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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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博衍,又到了桐花盛开的时候。

五百年前父亲将他水族祭司的位置传给我后不久便殒身逝去,我闭关修炼了五百个春秋,直到今日方才出关。好容易走出漆黑的琉璃洞,还未适应刺眼的阳光,就赶上老龙王病重,我只好拎一壶秋月白去了北海。

老龙王掌管北海四千年,只立过一位太子,偏巧这位龙太子几百年前犯了大罪,被废黜后流放到洞庭。好在老龙王于病榻上亲手写了传位诏书密封在蚌壳里头,召回出身于北海的龙族,以便日后公布新龙王人选。

到了龙宫,我向四周环顾了一圈,五百年未来,龙宫的景致毫无变化,真是可惜了外面桐花胜雪。叹息了一声转过身,突然一朵桐花自头顶飘落,接着越飘越多,我虽觉的奇怪,一时却也没有追究,只望着它一朵朵坠下,余光中,正碰上一人的视线。废太子博衍在不远处看着我,已经不知多久了。

“四殿下,你在看什么呢?”我抖了抖身上的花瓣问道。

见我问他,他也不慌张,施施然走过来,“春色正好,我在看风景。”

“殿下也许久未来龙宫,是该好好看看。”听出我口中的嘲讽之意,他也没有理会,我正转身愈走时,却不防被他夺去了手中酒壶,他动作太快,我刚要去抢,他已经打开酒盖将酒壶中的琼浆一饮而尽,随手扔到身后的水草里。

即便是再好的性子也经不住他这般无理取闹,我撸了撸袖子,忍住心中的怒气道,“这秋月白三百年才酿得这么一壶,我要送的酒没了,洞庭湖君该怎么赔我?”

“你可还记得我?”他突然敛了嬉笑,问的有些小心翼翼。

“暂时记得,不过日后可就不一定了。”我没好气的回道。

他听了,忽然用一种复杂到我看不懂的神色望着我,深黑的眼睛似乎涌入了星光,熠熠生辉,“都知浮灯仙子最喜桐花,是以我来的时候从别处摘了几朵,如此有心,也算是抵了这壶酒。”

我知他最会花言巧语,也懒得与他多说,撇了袖子回身就走,偏偏这人还要凑在耳畔说些浑话:“许久未见,仙子容貌修为都较从前更胜,只是这脾性还是有点差。”

“许久不见,洞庭湖君的风流也更胜从前了。”我不动声色地讥讽回去,脚下也未停。虽然到了龙宫门口可还要上九百九十九个水晶台阶才到大殿,只是我上着上着总感觉越走身上越沉重,走的越快背上更觉重逾泰山,我暗自忖量一番,继而从身后的博衍手里搜刮出一张黄符。博衍不慌不忙地解释起来:“前几日新学的负重术,我无事做便想拿你来试试。”我手心一热,一簇火焰腾空出现,符纸须臾燃成灰烬。看着他,嘴边浮了一抹笑:“殿下既然这么闲,不如我帮你多锻炼锻炼身体。”话音未落,我旋身一脚将他从七百八十个台阶上踹下去,半晌台阶底传出几声痛呼,这回他真真是运动身体了。

终于到了正殿,仙官正给龙王把脉,我心中窃喜,想着如此正好让侍卫通传一声好抽身离去,正想着,袖子被人轻轻一扯,我低头一看,三尺来长的小黑龙正用嘴叼着我的袖子,嘴里吐出几个水泡泡,活脱脱像一条黑不溜秋的泥鳅。见我发现了他,倏地化为小童模样,牵了牵我的袖子,“浮灯仙子,我想吃栗粉糕。”

除了父亲几乎没人知道我会做栗粉糕,我念了个诀将糕点给他,不禁问,“五殿下,你怎知我会做这个?”

