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晖往事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漫无尽头的黑暗仍在持续,地表温度接近绝对零度,五大洋早已冻结;光合作用也成过往,植物沦为历史,从草食动物到捕食者,再到分解者,所有形式的生命消失殆尽;气候系统失去动力,导致天气变化最终停止;失去引力后,地球脱离轨道,漂流在无垠的太空;这是一个冰冷、黑暗、没有生命的星球。当然,也没有人类。

早晨八点天光大亮。身穿深蓝色西服套装、深棕皮鞋,他准时出现在繁华中央商务区的一座豪华写字楼里,走进电梯照常按下了数字键二十。奚晖每天都会提前一个多小时来到公司,既能为即将到来的工作整理思绪,做好充足准备,也能避开早高峰电梯。

电梯门分左右,右手边是他所就职的公司——一家心理咨询公司。三十四岁的奚晖作为公司首席心理咨询师,已经连续好几个年头没有休过假。虽然每天只接待两名客人,但他们不是有头有脸就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每一位客户他都会十二分重视。

奚晖今天的心情比较失落,他不敢相信在一起多年,已经谈婚论嫁的女友竟会和他分手。据他们昨晚结束关系前开诚布公的交流,她似乎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恐惧源于他的睡梦。

最近几个月,奚晖在睡梦中不时会说出一些十分阴暗、肮脏、负面的话,而他醒来却全然不知。这令她觉得如果和身边这个人继续在一起,每天会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于她是一种近乎摧残的精神折磨。而这个心理问题,他无能为力。

下午两点,奚晖的第二位客人走进了办公室,这是位在时尚圈开始显露头角的女模特。简单寒暄一番,他切入正题:“您提到,您最近有了虐待流浪猫的倾向。实施虐待得到满足后,会心生一种耻辱和罪恶感,所以您开始担心自己是否存在某种心理问题。首先,我想让您知道,您所在的这个空间是绝对安全的,可以自由地表达您的感受和想法。其次,我不会对您进行任何道德上的评判。我们的目标是一起理解您内心的困扰,并探索它们背后的原因。您是否愿意告诉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您注意到这种行为......”

送走客人,奚晖那张和蔼微笑的脸立马变了模样,换上一副愤恨表情。川剧变脸的速度与其相比,也相形见绌。对于虐待动物的人他绝对无法原谅,但为了职业地对待客户,在工作时他不得不戴上另一张或一些面具,强行压抑内心真实的生理反应。

奚晖最喜欢的动物就是猫。在他出生前,父母就养了一只大橘猫。出生后,这只大橘会陪他睡在同一张婴儿床,和他一样四脚朝天地自娱自乐,陪他一起在地上滚爬。它陪伴奚晖到小学,教给了他关于生命的第一课。从那以后他陆续地饲养了英短、暹罗、波斯、缅因、布偶和现在的德文卷毛猫。想到家里那只等着他回去,胆小、粘人的小家伙,他的心情好转了许多。决定今晚直面自己的梦魇。

随着晚高峰车流,奚晖回到家照例用一顿外卖解决了晚餐,不同的是从今天开始,他只需要订购一人份了。久违的独居生活甚至还让他有些怀念和窃喜。看着书架上那些许久没有碰过的心理学著作,他随手挑了一本研读起来。直到十一点钟,他设置好了手机的录音功能,便倒头睡下了。

次日,他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停止、播放录音。他把进度直接拖到了中间位置。前女友所谓那些梦话的阴暗、肮脏、负面程度远超了他的想象,比楼下魏婆的骂街还要不堪入耳。他瞬间理解了她的感受,但还是有些沮丧与抱怨。抱怨她明明应该陪他一起化解掉这些糟糕的情绪,而不是一走了之,难道这几年的感情竟抵不过这些吗?

