黄色的阳光里。
无忧呆呆看着宁远的背影,忽然没了话说。
(三)
春日悄悄过去,宁远还是每天念经抄经书,无忧还是把弄花草。他们没有再见过。而让整个寺庙不安的是时疫。一个厨娘下山采购后回寺就病倒在床,无忧本以为是寻常风寒所以天天照顾在侧。让谁也没想到的是,无忧也病倒了。而且她的情况更严重,不出半日便开始抽搐高烧,继而晕厥。
方丈听闻赶忙请来了山下的郎中。然后全寺人都整天祈求佛祖病势不要再蔓延。宁远听到这个消息时,无忧已经发病一日有余了。宁远听着郎中对方丈说“那小姑娘病势恶化,我们也只能尽力”时,不知怎的心中犹如翻江倒海,前所未有的不安涌上心头。不过是两面之缘罢了。宁远一直在心中默默地想。
两面之缘,罢了。
深夜。宁远辗转反侧,脑子中还是那个如出水芙蓉般的笑脸。那个厨娘在早上忽然病情恶化去世,已经被家人埋了。那么,无忧呢?
第一次那么那么担心。
终于熬到了鱼肚白,宁远悄悄起身,到小花园去。小花园的花儿依旧那样美丽地绽放着,但它们的主人呢?
宁远烧了一锅水,煮了一碗浓稠的米粥。因为现在时疫流行所以无人敢下山采购,所以粮食和菜都很拮据,要限量发放。僧人们都吃不饱,无忧这种被淡忘的病人更是没人在意的。厨房是污染地,所以一屋子一个小锅自己煮点勉强填饱肚子。宁远用了这两天自己的所有米。趁清晨郎中还没醒,他遮上面罩,把粥送到了屋子里。
一身灰色粗布薄衣的无忧,正平躺在床上还昏迷未醒,细腻的脸颊失了往日的红润,苍白得让人心疼,嘴唇青紫。宁远犹豫了一下,轻轻为她掖掖被角,小心地把一勺米粥送到她嘴边喂她喝下。
无忧的长睫毛随着粥温润进入身体而轻轻颤动了一下。宁远的手臂随之一颤。她恍惚之中睁眼,朦胧中见是宁远之后嘴角停滞着一丝苦笑,喃喃:“梦罢了。”随后又昏沉睡去。
宁远什么都不说,只是轻轻往她的口中喂米粥。无忧浅睡着,轻抿着滋润的唇,她的面颊渐渐泛出红晕,宁远紧皱的眉随之渐渐舒展。
忽地听闻推门声,是郎中。宁远慌张地站起来,把碗放到一边。郎中也很震惊:“你怎么在这儿?”
宁远不言。
郎中看看桌上的米粥,又看看慌张的他,心中了然,淡淡一笑:“放心。她没有性命之忧了,这两天好多了。”
宁远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出家人,一切都不要开始才好。”郎中看着眼前这个本是血气方刚少年年纪的僧人,忍不住说。
宁远的眼睛一颤。他什么都没有说,轻轻走出屋子,关上了门。
他独自去到了大殿,佛祖的金像屹立在大殿中央。檀香味让从小就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宁远很安心。他轻轻问:“如果,突然很在乎一个人,这是为什么?”
他问从小就很信仰的佛。
佛自然没有答语。
如果,是问自己的心,会不会有答案呢?
(四)
佛祖保佑,时疫并没有蔓延,在半个多月也就是仲夏,无忧康复了。山下时疫也没那么严重了。
寺中僧人的生活也逐渐平静到原来的样子。粮食蔬菜也不再限量了。
宁远坐在寺庙外小溪边的亭子中,什么也不做,只是默默坐着。他看着蓝天和山脚下小小的炊烟,觉得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宁远!”身后的声音使宁远猛地一回头,是无忧。宁远朝她微点一下头。
无忧的脸色红润了不少。她那样灿烂地笑着,坐到亭子中。
“唉宁远,你知道吗,我病的这些天还梦到你了。”无忧笑嘻嘻地说。
宁远本垂着的眼帘忽然抬起,看着无忧。
那哪里是梦呢。
“姑娘梦见我?”宁远明知故问。
“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无忧脸上忽然泛起红晕,语气也有几分娇嗔。
宁远低着头,脸上拂过一丝笑意。
无忧当然不会察觉,只觉得很尴尬:“走咱们去看看溪水。”
宁远跟着无忧来到小溪边。溪水潺潺流淌的声音让人在盛夏的燥热中无比清凉。无忧蹲下来睁大眼睛在水中寻找,之后快速用手捧起一条小鱼,兴奋地对宁远说:“哎,宁远,你快看,有鱼!”