小龙君一双眸子乌溜溜地转来转去,吃下一块栗粉糕,终于说道,“是四哥告诉我的,他说从前你曾做给他吃过。”

我却不记得和他有过这么亲密的事情。

小龙君没有注意到我的失神,又自顾自朝下说着,“我去洞庭湖看他的时候,他的卧房里挂了好多工笔山水画,我偷偷掀开看过,背面全是你的画像,有一些还有题字。”

我吃了一惊,笑意凝在嘴边。

“自从四哥犯错被逐,就没有人陪我了。”他叹了口气,额头上没有隐藏的龙角一闪一闪。

我没有接话,却在想,莫不是闭关前与他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对我有情?至于房间里挂画像的事,大抵是小龙君拿来哄我的吧。

想到这里,我心中突然刺痛了一下,浮起一丝失落,从前和他在一块儿的时候,竟没发现他骨子里是个痴情种。

我出身的这一脉据传是上古应龙的后裔,承袭了神族血脉,灵力修为素来比其他龙族要高些。北海有一方禁地名唤神渊,神渊下镇压着凶剑苍冥。数万年前,我族的祖先与北海皇族签订灵契,愿成为水族祭司,世世代代守护苍冥剑。

灵契的存在大大削减了寿命,故而我们这脉的龙族都不长寿,父亲的身子骨又向来不大好,于是早早将我立为灵女,五百年前就把大祭司的位置交给了我。

初见博衍是在幼时,那时我还是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博衍去我的族落巡视,我站在父亲身后,他亦被龙王领着,着一袭素净白袍,端的是风流无双。我心想,这龙太子好生儒雅。上前行了一礼,抬头却见他用不知从哪拿的酒壶在我面前晃悠,悄声问道,“听说你们水族酿的秋月白最是浓香,可否让我尝尝?”

看着他那般渴望的眼神,我刚才的想法瞬时推翻,容色微赧,心道:这龙太子,也忒不正经了一些。

我只好领他去了我栽的那株桐花树下将酒递给他,说是树,其实就是一棵小树苗,因我喜欢桐花所以父亲从凡界带了种子,但是种下去直到如今都未开花,博衍一边品着酒,一边同情的摸着树干,说等桐花开的时候我带你去看,就当是还你的美酒之情了。

当时我很爱哭,博衍失手弄脏了我的裙摆,我都能哭个半天,我仍记得那日的夜,夜里的风,风里他的外袍披在我的肩上。少年的低语,安慰,都散在月夜中。

“你听说过流转芳华镜吗?”他饮尽杯中酒,举着酒壶问我。

我自然是听说过的。此镜乃上古神器,只要付出全部修为和对其诉说自己的经历便可实现你的愿望,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起死回生。只不过这件神器踪迹不定,凡间天界甚至魔域都有其出现的记载,曾有人寻觅一生也未尝得见。

“你说,若它出现在你面前,你会许何愿望?”

“付出全部修为,人不就死了,还有什么用……”我小声嘟囔。

“笨!”他敲了敲我的脑袋,那双狭长的凤目里晕开微醺醉意,“你再许愿要更多修为不就可以了么?”

我白了他一眼,闷头想了一会,觉得这问题真难回答,“寻个好地方看桐花?”

博衍沉默半晌,“……我要说我想一辈子都喝秋月白,你信吗?”

“太子殿下真是胸怀大志。”我一本正经的为他鼓掌。

“哈哈,逗你呢,我从未见过你这般爱哭的姑娘,你以后就来北海吧,我罩着你。”

他拍拍胸脯,说起话来神采飞扬,总是那么骄傲。

“那你呢,你想做什么?”周围暮色四合,点点萤火宛如一泓银河照亮这一处幽暗。

“我想当个逍遥水君,周游四海,可是没有人问过我。”他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气氛冷了下来,我忽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朝他笑道,“周游四海的话,也带我一个吧。”

博衍顿时眉开眼笑,兴奋道:“我们去看十里桐花!”

