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

（1）一进门就对母亲说，“妈，我爸今天的事儿办得挺顺利，放心吧”。

母亲在沙发上“嗯”了一声。我脱掉衣服径直往父亲生前住的房间走去。

“妈，眼睛疼的厉害，睁不开眼，我得好好睡一觉。最好别叫我，睡到啥时候啥时候算。”我揉着眼睛推开父亲房间得门。

“哦，对了，妈，锦辉待会儿再过来了啊，他开车去送我小姑了。”

母亲又应了一声。“嗯，知道了。那你把屋门关上吧，这样你睡得自静。”

“哦！好的”。

说罢我一头栽到床上就睡了。

待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伸手去摸手机。哇！都晚上八点多了，立马跳下床。可屋外面没有任何动静。

“妈，妈”，没人应答。

母亲没有在家吗？黑咕隆咚的。

伸手就去摁客厅的开关，灯亮了。

灯亮的一瞬间，我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母亲正在抹眼泪儿。“妈，妈，你怎么了”。

母亲听到我喊她，急忙用两只手上下的搓脸。“没事没事，有点眯眼了”。我知道母亲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你吃饭了没有啊，妈，都这个点儿了。”

“没有，没有吃饭，我也不饿，冰箱里那些菜馒头都是现成的。

对了，锦辉晚上不在这吃饭，他陪我说了一会儿话，就回家休息了”。

我诧异的问道：“锦辉他来过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睡得太沉了，咋不叫我？”

“还叫你嘞，你打的呼噜睡得那个香，就是拖走了你，你也不知道”。母亲她看着我笑了。

哦！“我一点也不饿”。顺手从客厅的窗户下，拿了个小马扎坐在母亲的对面。这才发现母亲的眼圈红红的。

“妈，妈，知道你今儿心里边不好受。要是想哭，你就大声哭出来了吧！这样你会好受一点，你别老憋屈在心里，知道不，妈。”

我话刚说完，只见母亲浑身抖的厉害，肩膀几乎缩成了一团，开始抽泣，然后她仰起脸放声大哭起来：

“老张啊！老张，你说走你就走，你咋就这么狠心，把我一个人扔下，你让我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呀？老张，你知道我今天怎么过来的，心被掏空了，看到你在沙发坐的老地方，就想起你了，你咋就走到我前面了。呜呜……”

母亲泪流满面，我也浸满了泪水。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她，坐在母亲的旁边，紧紧地搂着母亲。

真不晓得，父亲下葬的这一天，我母亲是怎样度过的。

母亲哭泣的对我说：“你们一早走了以后，空荡荡的一个家，只有我一个人，感觉没着没落，没心没肺的。我把这个家里里外外转了两三圈，不知道干点啥。后来，我就跪在了佛祖面前念叨，这一跪不要紧，眼泪儿往下掉啊，好像我受了多大委屈一样。恁妈可不是个娇气人儿，没想到遇到事儿就管不住自己了。”

母亲也许话说多了，咳嗽了一阵，我起身给母亲倒了一杯水，放在她跟前，又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她。

“妈，咱吃点饭吧，不饿也多少垫着点。”

母亲喝着水对我说，“我一点儿都不饿，就想说会儿话。你饿你就吃吧，冰箱里啥都有，现成的。

我对母亲说“不饿，俺中午在饭店吃的饭，都是肉菜，还没消化呢。”

其实呢，不饿才怪，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在饭店根本就没心思吃饭。

母亲继续说：本来上午想让你梅花姨来陪陪我，没想到她刚做了白内障手术来不了。她告我说待会儿让老周来陪我。

我就一个人锁上门，想下楼到小区转一圈。刚下电梯就碰见物业扫地的大刘问我，“阿姨，你这么早去干啥呀？”也不知道咋回事，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就不由得我了。