宁远看着她捉到一条鱼就那么高兴,不禁“扑哧”笑了。无忧惊奇地看着宁远,说:“你也会笑啊?我还以为你就是个大木头。”
宁远渐渐收了笑。无忧把双手放到水里却没有放开小鱼,小鱼就在她手掌间游动。
无忧微笑着看着小鱼,对宁远说:“其实我特别喜欢这个世界。你看,小鱼在我手中游动,我感受到它光滑的身体和软软的鱼鳍掠过我的手,凉丝丝痒丝丝的;你听,这树上的蝉鸣,其实一点也不吵,反而有一种让人心安的恬静;你闻,这夏季独有的青草的清香混杂着花儿淡淡的芳香、野果的甜香的味道,特别沁人心脾。纵然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亲人,但是我并不感到悲惨,因为我依旧能感觉到世界很爱我。”
宁远从来没有听过寺中任何一个人说过“很爱这个世界”,也从来没有注意过无忧说的这些生活中再常见不过的细节是那么美好独特。无忧平时天真烂漫又大大咧咧,但心里却细腻无比。他微笑着问:“你来寺里之前,学过诗书吗?”
“自然了。现在厨娘们若是下山,有时带着我,不带着我时也会给我带几本书回来。”无忧松手把小鱼放走,说。
“我从小甚少有机会读诗书。”宁远羡慕地看着无忧,说。
“你好奇外面的世界?”
宁远点点头:“自然。寺中的僧人们都是半路厌烦红尘出家或是少时因热爱佛学出家,很少有我这样从小就在寺中长大,从记事起就在寺中的。”
“那简单,我可以每天都给你写我看到的世界啊,保准不一样。也可以写我新看的诗文,等这个月我下山又可以给你写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那我每天在大树叶上写,然后每天放到小花园那棵大树的树洞里,你去拿就好了。”无忧爽朗地笑着说。
宁远笑了,点点头。
每天下午,宁远都会去小花园。为了不被别人发现,他很少和无忧见面。
第一天,一张大大的树叶上是娟秀的毛笔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是说在外面的世界南边是小桥流水风光,夏季可以采莲蓬,你吃的莲子也是那里的”。宁远会心一笑,伏案提笔:“下次吃莲子时要感谢江南的采莲人”。依旧放到树洞中。
“今天厨娘张姨病了,我去帮忙炒菜,炒了青菜豆腐。”
宁远午膳时多吃了一碗饭,放着最爱吃的面筋不吃,一个劲儿吃青菜豆腐。
“今天下山,山下有家人办喜事,那喜酒摆了满村,还给了我几块喜糖。你也尝尝。”
宁远拿出树洞中另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几块用红色带喜字的纸包着的麦芽糖。这是民间最寻常不过的喜糖。他小心翼翼地剥开一块放到嘴里,孩子般满足地笑了……
每张树叶宁远都珍藏在木匣子里,和那个花环放在一起。秋天了,那个匣子里满满的,都是发黄但颜色纹路各不一样的叶子,还有那已经干枯的花儿。
宁远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了。
(五)
深秋。宁远和无忧在溪边看落英缤纷。
“宁远,你的名字是取“宁静致远”的意思吗?”无忧笑着问。
“是啊。”
“相比之下我的名字父母起的时候想法就很简单了,就是希望我一辈子没有忧愁。”无忧手里拿着火红的落叶,说。
忽然,宁远看见无忧身后一支箭正疾速射过来,宁远来不及反应,下意识扑到了无忧身后。
无忧还没回过神来,宁远已经倒在无忧怀中,肩部已经插着一支箭,鲜血喷涌,一滴滴滴到地上火红的落叶上。
身畔一只小鹿落荒而逃。“来人啊,是谁?”无忧惊慌失措地喊。一个猎户闻声慌忙跑过来,知道自己伤了人,忙搀扶着受伤的宁远进了寺门。
无忧的心痛得颤抖,只有她知道,该中箭的人明明是她,而宁远替她挡了一箭。
郎中已经到了。“所幸没有大碍,只是伤到了肩部,如果往下一点点就是心脏了。”郎中说。无忧的泪水悄然滑落,她背过身,怕别人看见。
猎户焦急地说:“阿弥陀佛,草民只是在射一只鹿,年纪大了眼神不好,竟伤了人。造孽,造孽啊!请求佛祖原谅,请求佛祖原谅!”
