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正月里,天气很冷。一天的工作不太理想,看来搞推销着急不行,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效益。明天去华北油田设计院看看,只是希望也不大,却还该跑跑才行。(明天)下午去任丘市,到建筑部门了解一下情况,要是不行就准备北上。
——摘自1987年2月15日日记
“故事是从保定开始的”是《赔我狗》的章节题目,写那篇小说之前,先为塑造女主人公找到了一个模特,那个姑娘曾与我一起效力于一家乡镇厂。过去的事情或故事大多会留在记忆里,也会记住每一个与事情或故事相关的人,却无法记全他们的名字。好在小说可以虚构,且能让我为每一个主人公取一个至少令自己满意的名字。乡镇厂是1980年代前后一道极其独特也绚丽的风景,很多像我一样的年轻人走进去,瞬间完成了短暂也不牢固的身份变通。只是我和那些人一样,必须极力掩藏卑怯、适露锋芒以求得一种生存意义上的平衡。那个姑娘个子很高,微胖,白净,出去搞推销就是啃方便面也要买漂亮的衣服。至于《赔我狗》中看似和漂亮衣服无关的故事,的确是从保定开始的,却与那个姑娘无关。后来,我离开了那家乡镇厂,那个姑娘的后来就不得而知了。
那家乡镇厂在城南,紧邻着郊区,工厂就建在祖辈耕种的土地上,厂门口很高也自然很气派,却被一大片高高低低的庄稼包围了起来。离开市区,顺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小公路往南走不会很顺利,还要路过一家废弃的公司。路本来就不宽,那家废弃的公司东边还有一个深深的大坑。垃圾场原先是砖瓦厂用土后留下的大坑,一边倒垃圾一边填,过不了多久这里也会高楼林立。小公路西边是棉麻公司,早关门了,房子依然留着,却到处是残垣断壁,里边聚集着很多拾荒人,去市区拾荒,也瞅准时机盯着开过来的垃圾车……啊……这是《男旦》的片段。很多年以后,我写作时就以那个地方作为叙事场景,且不止一次,倒是也心悦诚服,一个总是与过去纠缠的人的确干不成大事呢!2005年,我去县城北边的一家小造纸厂上班,待我见到用红色大理石粘贴的厂门,倏然觉得回到了过去。短暂的兴奋之后,却又在瞬间激活了被我压抑的惆怅,过去是回不去的,只是还不住地反问,难道过去就那么令人留恋吗?
去那家乡镇厂之前,我以不同的角色进入过城市,饭店的小跑堂、修路工……啊……还维护过铁路。早晨起来,骑着一辆旧自行车从老家出发,跑到城里挖沟、铺沥青,我中午就坐在路边的树荫下吃装在饭盒里的饭菜,一天挣一块多钱,却在保定城里修过四五条路呢!那年秋天,一群民工修一条小街,两边是红砖住宅楼,修路前要挖一道深深的沟铺设管道。那天,天气不好,雨不大却很缠人,只是为了工期不能停工。老家有一所中学在公社驻地,我在那里读过书。那所中学有一个地理老师,个子很高,很瘦,课讲得很好,不过呢是个民办老师。我在那所中学只读完初中一年级就转学了,之后好久也没再见到那个地理老师。只是那天冒着雨挖沟的时候,我遇见了那个地理老师。当时,两个人都站在深深的沟里,我见到那个地理老师之后没喊老师,只是抿着嘴笑了笑,觉得不合适,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表达方式。地理老师也笑来着,可我至今还记得那张瘦脸上有一层被细雨洇湿了的红。再之后,我一直在外边奔走,回老家的时间越来越少,那个地理老师的后来也就不得而知了。其实呢生活中有很多很多有意味的事情,也不过多了才觉得平淡罢了。
第一次去那家乡镇厂,我依然骑着一辆旧自行车。离开那家废弃的公司,我尽可能地躲避来自路边垃圾坑的臭味。待跑过去才知道,我和一群民工曾修过那条贴着火葬场延伸下去的公路,当时还不旧。负责修路的是市政公司,有工长,也有工程师……啊……还有一个为民工们送开水的老娘儿们。那个老娘儿们很黑很胖也很矬,天天用三轮车拉着两个盛着开水的保温桶去工地。正是数伏天,人们见到水就一拥而上,可那个老娘儿们拿着一把舀水的勺子比比划划地说:“市政的人先喝——”市政公司也有人和民工们一起干活儿,我生性木讷,可那天竟然对那个老娘儿们大声说:“难道民工就不是人吗?”突如其来的诘问换来那个老娘儿们一黑脸的讪笑,只是我不是胜利者,好像永远不是呢!离开那条贴着火葬场延伸下去的公路往东一拐又上了一条小公路,差不多走到尽头就到了那家乡镇厂。其实呢所谓新生活应该是从那家乡镇厂开始的,可又得到一种新身份的认证,我才真正离开了乡村。