他仔细地听,惊讶地发现有些梦话就是他白天隐藏、压抑在心中的真实想法。对虐待动物人士的咒骂、对有偷窥癖客户的不齿、对他听到的各种真相的愤怒。他明白在工作中这些话万不能说出口或表现在脸上,他也深知这份工作带给自己的无力感、孤独感和共情疲劳。他了然弗洛伊德所说:“愿望在梦中得到满足可用来维持精神的平衡,同时也为了保护睡眠不受干扰。”可代价就是对枕边人造成了困扰。经过一番考量,他决定先找朋友好好聊一聊。约了两位很久没见,但一直保持联系的大学同学晚上在老地方喝几杯,倾诉衷肠。

一边洗脸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浓眉大眼瓜子脸,一头最近烫的黑发三七分着,清秀的脸上一个痘也没有——奚晖心里琢磨着是否该给自己放个假,舒缓一下常年紧绷的神经和积攒的情绪。他一面下楼一面研究该如何进行休假安排,准备给客户逐一打电话致歉,理由就用身体抱恙罢。

出了单元楼门,对面有一位肥头大耳的中年大叔坐在马扎上,身穿肥大的白色T恤和藏青色短裤,脚踩一双橙黄凉鞋。在大叔前面铺着一张明显从快递包装箱上撕下来的硬纸板,上写:“科学算命二十元一次。”在他看来科学与算命本就是相互矛盾的存在,前者追求真知,后者封建迷信,眼前的科学算命是什么玩意儿?他充满好奇、带着批判地和大叔搭了话:“您这个科学算命怎么算法?”

“不看八字,不看手相,不摸骨,我通过您心灵的小窗户就能看到您的命数。”大叔漫不经心地回道。

“看眼睛?这怎么算是科学呢?”奚晖继续问。

“眼睛可大有学问,眼神的变化、瞳孔的收缩、眼睑的张弛、眼球的运动都可以反应这个人的心理状况,而我能通过这些,窥得一个人的命。”大叔一本正经地说。

奚晖也知道人的眼睛可以提供内心的某些线索,有时可以传递比语言更深层的情感与意图。看来这个大叔还做过些功课。

“那您受累给我看看吧。”

大叔示意让他蹲下,他们四目相对,没过几秒说道:“年轻人,工作和情感的失意都是小事情,要向前看,积极生活。你的内心缺少阳光,要适当排解啊。但近期切不可远游,否则会有祸祟,大祸祟。”奚晖心想这套说辞放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适用,只留给他一个白眼,付了钱,转身驱车去了公司。

朵朵白云向东北飘着,写字楼的巨幕玻璃反射着斑驳阳光,仿佛提醒在这座欲望都市中人们心底隐藏的斑痕。炙热阳光褪去,华灯初上取而代之。奚晖已和老张、老王相聚在那家以前常去的小馆。

工作后,大家的相聚变少,在那二位成家后更是少之又少。奚晖把近况跟他们倾诉了一番,老张一边吃着串儿一边说:“我说别光说啊,都吃起来啊!尝尝这小腰儿,倍儿脆!要我说你们分了就分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是不是。天涯何处无嫩草啊。不过也是,你这工作要是我可干不了。别说别人,就我们单位这几个就够瞧的了,我看心里也都挺阴的。哎!我说服务员,你们家后厨今儿怎么了,故意的是吗,这大腰子三分熟嘿。这一口下去,滋我兄弟一脸,赶紧回回炉去!”

“老张说的也对,四五年没好好歇过了吧?择日不如撞日,我看明天就大休了吧,好好休养。可劲儿玩去,赚钱可不如赚命。”老王边擦着一脸血水边说。

“对对对,赶快玩儿去!那臭算命的话你还在意吗。你可是心理学大师啊,算命的话术你还不明白吗,都是封建迷信。咱该去哪儿去哪儿。来,走一个!服务员!再加十……二十串烤蒜啊!大蒜要三分熟啊,麻利儿的。”老张道。

“还科学算命,连伪科学都算不上,我看就是诈骗!应该给他抓起来!”老王干了一杯啤酒。

奚晖接受了二位的谆谆教诲、指点迷津。“得嘞,我豁然了。明天安排一下,后天就出发!二位最近怎么样,嫂子孩子都还好吗......”奚晖对二位的教诲做出了回应,同时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推杯换盏间过去了几个小时,几位都吃得心满意足,喝得畅快淋漓。酒足饭饱,奚晖帮他们叫了出租车,自己也找了代驾,各自回家。