我给大刘说：“俺家老张  他走了，今天火化，孩子们都去了”。

大刘见我掉泪了，她不扫地了，搀住我的胳膊：“走，阿姨，到我们物业待会儿，看开点”。

刚要走进去，“老童”，你周叔喊我，已经走到我跟前了。谢过物业的大刘。我就和你周叔一块上电梯了。

母亲说的梅花姨和周叔，是我们住在大院时的邻居。两家关系相处的一直不错，而且一直有来往。梅花姨是我母亲最要好的朋友。

唉！说不出来啥滋味儿，见到你周叔，我又哭了一阵子。

你周叔劝我：想开点吧，老童，老张走了，解脱了，他不受罪了，你咋不这样想。你好好活着，照顾好自己，这个家你还得继续撑下去。知道不？”

“我心里啥都明白。知道哭也没用，你爸又活不过来。可是我就是转不过来弯儿。睁眼闭眼，满眼都是你爸，不由自主的就去想……

（2）母亲终于不哭了，她却想起了另外一件让人气愤又“难堪”的事情，她脸色沉下来，说：

“唉！真不知道她们怎么想的，安的什么心。你知道不？哪四种点心是啥意思？”

心想：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听阿弟给我解释，把我吓了一跳。这些人是别有用心，故意而为之，还是另有一番寓意，不得而知，反正母亲是很在意的。

总而言之，在父亲的灵堂前耍这些小伎俩，拨弄是非，有什么价值和意义？

不就是想恶心你，嘲讽你、再说的不好听点，笑话你，显摆一下自己聪慧，知识渊博，这又怎样呢？

“哦！我知道，锦辉跟我说了”。我应答着母亲，又说：

“妈，那都不是事儿，网上那些个东西只是个传说。再说了，没必要跟这些人一般见识。这不，今儿一大早我提着新鲜的水果点心，进了灵堂，就直接换掉了俺爸所有的那些祭品，好着呢”。

可母亲并不那么好糊弄，她还是愤愤的说出来。只要我母亲心里痛快好受一点，那就说呗。

我母亲说的“这四种水果点心，就叫‘妻离子散，绝子绝孙’。

1.老婆饼（妻）2.梨（离）3.子（桔子=绝子）4.酥饼（散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小插曲儿？让母亲心里不得劲儿，原来如此：

按照殡葬一条龙的服务要求，三天悼念仪式，需要在父亲的灵堂供桌前，摆四样水果点心之类的祭品。所谓的祭品一般都是有寓意的。比如苹果：平平安安。寿桃：寿比南山。葡萄：菩萨保佑，圆圆满满等等。

然而，在父亲的供桌上出现了我母亲说的那四种祭品。一句话，这四种祭品，非常的不吉利。服务人员也觉得很纳闷儿。这些上供祭品是非常忌讳的。我、阿弟还有小姑更是不解。

人在做，天在看：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多行不义……

我换了一种语气对母亲说，越是这样，你越要好好的活着。越要自己找开心的事，让自己乐呵！

想想今年过年的时候，我爸突然的宣布“我有哥哥了”，你知道我多幸福多快乐不！妈……我终于有了哥哥了，哈哈！

母亲听我这么一说，“扑哧”的笑了……

（4）

当我把那一碗热气腾腾，锃明挂亮的红烧肉，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的父亲，他眼睛忽然亮了。

嘴唇微微动了几下，眼巴巴的看着我，我知道他想吃红烧肉了。旁边的阿弟执意摇着头，示意我不让父亲吃。说：“咱爸高烧刚刚退，最好别找事儿。听医生的话，饮食清淡点。”

我父亲的脸一下子沉下来，射出愤怒的光。左手还不停地敲击着桌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阿弟。

“哎呀，大过年的，就让咱爸吃两块吧，解解馋。没啥大事，都输好几天液了。”

我不听阿弟劝阻，转身到厨房拿了小碗和勺子。夹了三大块红烧肉，放在了父亲的眼前。

哇，真是美味呀，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吃的特别香，我都听到父亲吧唧吧唧嘴的声音。