郊区与县城一样介于乡村和城市之间,只是离城市近一些,那里的人们更接近城市人或干脆就是城市人。郊区人,尤其是年轻人可以就近走进电影院、公园,与城市人朝夕相处也就耳润目染,衣着、语音、行动做派都会被城市化。走进那家乡镇厂之后,我要与很多郊区人打交道,却像无法掩藏似是与生俱来的卑微一样,也不能让自己变成城市或郊区人。1980年末期的工资还是每月三十元左右,我去当推销员前无法在食堂里享受好一点的食物,五毛钱一份炒豆芽最便宜也最实惠。有一个复原后去食堂做饭也卖饭的郊区人,打饭的时候,见我拿着饭盆犹豫不定,人家干脆黑下脸说:“难道没炒豆芽就不吃饭了吗?”好在到了冬天,宿舍里也生起了炉火,我就用小铁锅煮挂面或熬粥,却总是像贼,好像是一种很不健康的心态吧?
老早的时候,老家街边的电线杆子上用铁丝摽着一根横棍,挑着一小截废旧钢轨,那就是钟了。生产队长天天拿着一根小铁棍去敲钟,弄出的声响就是社员们去地里劳动的号令。待我到了去地里劳动的年纪,责任制早让人们自主左右时间了。只是乡镇厂有时间限制,我自然不能当自由百姓,却像国营厂一样有节假日,隔一段时间还发电影票。离开那家乡镇厂往北,顺着一条小公路穿过一个郊区村才能走进市区。那片区域叫南市区,电影院在一个公园里,却只能见到一些树,要去看花看假山什么还得买票。只是我必须去看电影,倒不是非得去电影院里坐坐,一个刚告别花季的人为了爱情肯定会变得躁动不安。
只是二十岁之前,我还没想过和谁爱情,可爱情该来还是来了。那个姑娘胖胖的,个子高高的,不白,却的确是个小美女!只是我拒绝了爱情,理由很直白也很无情,可面对那个姑娘凄然离去的背影,只能送上默默的祝福。我与那个姑娘相识在一座很勉强的乡村中学,好像也在小说中描述过那个数学老师,天天扛着锄头去学校,将农具靠在教室门外才进去教学生们怎么解一元一次方程。那所乡中倒有几个师范生,可教我语文、地理和英语的都是民办老师。不全面否认民办老师的教学水平,可我从小学到中学始终没逃离乡村教育的模式。我的同学中有一个上了中专,还有一个据说上了大学,只是人家为了照顾奶奶才从一所城市中学转到老家读书。我与那个姑娘的爱情故事很简单也很仓促,却还是到处流传了,除了热议姑娘找上门,就是拒绝的理由。待我和村里的同龄人一起进城修路,有的就当面讥笑某个人心怀大志,却不是也和他们一样去当民工吗?那时候,我还没有和那个地理老师在城市相遇呢!我参加过两次考试,每次对语文一科都充满信心,数理化却是无法逾越的障碍,去饭店当小跑堂、民工的同时才依然热衷于与文字纠缠。就是进入那家乡镇厂之始依然是以文字的名义,只是很久以后,我才参透“功夫在诗外”这句话,却无法改变,好像应该是性格使然吧?
还说爱情吧?
那家乡镇厂里有很多姑娘,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有乡村的,也有郊区的,还有市区的,不都是美女,却怀着一样的美好理想。我想与人家爱情的也是一个美女,个子不高,瘦瘦的,却很白净,笑起来嘴角上的那颗小痣也跟着笑。我们也一起笑过,只是想和那个姑娘爱情就不敢了,总是一本正经的,好像咧一下嘴都是亵渎。与那个姑娘面对面的时候,眼睛也必须斜视才行,难怪人家从没想过我会与她爱情。
那家乡镇厂的办公楼很单薄,一间间办公室没有对门,顺着走廊行走一不小心就会碰到墙壁。只是宿舍不勉强,就在那栋办公楼后边,一溜平房高高的,也十分宽敞,却只是男职工宿舍,办公室里的姑娘们都住在办公楼里。那家乡镇厂没少发电影票,我大多和同宿舍里的人去电影院,可我再拿到票后竟然有了去爱情的勇气。只是敲开那个姑娘的宿舍门之后,人家早知道我想干什么了,却只是淡淡地说:“我要换件衣服,你先出去吧。”我贼一样地离开了,却还等着和一个人爱情,只是再与人家对话后竟然闪一般地跑了,好像遭到拒绝后就应该那么干脆。两个人一起离开那家乡镇厂,骑着自行车走在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公路上,姑娘突然说:“你自己往前骑吧!”听起来不合情理,却又好像名正言顺,我先是木偶,只是有做贼的惶恐,最终变成了兔子。那个姑娘也是郊区的,后来我才知道人家早说下了婆家,同村的,如此这般所有的所有都顺理成章了吧?