第二天,奚晖安排好工作,请了假,收拾完行囊。次日开始了修复心灵之旅,一路从驴肉火烧、煎饼果子、扒鸡、把子肉、朝天锅来到了目的地——啤酒、蛤蜊、海澡——他的家乡。

奚晖的童年在海边长大,在一个小渔村生活、学习直到去北京上大学。父母在他高一那年在一起交通事故中双双身亡,之后他便和奶奶相依为命。叔叔婶婶也常来照顾奶奶和他,奚晖父母去世,他们把奚晖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奶奶因病去世后将村里的房子留给了他的叔婶,那已经是奚晖工作以后的事情了。

奚晖回到家乡并没有打算住酒店,总觉得在家乡就应该住在家里。他事先和叔婶说明了情况,正好叔婶的孩子在上海工作,只有过年才会回来住几天。他暂住在了叔婶家,也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回到了熟悉的房子、熟悉的房间,奚晖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孩子。接下来的几天,他经过了紫荆关路常青的雪松,领略了正阳关路盛开的紫薇花;重温了那条长长的栈桥,回顾了那座靓丽的八角楼;在夜晚的广场上感受着脚下的青青绿草,欣赏着身前那个红色的雕塑;他聆听了教堂中管风琴的美妙,在信号台眺望了近海的美景。仿佛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也许这就叫家乡,叫做家罢。

一天午饭后,他坐在沙滩上怔怔地望着大海,听着海鸟的鸣叫,接受着海风的洗礼,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他突发奇想,起身跑回家问了叔叔那艘小渔船的情况。叔叔告诉他那艘渔船虽然还在“服役”,但早已卸下打渔设施,只是一艘普通的钓船了。早上才刚刚加满油,随他出去耍,不过要注意安全。

儿时,在学业还不忙的那些年,奚晖常常跟着大人们出海,驾驶这样的小船还是驾轻就熟的。这是艘开放式、全身白色,有着一个简单顶棚的小渔船。表面斑斓的锈迹仿佛在告诉人们它的赫赫战功。

奚晖快速准备了一下就上船出了海,随着发动机的轰鸣,他远离了岸边,远离了喧嚣。但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不过久违的激动心情很快就冲淡了这个想法,驶船去找回内心的宁静。

小时候奚晖会和父母出海打渔,有时天气不好,小船会在海面上剧烈地晃动。他不得不紧紧抓住船舷或顶棚的栏杆才能不被甩下船,而他们却能够在船上立着,甚至走动。奚晖觉得很是神奇,他问过父母这是为什么。他们只是跟他说,干这行时间长了自然也就可以了。他看着父母拼命地将渔网一点一点拽上来,最初的网里空无一物,越接近尾声越是硕果满载。奚晖别无所求,只要缩在船舷边的小小空间里看着父母脸上的笑容就甚是心满意足。而看到笑容之上的汗水时又会有一阵酸在心中化开,如一杯没有搅拌的甜饮,喝到最后尝到了一口巨酸。

看着海面被船体划开的波痕,回忆着过往,海岸线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于视线所及之处。他刚刚想起了父母,想起了他们的早逝与他和奶奶的相须为命。想起了她油尽灯枯时躺在病床上的情形,想起了叔婶一边照顾她一边偷偷落泪的样子。想起了自己一个人在北京的漂泊,想起了北京的家,又想起了家中的德文。他出发前设置好了自动喂食器、饮水器和自动猫砂盆,准备了足够的猫粮和纯净水。还托付老王每周帮他去看看情况。他正打算通过远程摄像头看看小家伙的状态,一摸口袋这才发现没有带手机。才明白出海时忘记的事情是什么。奚晖苦笑了一下,像是在复习一样对自己说∶“这是门框效应,进入一个新环境或者做了新动作后,大脑可能会将之前的思维归档,转而处理新的任务,导致短暂的失忆。”他感觉这样更好,更纯粹的安宁。