我用力点头,忘了裙摆被酒洒上的伤心,抢过酒壶来了一场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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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事我只听旁人道当时东荒一脉有魔族作乱,博衍奉诏讨伐,虽大获全胜却犯了错被撤去了太子之位流放到洞庭。

因我水族祭司闭关都需用琉璃火,一旦入火此前种种经历与情感都会被烧去,所以对于博衍为何钟情与我,我一概忘了。只是觉得奇怪,自己竟还记得他,还记得和他初相识一百年里的模糊片段,想来是这人太讨厌,连琉璃火都烧不去。

那日出了龙宫我便回到了水族,如今正值多事之秋,魔族蠢蠢欲动,仙魔怕是又要有一场大战。我正盘算着如何备战时,忽想起了博衍——他一向独来独往又身在小小的洞庭,万一到时被魔族两面夹击该如何是好。正想着,博衍恰巧来问我讨秋月白,随手拨了拨我桌案上的公文,皱眉道,“你这祭司要操心的事也太多了些,还不如像我一样做个湖君自在。”

说着他搁下酒樽,寻了处空地坐下,执笔批改起来,我挠挠头凑过去,夸奖道,“早知你这么闲,我该早——”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只因我一抬头,便正对上一张放大的俊脸,博衍不知何时凑过来,认真的说:“像你这般爱哭的女子就该被好好护在身后。”

因他离我太近,语气又是难得的认真,让我一时有些乱了分寸,猛的起身后退,脚下一滑,博衍适时伸手拉了我一把,我狼狈地站稳身体,赶紧抽回胳膊,“殿下说笑了,我身为水族祭司理应如此。”待我抚平心绪又白了他一眼,“况且我爱哭那都是幼时之事,你不必成日费心想着。”

话落半晌不见回应,我心道莫不是语气太重惹他生气了?回头看时,却见他安静地站在桌案旁,看着我的目光宁静而悠长,似乎要将我刻在骨子里一样,目不转睛。

不知为何他这般神情看的我竟有些红了眼眶,幸好此时门外守卫进来禀报:“浮灯大人,苍冥剑突生异象,龙王殿下请您去一趟神渊。”

我转身出门的一瞬间,博衍也跟上来,“我陪你一同去看看。”

“不必了。”我斩钉截铁的说,“神渊那块戾气太重,除了祭司,其他人去都会被剑气所伤。”我想想又添了句,“剑气异动,我怕族中难免骚乱,烦请你帮我照看一下。”

千年前仙魔大战解封过一次苍冥剑,只因近日魔族卷土重来,神渊老是不断出状况,上古咒术的封印之力渐渐削弱,镇压了上万年的凶剑隐约有挣脱束缚的势头。纵使我赶过去,也只能往几方咒印内注入灵力,以此来维系封印的力量。

回到小院,博衍仍旧坐在屋内,执一只酒樽,悠然问道,“这大祭司之位,本就是一份极其损耗修为的活,你就没考虑换件事情做,比如去赏赏桐花?”

一时耗损了太多内力,喉间那股血腥气翻涌上来,我撑着桌沿,勉力将之忍下去,几度欲言又止,却只是说,“博衍,仙魔之战在即,我有意让你的洞庭湖军与我水族军队联合御敌,你看可好?”

他微怔,挑了挑眉:“你在担心我?”

我正愈和他解释,一阵眩晕感突然袭来,卷携着将我带入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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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是在卧房里,支撑着坐起身,扭头博衍正歪在窗边竹榻小憩,衣襟微敞,一截美人骨若有似无。我运了运功,发觉体内灵气充沛胜于从前,正觉奇怪,忽瞥见桌上一盏白瓷碗中剩的几滴鲜红液体,心中大惊,忙下床走到窗边摇醒他,急声道,“博衍,你疯了,这可是龙血!”

