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年前,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父亲走了。我只知道父亲属羊,走那年好像是68岁。我不大愿意记起有关父亲的太多东西,甚至不愿意记住父亲去世的确切日子。只记得父亲死于癌症。临走前,自己下地,艰难地挪到卫生间,他阻止我们扶他,就这样一个人艰难地挪去,好半天,艰难地从卫生间挪出,又艰难地挪到脸盆前洗了手,最后艰难地挪到床边,姐扶着坐下。
我一直以为父亲还能坚持很久,至少能陪我们过完年。在外打算倒水的我在转身之际,听见姐哭天喊地的喊着父亲。我回过头,看到父亲庞大的身躯正在慢慢倒下......
我不知道哪来的冷静,内心竟滑过一丝莫名的轻松感。我靠着墙,闭上眼,任凭家人在慌乱中崩溃着理性......
都解脱了,爸!都解脱了,我的父亲!人世间最残忍的事不是死亡,而是病人和亲人在病痛中心照不宣的去感受绝望的过程。您在这短短的三个月内,一边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病痛折磨,一边又巴望着寿命再延长些,哪怕半年也行。我一边眼睁睁看着一片“树叶”在短短的三个月内,逐渐由苍绿变为枯黄,一边又担心这片叶子随时会掉下来,在我猝不及防时砸伤我......
带着这种折磨,我每天都要小心翼翼地去面对叶子在时间面前被微不足道的抽着水分。有的时候,我甚至还能听到它与母体分裂的声音。这声音,太刺心。以至于让我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将绝望转换为期盼。我知道,只要叶子掉下来,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担心什么了。
父亲“终于”倒下了,正如一片叶子脱离开母体轻轻地滑落下,然后平躺的在雪地上。没有伤害,没有疼痛,只有平静和彻底解脱后释放出前所未有的安适感。
我立在墙角,透过捂着脸的指缝间,看见这片叶子的颜色在慌乱的身影中,正一点点由枯黄变成了灰白,这种颜色在多年之前和我记忆中最不愿意回顾的一面叠加在一起,我一下记起,这应该叫作死亡的颜色......
四年后的今天,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想到了父亲,想着他的活着和死去。
想着他,这一生的职业,到底是农民,还是工人,或者是老师?也许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被上帝冠以了一个男人甲的过客。随后给他缔造了一段匆匆而又粗糙的婚姻,然后又让一个被我们称作为母亲的女人甲,陪他在这个世上短短的走了一遭。
想着他四十刚出头,就开始在孩子们面前扮演着双重身份的角色。到底有多难,只有他知道。
想着他曾经用什么样的心态,看着一枚枚蒲公英还来不及成熟,就各自天涯?
想着他在某个大雪纷飞的黄昏,茕茕孑立在我故乡的一个路口焦躁地等着一个游子的归来,匆匆几日,还是站在这个路口木然地再送游子的离去。那情景,就像满世界只剩下了他自己。
想着在多年之前,他还是个比较年轻的健康老人时,我搀着他的胳膊到一个他生活过的地方,任由他向立在墙角下的一群似乎在等待死亡的耄耋老人们,炫耀着我在他生命中存在的意义。
想着有一次在陪他的日子里,我和他顺着一条不知名的羊肠小道上走着,口渴时,他在路边买瓶饮料,打开一看,瓶盖上写着“再来一瓶”他开心的回去兑换,然后打开,又一个“再来一瓶”几乎让他幸福了一整天。
想着他有事没事总爱往车站跑,也不知道这一生,他到底去过多少次车站?到底遇到过多少惊喜?到底盼到过谁的回归?
想着他突然有一天意识到自己老了,需要身边有个子女照应着,于是,他来到了我居住的城市。
想着他一直是那么的健康,一度让我误以为他的未来还有无边无际的时间。以至于让我漫不经心的忽略着他的存在。
想着他感觉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时拉着我的手,哭着告诉我,他一生都没个家,可他多希望在最后的日子里,应该在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中度过。
想着在他病重期间,我给他洗澡,他觉得和我存在着性别上的差异,迟迟不肯脱衣服,硬是要求让弟弟来帮他洗,直到我说,你可以穿个裤衩,最后,他就真的穿着裤衩,用最后一丝力气坐在板凳上,任凭我的泪水和喷头的水浇灌着他行将就木的身躯。
想着他一生豁达,当他真正去直面死亡时,嘴上说着无所谓,可他却把恐惧悄然表现在了脾气上。
想着他闭眼之前,只记得要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大概是为了和阔别多年的母亲再度团聚而做的准备?可能对他而言,这应该是一个值得让人兴奋的结果,可他怎么就不想想,他这一去,这一世,我将再无父亲?
四年的时间,短到好像昨天刚发生过的事,就如同今夜的雪和四年前的雪没什么区别。一样的铺天盖地,一样的让人心身俱寒。在这短暂的四年里,我似乎从没悲伤过,更不愿意在某些节日里,蹲在黑暗处给他点把纸,因为我一直不承认他真的走了。像往年一样,他一定还在我认为的异乡等着异乡的我回去与他团聚,我甚至一边回应着他喊我吃饭的声音,一边还准备着拉他一下手,回头的刹那,蓦然发现,我身后却是空空的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