距出海已过去两个小时,突然,他听到“啪”的一声,发动机瞬间安静,像是没了脾气。他凑过去又试着发动了几次,没有任何回应。船上没有浆,只有几根鱼竿。也就是说想回去的话,只能让发动机再次响起来。可奚晖虽然会驾驶这艘船,但对发动机几乎一窍不通,就算知道些原理也没有应手的工具给他修理。他只有寄望于叔叔能够尽快来寻他回去,可是无情的西南季风不停地吹,不知要吹多久,也不知要把他吹多远。

有鱼竿,没鱼饵,只有愿者上钩了。姑且就算他钓到鱼,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咬下去,生鱼片向来不是他的菜。不知过了多久,鱼漂依然死气沉沉。背包里的那瓶水早已空空如也,而其他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则一无是处。眼看天慢慢黑下来,他又渴,既饿,又乏,就这么躺在船上,不经意间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太阳已经挂在东方天空。他看了看昨天固定在船上的鱼竿,仍空无一物。已经过了一夜,他感觉有些后怕了。如果没有人能找到他,这样下去必是死路一条。而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祷。他对着太阳,把那些他能想到的神明都唤了一遍。佛祖、元始天尊、耶稣、穆罕默德、老天爷,愿他们能尽快找到我,带我回家!

两天后的晚上,奚晖再次从昏厥中醒来。最近的几场雨让他仍旧还活着,可船已经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今夜晴朗,满天星斗尽收眼底。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看到了北斗七星,看到了大熊座、猎户座、天蝎座,看到壮丽的银河。他想到了鹊桥,想到了在鹊桥相会的牛郎,还有织女。织女,他想到了前女友,想起了她说的话,想起了他在梦里说的那些话,想起了他曾经服务过的客户,以及他们留给他的阴暗心理。无力感、孤独感再次向他袭来,其中还夹杂着几分厌世。

他脑海中忽然出现从小到大所经历的一幕幕画面,像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播放。走马灯吗?他想起算命大叔的话,难道死亡就是所谓的祸祟?后悔过后是一片空白,一片虚无。奚晖开始希望没人找到他了。这样也好,就这样吧!闭上了双眼。

弥留之际,他感受到浑身被一片湿润包裹,浑身上下蒙上了一层凉凉的水汽。水汽似驱走了牛马,赶跑了无常,撤销了生死簿,赐予奚晖一息游丝。他在冰凉的刺激下醒了过来,阳光直刺得睁不开眼,适应了一会才发现自己身在一片大雾中,体感甚是舒适。

他挣扎着起身,伸出双手在雾中乱摸,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似的,但是四周空无所有。小船继续向前漂着,片刻后,迷雾渐渐散开。奚晖被眼前的景象震撼,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只见前方出现了一座岛屿,巨大的岛屿。沙滩、从林、高山,一片春意盎然,尽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奇花异草。看到有水从山上流下,他觉出生的希望。

踏上岸,当务之急是找些食物充饥解渴,那座山离他太远,淌下的流水也不知去到何方。所幸沙滩上就有几棵三层楼高的大树,黄色的树干顶部四散长着几支蓝色枝干,上有巨大的蒲扇般粉红色叶片,枝干末端挂着一些粉色果实,摇摇欲坠。

奚晖下意识地踹了树干一脚,随这一脚,蓝色树枝晃了几晃,一颗果实掉了下来,深深地陷入沙中。手捧这如西瓜般大小的东西,他本以为会像椰子一样有坚硬外壳,但凭手感,觉得它只有薄薄的一层皮。顾不上许多了,一口咬下去就穿透了如纸般的表皮,汁水四射,果肉软糯,味道像是桃子和香蕉的结合。潜意识告诉他这果子是安全的,能吃!电光石火间一个大果子下了肚。随后他又晃了三颗下来,吃了两颗,余下的实在塞不进去了。悻悻作罢,朝着岸上深处走去。