龙血,是补元气,提修为之至宝,世间难求,每流失一滴相当与耗损两百年的功力。

听了我的话他也不恼,只凝视了我半晌,终究缓缓地,笑了一笑。

“云容。”他第一次用这种口吻,温声安抚,“别怕。”

听惯了旁人叫我的名号浮灯,我也开始真的渐渐忘了自己的名字,倏然记起曾有人百转千回,唇齿之间微微带着暖意,低声唤我,“云容。”

“博衍,五百年前你我之间可曾发生过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只问一次,往后便不再相问。”

月上中天,周匝俱寂,屋外春花影在窗上成了虚实掩映的纵横花影,他一双凤目深深看向我的眼里,恍若深不见底的幽潭,其中是我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没有。”他淡淡的道,“什么也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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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落尽之际,仙魔大战终是爆发,天边血红一片。我将水族大半军队交给博衍,他携同洞庭军队随联军出战,我刚刚上任,依照旧例该在太子身边做一段时间侍从,可新太子未定,博衍干脆自作主张将我收入麾下。

临走时老龙王将博衍和我召了去,把兵符交给他,我站在一旁听老龙王语重心长道,“这几百年让你在洞庭磨练脾性如今也是时候了,在我心里你始终是北海唯一的太子,你万不要再因旁人自毁己身。”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意味深长的往我身上看了看。博衍不留痕迹的挡在我前面,掀起雪白长衫跪在水晶砖上,“父君的苦心儿臣懂得,只是这北海太子责任重大,儿臣恐怕难以担任,还望父君另择人选。”

“罢,罢,罢。”老龙王重重咳嗽起来,苦笑道,“想不到我生下的儿子竟是个痴情种,只不过你这番情意那个人能否知晓呢?”博衍跪在地上静默不语,半晌,龙王叹了口气,道,

“我拦的了你一时,却拦不了一世,你去吧,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不要后悔。”

“儿臣绝不后悔。”博衍郑重拜了三拜携我走出房门。

“你们父子方才打的什么哑迷?”回到水族,我忍不住问道,“太子之位你当真不要了?”

“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太子。”博衍缓缓地踱步至我面前,竟蹲下身来,将修长的手轻放在花梨木椅的扶手上,语气温和平静。

“那你想要什么?”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平视他那好看的眸子。

他挑了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想要你……”他故意停了停,见我耳根发红愈要发作,又不慌不忙补全了后半句话,“我想要你们水族的秋月白了。”

这个龙太子总是这么不正经,我忍不住跺了他一脚。他淡定的拽了拽我的袖子,不明所以的问我怎么了,我瞪了他一眼,想要拂开这只恼人的手,却被他得逞,趁机捉住了我的手,一时不得动作,炙热的温度从指间脉脉传来,我仿若被灼了一下,迫切地想要摆脱他的桎梏,可偏偏这时无法挣脱。龙太子抬眸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触上他清冽的目光,我心下一颤,怔怔地回望他,最后也只能由着那颗心沉沦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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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初始,魔族细作毁去了蛮荒封印,里面的凶兽都竞相逃出,惹的地界大乱。博衍奉命捕杀逃窜到天河的几头凶兽九婴,奈何天河水域宽广,难以覓其行踪,博衍一筹莫展之际,部下向他提出可用龙血为饵,引凶兽现身。

晚间时分,我走进军帐,博衍负手站于窗下,站在交错的灯影里,剪影看起来分外寂寥。

我走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襟,道,“晚上天河的星子最美,殿下可有兴致陪我去观赏一下,顺便尝尝我带来的秋月白?”我拿着酒壶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欣然应允,星光从天上倾泻而下,照在波纹细碎的湖面上,像给水面铺了一层闪闪发亮的碎银,又像被揉皱了的蓝锻。博衍静静地躺在河岸上,睁着眼,安静得仿若卷轴上的工笔画。

我们之间鲜少有这样的宁静时刻,我抬手幻化出了一盏河灯,放在水面上,小小的河灯,还没飘出十步远,便打了个旋儿,沉入水底。

我听父亲说过,河灯为生者祈愿,为亡者祝福。像这种刚放进水中便沉了的状况,生者得不到祝福,亡者永远不得托生……

看着心中早已料到的结果,我暗暗叹了口气。

身边之人却不声不响起身,用法术摸起沉入水底的河灯,狠狠撕碎。而后郑重对我说,“云容,我定为你破了这宿命。”

我定定看着他,他眸中亮晶晶的,倒映出满天的璀璨星光。我用目光一一描绘他眉眼的轮廓,轻轻地说:“博衍,以前有没有人跟你讲过你长的真好看。”

他抵着我的额头,挑眉轻笑:“你这是在调戏我吗?”