说起这红烧肉，那可是父亲一生最爱。若能放些辣椒，那味道更是好吃的不得了。

父亲患病前特别喜欢这一口，吃起来那个香啊，而且是海量的入口。

三块红烧肉，对我父亲来说，那简直是小Ks.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干掉了。

这时，阿弟有意的把那碗红烧肉挪到了一边。我父亲着急了。嘟嘟囔囔的一通训斥，“拿过来。”并使劲儿瞪着阿弟。

我拿过来小碗又加了三大块红烧肉放在父亲跟前，总算满足了父亲的那一口。尽管那天晚上父亲排便了三次。但作为女儿我是不后悔的，只是阿弟不停的埋怨我。

今天想起来那碗红烧肉，都觉得很欣慰。这是父亲一生当中，最后享受的新年大餐。

从那次吃了红烧肉以后，父亲再也没有享受到肉香的味道。

在父亲最后住院的日子里。任何山珍海味，鸡鸭鱼肉斗失去了意义。再好吃、再美味、再营养的东西，都要通通的打成糊状，然后再打进父亲的胃管里，食之无味。

（5）2019年的春节假期，难得一家四口人聚在一起。父亲母亲我和阿弟。

酒囊饭饱之后，便围坐在父亲的身边无拘无束的聊天说话。父亲特别的开心，咧着嘴笑啊。东拉西扯的聊了好多过去的事情。

聊到老家那城墙根上一颗颗疯长的酸枣树；聊到那两座古老神奇充满神秘色彩的大冢；聊到了我们老家最熟悉最地道的乡音：

看那奥孩儿，长得好看勒；重眼掉皮儿，不急瞪眼儿，白黏黏，粉嘟嘟的脸儿……

还聊到我们村北头的那口有故事的老井。

母亲笑了，父亲笑了。说我模仿的特别像。可父亲笑的表情包，不忍心让我对视，笑比哭还让我难受。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历经磨难的面孔，尤其是这两年可怕的老年痴呆症，吞噬煎熬着父亲，身体每况愈下。

忽然，父亲冲着我大声喊话：

“今晚是你哥值班吧？”

“什么，我哥？”

哎哟妈呀，父亲这句问话把我整个人都笑喷了。端着水杯的母亲也呛得厉害，笑得满眼都是泪呀。我捂着肚子去客厅喊正在看电视的阿弟。

“哥，哥，哥哥，快，咱爸叫你嘞，快去……”我咯咯咯的笑得不行不行，阿弟莫名其妙的也笑了。

我打趣的说：“耶耶耶，有哥的感觉真好耶，我有哥哥喽。”

阿弟和我母亲都笑成了一团儿。我父亲也附和着我们的情绪。挤出一张笑脸。那种神情是莫名其妙的。父亲根本搞不清楚在说什么。可老父亲的眼睛始终盯着阿弟。他确定今天晚上值班的一定是他的儿子。

然而父亲的判断是错的。为了让阿弟好好的休息，我今天要值班。父亲一脸的不高兴。

因为父亲不愿意让我在身边伺候他。他有着根深蒂固的尊严和体面。

平日里我父亲从来不麻烦别人，只要自己能做到的，总是自己去做。

然而，连续住了两次医院后，父亲生活已经不能自理。比如大小便的问题。父亲用的是隔尿垫、拉拉裤，尿不湿等，父亲是非常拒绝的。

尤其是大小便洗涮，父亲是严厉拒绝我这个女儿动手的。他会一直哎哟哎哟的喊，或者是一通的训斥，他那种表情特别的无奈。

尽管我耐心的解释，没有关系的，女儿不嫌脏不嫌臭不嫌麻烦，可解释是徒劳的。只要父亲头脑清醒，他会尽力反抗或者故意的不配合。

其实，值这个夜班。我父亲打了我一巴掌，还狠狠的在我胳膊上拧出了“黑青”。很疼很疼，我都流下了眼泪。父亲太难受了。

一试体温表，父亲高烧到39度。尽管吃了药，还是高烧不退。我就是想用温水给父亲擦擦身子，用最快的速度进行物理降温，顺便把父亲下体好好的清洁一下。可是父亲始终是不开心的……

我对母亲说，2019年这个春节假期，是最难忘的。不管怎样，父亲那碗红烧肉解了馋，全家人聚在一起，又说又笑，陪着父亲度过了最后一个春节。

这是我成家以后，陪伴在父母亲身边最长最快乐的一次。连续待了五天五夜。

只是没想到看似普通的春节，竟然成为我与父亲最后一次新年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