软沙逐渐变成土地,土地变成青草地。奚晖走进丛林中,一棵棵拔地而起的参天大树遮天蔽日,地上长满半人高的灌木。他随手折下一支趁手的树枝,左右轻扫灌木,往丛林深处探索。没走几时,他似乎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激动得就像小时候赌气离家出走后,饥肠辘辘被拽回家时看到桌上的全家桶。

朝着水声的方向,他加快了脚步。声音越大,行得越快,后近似飞奔。片时,映入眼前的是一条溪流,一直流向海岸方向。蹲在河边,奚晖双手捧了一捧水。他先用舌尖点了一下,在嘴中咂摸咂摸,没有异味。接着又吸了一小口,再来一饮而尽,这下饮水不用愁了。

起身仰望这片丛林,五颜六色的树木、色彩斑斓的果子、五光十色的花儿,他一边感叹一遍思索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在沿海城市生活那么多年,也从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岛存在。他环视四周,突然发现在溪对岸的小山脚下有个山洞。他用那条树枝试探了水深,溪水只及腰。他蹚了过去,进了山洞,山洞不深,此时的光线刚好可以由洞口照到洞内,他看到洞内四壁画着看不懂的画,有些像是太阳,有些像是某种大树。洞内尽头有个圆形平台,平台正当中立有一面兰紫色大旗,毫无生气地向下坠着。奚晖打算暂且把这山洞当做住所,起码能够遮风挡雨。

接下来的日子,他相继发现了七八种果子,红色的果子个头如苹果,口感爽脆,味如洋葱;青绿色的果子看着像没有熟的香蕉,吃起来十分粘牙糊口,味道像是咖喱加上巧克力;还有一种形似葡萄,全身透明的果实,可以看到当中蓝黑色的果核。咬下去像是没有果肉,全是汁水,它的味道是奚晖最喜欢的,如果不会导致腹泻就更好了。其他还有如球鞋、海胆、钢丝球形状的各色果实。他照着在荒野生存节目里看过的法子,用几种不同种类的树枝与树皮,进行了几十次实验才找到了最易起火的组合,生起一种紫红的火焰。期间,他也试过一种黄绿相间的树木,这种木头燃烧时无烟无味,但会使人昏迷几天。那是他醒来后摸着又变长的胡子时才知道的。

经过数日,奚晖探索了部分丛林与沙滩区域,他开始好奇山上会有什么。那座山巍峨耸立,山壁十分陡峭,凭借人力绝对无法攀登。

一日下午,他沿着山脚漫无目的地走着。边走边思考今后该怎么办,倏然看到前方山脚下有个缺口。走近发现那是一道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阶梯,直通山上。这不仅代表他能够爬上山一探究竟,而且显示这座岛上有人或曾经有人居住过。二话没说,他开始顺着台阶爬,爬到黄昏时分也没看到山顶,前方依然是无尽的阶梯。可天就要黑了,再往山上走也不知会有什么。阶梯两边一棵植物也没有,体力也无法补充,他打算先回去做好准备,明天一早再来挑战。

次日清晨,奚晖将一些大小合适,既能补充水分又能饱腹的水果装进了他出海时带的背包里。饱餐一顿,在山洞墙壁上又完成了一个“正”字的最后一笔,向着那座山出发了。

太阳从东边已经慢慢移动到正当空,他回头看了看山下的路,又抬头望了望前方的路,山顶已经可以远远看见,大概还有一半的路程。吃了些果子,稍作歇息,继续往上爬。

夕阳已经给天空映上了层层紫葛色。接近山顶时,他想:“这么长的台阶一定是人修的,一定有人在山顶上生活,那他应该会生活在一个屋子里,说不定他知道怎么离开岛回去。就算回不去,有个伴儿也是好的。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山顶上什么也没有,那就只能在上面忍耐一宿,天亮再下山了。”接着爬了一百多级台阶后,他终于登上了山顶。山顶上光秃秃一片,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身穿破衣烂衫,皮肤惨白的人。那人双手举过头顶,手中托着一段粗大的兰紫色圆木。