鼻子泛酸,我抬手钩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住他的唇,他张开双臂将我揽住,一言不发。

“博衍,我喜欢你。”

他抱着我的手臂略微松了松复而又抱紧,仿佛要将我揉进骨子里,水面暗影流波,似是一场繁华美梦般的盛景绽放。

“五百年前我到底有没有对你动过心?”我看着酒杯问他。

他闭了闭眼,答非所问的回道,“这几百年闭关,你又难不难过?”

“啊?”他问的突然,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问你,这样,不疼不冷吗?”博衍低敛了眉目,沉声重复道。

我低头不语,指尖却是微不可知的颤抖,良久方道,“博衍,你这么问我……什么意思?”

有多少年了呢,没有人这么问过我了。

问问我,会不会疼,会不会冷,一个人在琉璃洞,会不会害怕。

我深吸一口气,伸出两指点了点他的唇,止住他接下来的话:“既然这样,博衍,你以后可要好好待我。”我举起酒杯,笑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杯盏轻碰,我仰起头,将那酒饮下,亦藏起落下的泪,让它们悄悄没入衣间,不见踪影。

喝得太急,呛咳起来,他就静静地瞧着我,片刻却变了神色。我放开捂着嘴的手,血便从指缝中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云容!”他上前扶住我,看到他眼底的紧张与爱怜,我只觉一阵恍惚,心头蓦地一软。

我别过头避开他探究的目光,“无意中听到你和医官的那番谈话,知晓你要取自己的心头血,我便擅自做主把事情办好了。”

我递出紧紧攥在手中的小瓷瓶:“你为了我已经没了百年修为,身为一军主帅受伤难免动摇军心,这样的事,以后让我去做就好。”

夜风飒飒地吹了起来,博衍一言不发,嘴唇紧抿,将我整个揽进怀里,脱了自己的雪白长衫盖在我身上,横抱起我,“不过是往胸口扎一刀,难道我连这样的苦都吃不得了?”

修为大损,我虚弱得厉害,却不想轻易把这样的软弱示于他的面前,低声道:“还没看够星星呢。”

一抹殷红洇透我的衣襟,博衍怒了:“星星又不会跑,还不赶紧找个医官替你瞧伤。你有胆往自己胸口扎刀子放血,完事后就不会好好包扎一下吗!”

我昏睡了许久,醒来时竟已被送回水族,大量灵力流失后我勉强还能维持人形,但这副样子赶到战场怕是不行了。博衍的兵力本就不多,因为担心我,他又拨出十来个人在这里驻守,我不禁愈发担心他那边的安危。

到底是上古神族血脉,不过十来日光景,我便恢复如初,战事愈发焦灼,苍冥剑频繁异动,我只能日夜在神渊守着。

见不到博衍的面,只能依据他传回的信推断他的安好。

信的内容越来越短,到最后仅剩短短四字——平安,勿念。

我着了急,悄悄去北海探听消息,原来魔君祭出一件十分厉害的法器,仙族联军节节溃退,丢了好几座神山。天帝知晓后恼火得很,博衍身为将官之一,自然免不了要受责罚。

我上书龙王告病,得了点空闲时间,离开北海往地界赶去。

来到仙族营地,博衍还被关在地牢思过,他的手脚被铁链缚住,盘膝坐在石床上,正闭目假寐。我抚了抚他的脸庞,他睁开双目,眼底淡淡一圈淤青,看着我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虽然他一直都对我是笑着的,但那些笑意都不像现在这样,仿佛怒放的桐花,美好而温润,雅致得让人心动。