走进那家乡镇厂后有很多业余时间,我觉得与文字纠缠力不从心就去上夜大。那些年,到处都普及高等教育,电大、夜大的门槛很低,好像凡是有兴趣的人就可以坐在梯形教室里听教授讲《大学语文》。下班了,我回到宿舍在炉火上用小铁锅煮了挂面,吃饱喝足之后就骑着自行车去上夜大。好在夜色能遮掩卑怯,好在坐在梯形教室里,我与大学教授沉浸在文字中会用短暂的兴奋代替不愉快的回忆,关键是书香能消解城市的坚硬与冰冷。待走在返回那家乡镇厂的路上,我才会感到刻骨铭心的孤独,城市里绚丽的夜色,穿越郊区小公路时的黑暗都会让一个乡村人浮想联翩。只是有一段时间,我喜欢骑着那辆旧自行车到处游走。离开那家乡镇厂之后,我甩掉一个个与城市接壤的村庄走进城市,东风路、五四路,再是西大街和秀水胡同,当然离不开夜色,当然不能成群打伙。也是那时候,我开始喜欢孤独了,一直到后来和后来的后来!又有一段时间,我竟然醉心于寻找城市里的古迹,哪怕面对一段旧城墙都兴趣盎然呢!很多年以后,我写了《城市的起源》:城墙上不再有垛口和女墙,生长着杂草和高矮粗细不一的榆树和酸枣树,正值夏至时节,草木繁盛反倒衬托着老城墙愈加破败也凌乱……啊……这只是对城墙的一段描写。老城墙被植于小说中自然是意象,却是真实存在的,只是为了表达一点什么必须在虚构的基础上忠于现实才行。其实呢城市的初级存在也不过是为了防御,人们垒砌高高的城墙再建房居住,日出离开耕田,日息而归休养。后来,城市里有了衙门和街市,也就有了官家和商家,好多百姓只能在乡村繁衍生息。城市一天天扩展,城墙也越来越高大,城门前更是戒备森严,想进城的百姓们出入就不那么随意了。再后来,城墙越来越高,可就是只剩下一段破败的也高不可攀呢!
1987年2月15日那段日记是在华北油田一家招待所写的,正月里的天气的确很糟糕。从早晨到傍晚一直下,蒙蒙细雨弄得我浑身湿漉漉的……啊……第二天又下起了雨。日记里的文字粗糙也简短,却留下了生存的印记。那年,我坐着县运输队的一辆卡车离开了老家县城,到了华北油田必须与亲戚一起去一户人家做客。那时候,华北油田的职工早住进了两居室,客厅不是很大,收拾得却十分雅致。女主人的个子不高、微胖,好像与我的亲戚曾一起共事。其实呢和亲戚去作客,之于我要做的事情意义不大,却必须坐下来吃一顿饭才行。饭菜不复杂,却盛在十分精致的细瓷碗盘里,饭后,女主人又端来苹果,也小得很精致。油田和军营一样,远离或邻近市区都是一片独立的区域,却与郊区村庄不一样,不说独立的标志,有绝对的生存保障致使人们没必要效仿谁才显得独特。张炜作《九月寓言》时写过与村庄毗邻的煤矿,村里人管煤矿工人叫“工人拣鸡儿”,工人阶级可以吃白面馒头又可以吃肉,还可以洗澡,也就有了充满恶意的戏谑,却有挥之不去的暧昧,想想也挺有意思啊!只是我与亲戚在华北油田宿舍楼里作客的时候,张炜还没作《九月寓言》。待我在石家庄作报人时读到张炜的小说,激活了记忆,也成就了兴奋不已的共鸣,文字的魔力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女主人上了苹果再上茶,亲戚与她有很多共同语言,似乎忘记了去作客的目的。我坐在一边只能当听众,究竟是作客,和亲戚该离开了必须离开。我在日记里说过要去一趟任丘市到底去了,印象却不深。那时候,任丘刚成为县级市,可政府办公楼、招待所还都是早时候的样子。