方丈方才已着人去查了,猎户确实是个普通人,一时疏忽才酿就大错。
“出家人慈悲为怀,既然没有性命之忧,施主不必过于自责。不如帮我们打扫打扫寺院,也算折罪。”方丈笑着对猎户说。
宁远的一位师兄看看虚弱的宁远,说:“我给师弟找找毛巾。”他打开了宁远的木柜子,一层层翻找却没有找到。“师弟会不会把毛巾放到木匣子里?”师兄边说,边打开木匣子。
“哎,师弟存了好多树叶,还有字……这……这是什么!”师兄一惊,忙把木匣子递给方丈。那一刹那,无忧的脸变得煞白。
方丈翻看着那一片片树叶,神情由惊异渐渐变成了愤怒。他狠狠把匣子扔到了地上,宁远被惊醒,看见是木匣子被摔坏,脸上流露着心疼,又忽然一惊,担心地看着无忧。方丈转头狠狠看着无忧,说:“你,现在跟我走!”
无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方丈走到方丈的屋子去的。她大脑一片空白,无力地跪在地上。
方丈看了她一眼,说:“当初我看你可怜收留你,你看看现在,你竟敢!”方丈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惊得无忧身体一颤。
“你知不知道你毁了一个多么心清如水的好苗子!我一直着意培养他成为下一任方丈!”方丈痛心疾首地说,“你也是个姑娘啊,怎么能自毁清白?还好这事只有宁远师兄宁德知道,他也不会乱说。若不然,你和宁远就别想做人了!”
无忧低着头,这一字一句她都甘心领受。她不愿意辩解什么,没错,她无忧爱了就是爱了。方丈没有捕风捉影,她就是爱宁远,不管大家把她说得多不堪。
“你收拾收拾东西吧,我会找个由头把你送走。再也不要回来了。”方丈说。这每一个字都如刀子般割着无忧本就伤痕累累的心。走了,大概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宁远了吧。可是无忧,她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好。多谢方丈六年来的照顾,使无忧免了一死,今生无以为报。”无忧声音颤抖,憋着不哭出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一如六年前刚见到方丈的时候。
无忧推门走出屋子,跑向小花园。小花园的树洞里还放着今天没拿的叶子。无忧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决堤。她跪坐着瘫倒在大树边。什么惩罚都好,真的什么都好,只是不要让我离开他。无忧埋头痛哭。
花儿到深秋会谢了。
方丈推开宁远的房门,宁远猛地坐起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告诉她了,不几日避了嫌我会找个由头让她离开清溪寺,再也不回来了。”方丈未等宁远开口,说。
宁远头猛地抬起,又缓缓低下。
“你真的动情了吗?”方丈问,颇有几分父亲的味道。方丈当然希望自己最喜爱、最器重的徒弟说“没有,都是无忧的错”,如果他说了,方丈无论如何都会选择相信。方丈的心也会宽慰许多。
但是宁远没有。他什么都没说。方丈心凉了半截,他最了解宁远,什么都不说比说些什么更加肯定。他不说,便是默认了。
宁远低着头。他真的什么都不打算说。方丈摇摇头,愤怒也化作了悲哀。他轻声说:“你好好休息。”然后轻轻走出屋子,关上了门。
(六)
下初雪了。
宁远在屋里修养了两周。天刚亮,他披上棉衣,打算出去走走了。听说无忧,今天要走了。
宁远出门,无忧正站在门前。她肩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无忧看见他,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只觉得心特别特别痛。她和宁远对视了几秒,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她和他。
“我今天要走了。”无忧再也笑不出来了,现在,连从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都让她心如刀割般难受。
“抱歉。”宁远从唇边挤出这两个字。
“抱歉?有什么好抱歉的?你没有别的要跟我说的吗?”无忧问。宁远沉默。他要说的有很多,但是现在,哪个都不能说。
“你到底爱不爱我?”无忧靠近了宁远一步。她炙热的目光火辣辣地刺着宁远躲闪不及的眼睛。宁远真的愣了。
“我就问你,你爱还是不爱?”无忧大声说,“你爱的,你不说话就是爱的!如果你爱,你就还俗跟我走!你不是想看外面的世界吗,我们一起走!”