我伸手解他的衣裳以便查看具体伤势:“你挨罚受伤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有些生气,本来隐忍着的眼泪簌簌掉下来。

“过来,让我抱抱你。”他放低了声音说道,手脚却动弹不得,我上前搂着他的腰,靠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天下之大,这一刻,突然窄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外面天边的朝霞已经红透,仙族大旗随风摇曳,仿若被烧红了一般,点燃了大片的天空。

沉默了好一会儿,博衍终于开口:“云容,过不久……兴许要解封苍冥剑了。”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如今形式不容乐观,这是早晚的事。

又向他怀里靠了靠,“博衍,”我低声唤他,“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等战事了了咱们就去人间看看,吹吹四海的风,看看长安的烟花,之前好像有人跟我说过那的烟花很好看。”

“其实,生死有什么关系呢?”我抬起头慢慢蹲下身子,“只要我能好好地陪在你身边就行了。”

于是,我再也按捺不住,恨不能立刻来到他身边。

听了我的话,博衍沉默不语。良久只道,“云容,让我再抱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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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待了一夜就赶回北海。回到神渊不过月余,司战上仙就上书天帝,请求解封镇压在北海的凶剑苍冥,希望借此重创魔族,尽早平息战乱。此剑有三重封印,完全解开需一段时日,龙王给了我一月时间。

我解开了两重封印,之后去找博衍。战事吃紧,他分身乏术,我们依旧见不上面。时间一长,我犯起了嗜睡的毛病,就连博衍和我说着话,我也能不知不觉的睡着。

他摸起我的手,不禁蹙眉道,“怎么这么凉?”

我忙不迭抽回手,睨他一眼:“近来天气凉了些。”

他抱着我的胳膊又收紧了些,却笑:“一个两个都不是省心的主儿。”

我闭上眼,清楚感觉到体内的灵力在一点一点流失,四肢百骸间寒意更重,禁不住往他怀里缩去:“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数万年前,应龙族的族长和北海龙王相恋,他们约好要行走世间,做平凡一世夫妻,可恰逢地界魔王作乱,祭出凶剑苍冥,天帝命他们二人前去镇压,龙王为了救她殒命于凶剑之下,而她独自携苍冥剑回到北海,将其封印在神渊底下,与北海皇族签订灵契,自此将长居北海,愿子孙后代生生世世守护此剑……”

说到此处,我停下来冲他眨眨眼,“故事讲完了。”

“真是一个无趣的小故事。”他认真凝视我的面容。

我别过脸去,轻轻地笑了起来:“再无趣你不也听完了嘛。”

苍冥剑主凶,应龙氏的灵力恰好能镇住剑本身的凶戾之气。由于灵契的存在,应龙氏的灵力会源源不断地涌向神渊,用于加固封印。

一旦凶剑解封,势必将汲取更多的灵力,以我短短上千年的修为,根本不足以保命。

我知晓自己活不长久,但这是我无法摆脱的宿命。

一月后和魔族决战,满眼尽是萧条,漫天黄沙混杂着硝烟,在渊底好似都能听见厮杀声和兵器刺入身体的声音。

我解开了第三重封印,解封的一瞬间我突然僵在那里,周围纷乱的光影,一道一道,都成了流动的布景。无数的碎片化作银光冲向我的大脑,我的记忆也随着那碎片的光而渐渐拼凑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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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年前。

自那日饮酒后,我与博衍也算相识了,此后拌嘴斗气都是常事。我好哭的性子也就是在当时被他气的生生改过来的。

我做事风风火火,性子也急,可博衍总是不紧不慢,老龙王交命他去办的事,他交差时总会有几处纰漏,惹来老龙王责骂。

我看不过去,后来索性跟在他后头,帮他把诸多事都办周密,岂料博衍并不领情,只说:“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浮灯仙子还得多历练。”我气结,转身正要走,他紧跟上来揽过我的肩,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嬉笑模样,“孤最近身子有些不适,需得仙子酿的秋月白才能解救。”