老家县城有亲戚,我小时候没少去,村里人一般不叫作客,串亲戚。刚读初中的时候。我听语文老师说走亲戚还觉得新鲜,可见乡土观念是多么得根深蒂固!只是该离开了也必须离开才行,母亲和我走在回村庄的路上总是说回家。家在我看来是一个只能短时间离开的地方,或者说人离开家后身上也拴上了一条线,且牢牢的,彼此就是风筝与线的关系。待我慢慢地长大了,腿也长了起来,好歹有一辆旧自行车,去一趟离老家不到二十里的县城很便当,却还是去作客。1980年代,国营食堂还没有关门,可老家县城的大街小巷冒出很多小饭馆,有人甚至在街边搭个棚子都卖酒卖饭,招牌也形形色色。无法实现再读书的梦想,却又不想像父辈一样被牢牢地栓在土地上,我也像很多村里的同龄人一样去城里找事情做。我就在一家街边的小饭馆里,遇到一个姑娘,彼此在一个充满油烟和污渍的地方也有了爱情。我从没把那个姑娘当成过美女,却令人心仪,好像爱情能消解一切本该看到的东西吧?姑娘去过广东,我还是从她嘴里知道什么叫咖啡、威士忌和流水线,当然还有音乐……啊……应该说是流行歌曲,贯穿始终的是身临其境,或干脆就是与歌星面对面的感觉,那歌带就是不小的障碍了。只是我与那个姑娘的爱情也没有开花,不是不爱,是不能爱。后来,也就是很多年以后,彼此竟然住进了同一栋家属楼,那个姑娘早就不再是姑娘了,婚前去一家工厂当了工人。那个姑娘与丈夫同在一个工厂,两个人下岗后做起生意才和我一样买了房子。那是一家工厂的家属楼,我和那个姑娘成了邻居,当然少不了碰面,可人家从不说起过去,好像所有的事从来都没发生过。我也觉得没有发生过,只是过去的事情又怎能过去呢?就在那栋家属楼里,用一台486电脑作《旧时代の爱情》,女主角却不是曾和我在小饭馆里说广东说流水线的那个姑娘。其实呢我的爱情故事里有很多女主角,却都与县城有关!
独自走在任丘城里,我总是有一种极其别扭的亲切感,只是不能停下脚步,倒是不虚一行呢!1987年2月16日那天,我冒着蒙蒙细雨走进任丘市,竟然抓住一条很有价值的线索,南下之前也算有了点希望。只是任丘很小,容不得我长久地留下来,那就必须离开。其实呢所谓的北上,不过去黑龙江的一个地级市,却是一个我只在地图上看过的地方。冰厚雪大必定天寒地冻,家人都希望我能成为打虎上山的英雄,只是不能碰到座山雕。上学的时候,我不讨厌地理老师,却像不喜欢数学和英语一样,对地理也不感兴趣,所有的地理知识似乎只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与中国的关系。其实呢所有的心理负担,包括我自己,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要独自走天涯的恐慌和担忧。只是事情的结果连我都觉得出乎预料,就在任丘市区那家招待所里,我遇到一个江苏人,大概三十多岁,是同道人自然有共同话语。也是与江苏人聊过之后,我才决定南下。当我抵达南京的消息传回后,那家乡镇厂的厂长和家人都十分震惊。其实呢那个江苏人没有提供多少有价值的信息,我决定南下的理由也很简单,就是想让江南雨消解源自冰天雪地的恐慌。很多年以后,我回忆起过去的种种细节,最终归纳出自己的生存法则,感性永远大于理性,也注定了一生都会在阴霾中吟诵阳光,那就必须承受所有的孤独和苦难!
离开任丘那天,雨还在下,可我走出招待所没打雨伞。只是那个江苏人打着来,好像还是一把花雨伞。江苏人出去办事刚回来,见到我要离开的样子就说:“回家吗?下午我也要回去了。”我摇了摇头笑呵呵地说:“不,要去你家。”江苏人听明白后没说话,也笑笑就回了招待所。那时候,我的确想回家,却必须见到淫浸在烟雨中的楼台、绿红之中啼叫着的莺,再是山郭水村中的酒旗,却依然是过客。只是那时候,我还没忘记自己刚被认证的身份,也不过带着一份美好的感情,匆匆离开了别人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