无忧痴狂起来就像变了一个人。是啊,她经历的苦太多了。
“不可能。无忧你冷静一下。”宁远轻轻说。
“为什么?你的人生为什么要捆绑在这里?”无忧大声问。
宁远依旧沉默。良久,他说:“我不想跟你走。”
“我就问你,你究竟爱不爱我——"“爱不爱你真的那么重要吗!”宁远大喊。他脖子上青筋突起,脸涨红。
“如果你不爱我你为什么要在我生病那么缺粮食的情况下还给我煮粥喂我喝下,你为什么要对我笑,你为什么要为我挡那一箭!你说啊,你说!”无忧再也忍不住了,歇斯底里地喊。
“喂你喝粥那是梦!对你笑?那时我心情好。为你中箭?那是因为我正好想站起来所以才射中我!”宁远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云淡风轻地说。
无忧从袖中抽出一页经文,说:“你袖子中时常带着经文,你看这是什么!我收拾东西时在我的房间发现了一页经文,是你的字迹!我起初真的以为是梦,但是不是的,就是你,你来过!还有挡的箭,你都以为我是傻子吗?”无忧两行清泪从眼中滴落,滑过细腻的脸颊。
“你何必为难自己?你真的要答案,那我就说。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宁远轻声说。字字珠玑,刺痛着无忧的心,那颗已经千疮百孔的心。
没爱过?她不相信,但那又怎样?眼前的宁远神情的坚定和冷漠,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原来,一厢情愿罢了,自作多情罢了,南柯一梦罢了。无忧那一点点希翼和心中的美好都被猝不及防地打碎。她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滑落。“我明白了。那,祝你一生安好。”无忧哽咽着说完,毅然扭头就走。
转身即是天涯。
宁远看着那个背影,渐渐模糊在白雪皑皑中。眼睛似乎被什么模糊住了视线。那三个字,终究是不可说。说了是一生的羁绊,他真的无法抛下一切去说。他的爱太深太痴太狂,又怎么说得尽?
说了,便是错了;不说,便是痛了。
(六)
“方丈,您让我打听的那个婆婆都当曾祖母了呢,儿孙满堂,特别幸福。”小和尚笑着对一位胡子花白的方丈说。
转眼六十年了。这位暮年的方丈,宁远,落下泪水。
你幸福就好。我终究,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
我爱你,从来没有勇气说,现在,也没机会说了吧。
若有来生,我一定不要再做僧人了,我好想落户山水,然后好好爱你。
(七)
一生一代一双人。
江南水乡,一个俊朗的少年坐在小溪边石凳上抄写诗句,一个灵秀的少女惊奇地走来:“你是镇上学堂里的人吗?可别和你们先生告状说我打扰了你们学习啊!这儿是我家打磨的石凳。”
少年抬头,微微皱眉:“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辈子,所有的不可说,都不会成了错;这辈子,我们的世界,只剩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