我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任他狗皮膏药似的跟在我身后。

对博衍改观是在我去赤水断崖取蓝莲花时,这百来年里,苍冥剑频频生出异象,父亲体内的灵力渐渐流失,日子一长便成了痼疾,医官说赤水断崖下的蓝莲治此类病症很有疗效。蓝莲花由异兽长年守候,彼时我不过百年道行,和其周旋了半个时辰渐渐体力不支,这兽迎面一掌,我躲闪不及绝望地想着大概要命绝于此时,身后却突然有疾风吹来,猛地睁开眼睛,只见数刃连发,刀刀夺命攒在异兽心窝,可见其人刀法高超。

我一时浑身虚脱,软软倒下去却不想跌进了一人怀里。头顶传来清朗的声音,“没事吧?”

我起身转过头去,一片日光朦胧间,博衍白衣如雪,玉带金冠,似笑非笑的看着我,眉目间藏着陌生的少年朝气。

我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坦然站起,飞到崖上采了莲花,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去找你讨酒时凑巧听到你来这取蓝莲的事,想着如此也是当不错的交易。”他神色里分明狡黠,将蓝莲放我眼前道,“一株莲花换十坛秋月白可好?”他兀自笑着,惹得我使性子在他的靴子上狠狠踩了数下,他吃痛不已,这才止住笑。

后来他被老龙王派去人间抓捕魔界细作,博衍没带北海的士兵,只和我一起去了长安。途中他不断跟我说长安的美景,我听着不知他是来抓人还是观景。

情报只说细作在长安,可是此地人声鼎沸,走在其中极难分辨,天庭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等有消息了再行告知。

如今正是清明时节,桐花开得繁盛,博衍特地挑了个院中有桐树的宅子住着。我不爱出门,每日只坐在院内赏花品茶,博衍也没有整日去逛,而是懒懒的歪在我对面,我怕闷坏了他,推他出去他不肯,却伸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神情一顿,似乎有什么话要宣之于口,最终却又恢复了放荡不羁的模样,“今天的长安热闹非常,今日不许推脱,只管跟着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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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他去了长安最繁华的街头,小贩叫卖,酒楼的大红灯笼在微风中摇晃,一派繁荣之景。

春柳摇曳,水波潋滟。

他不知从哪牵过两匹马,对我道,“云容,咱们看桐花去。”

他回头笑道,随手摘下一片柳叶,倚着青砖黛瓦,轻轻吹响,声如流云,看着我颇有些炫耀神色。我们两人跃马扬鞭,你追我赶,策马过长街,马蹄扬起满地桐花。

回去后外面下起了漓漓夜雨,响起的叩窗声,发上水光,明眸如月。我和博衍都睡不着,他索性教我下棋,黑白纵横的棋道,偶尔落子的声音,啪嗒。

就仿佛星辰坠落风里,桐花在微雨中盛开,幽静里让人想起那些传说中的天荒地老。

也携酒来,秋月白的酒色或碧如春水,或滟如胭脂,我也下厨做自己唯一会做的栗粉糕下酒。他说,“若让父王知道我在这还贪杯,非废了我的太子之位不可。”

时日久了,我也渐渐习惯在人间的生活,想着若能一直留在这里也挺好。

连日多雨,博衍在向龙王写信告知这里的情况,雨声淅沥,落在青石板上如溅碎玉。我倚在窗边,伸手入雨帘,指尖滴水似珍珠跳跃,捧着一本诗经在看。其中一句反复念了多遍,博衍也抬头看过来,问我在干什么。

我脑子一抽,忽然认真地道:“’妻子好合,如鼓瑟琴’,的确是句好诗。”

他愣了愣,既而展颜道,“听这念诗的缠绵口气,云容,你别是喜欢上我了?”

我一怔,眉间一恼,扔下书就把博衍轰了出去。

然而夜里我辗转难眠,忽见博衍从窗外伸进来一只手将一把桐花插进瓶中。“你一向喜欢桐花,怎的今天不摘了?我恰好得空就替你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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