奚晖激动地冲了过去,“这是哪?你知不知道怎么离开这座岛?你举木头在干什么?你是谁?”他好久没说话了,一口气提出了一连串问题。那肤色惨白之人听到奚晖的话便知道他是个普通人,“这是蓬莱。”

这人名叫姬早,在山顶举木已近万年。绛紫色长袍早已破烂不堪,两只青绿衣袖几乎没有了,脚上光着,左脚踝处有个红色的圆形胎记。光头下消瘦的国字脸上映着两道浅浅剑眉。

蓬莱?奚晖知道这里肯定不是烟台,“你是说,传说中的蓬莱?”他问。

“是你们传说中的蓬莱。”

“我们?你是谁?”

“你不用管我是谁,我能带你离开这里。”姬早说。

“怎么离开?!”他激动地问。

“我现在无法动弹,帮我毁了这根木头,就能带你离开。”

“把它放下来不就好了吗。”

“要是能放我还举着干嘛!”

奚晖想问他为什么不能放下来,可话还没说出一半就被他打断,他说这说来话长,不说也罢。只问奚晖有没有法子把木头毁掉。奚晖踮着脚,伸手摸了摸那根圆木干燥的表面,又看了看两侧的横断面,“烧掉可以吗?”姬早回了一声:“好方法!”奚晖和他说一路上来,看这山寸草不生,需要下山收集木材再回来生火才行。姬早应了他,让他速速下山,快快回来。

奚晖原想在这山顶度过一夜再下去,可又实在不想和眼前这个身份不名的人共度一晚,只好咬牙迎着余辉往山下走。他花了将近一天时间才刚上来没多久啊。

回到山下,已是三星偏西。一顿狼吞虎咽,奚晖倒头便睡下了。

醒来已是日落时分,他在山洞附近的林子里收集了一些便于生火的树枝与树皮,收拾好背包,朝山脚下走去。刚刚踏上第一级阶梯,身后转来人声。“祸祟,大祸祟啊。”算命大叔现于身后,还是那身装扮。“我和你说过,切忌远游的。”

“你是那个算命的。你怎么也到这了?你是什么人?”奚晖激动地问。

他暗想,如果这里是传说中的蓬莱,这位算命大叔肯定也不是凡人,他或许真能看到人的命数。

“看来,我到的正是时候,若你烧了那根紫木,就真大祸临头了。”

“你什么意思?山上的人说只要我毁了那木头他就能带我离开这。什么祸祟不祸祟,我在海上漂了那么多天,已经走了一遭鬼门关。难道不是已经渡过了吗?”

“你个傻子。这个岛,也算是我的故乡。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区区一条人命又怎么能称得上祸祟。我来,是为了阻止你犯错。跟我到祭坛来。”

奚晖一头雾水,随着他回到了那个山洞。“这是祭坛?”

“没错,这以前是个祭坛,我们曾在这里祭拜先祖,不过早已废弃了。”

“你认识山上那个人吗?你是谁?你们是谁啊?”奚晖问。

“哈哈,看你我有缘,与你透露一二也无妨,回去之后切不可和别人说起。”

“我保证不和别人说。”

这位算命大叔娓娓道来。他名叫姬昶,山顶的人名叫姬早,家族排行十一。大概一万年前,姬早玩忽职守,铸下了大错,将人间变成了一片烈狱。幸而族中长老及时插手,才没有演变成一场无法挽回的滔天大祸。不过人间也因此遭到重创,为了尽快恢复生息,重整苍生,长老们拼尽全力重新开启了一场新的轮回,这才保住了人间命脉。而姬早则被罚至此,在这个岛上举木,永世不得离开。那木头乃是通天地的建木,此木刀枪剑戟不能伤它,沤在水中也不会走样,唯一的弱点就是术火。

与人间凡火不同,术火是施法而出的火焰,也不知算不算得上是奚晖还是姬早走运,在这蓬莱境地用蓬莱木所生之火也是术火。若奚晖帮他烧毁了那根木头,姬早则可以打破禁锢,恢复自由身。恢复自由还是小事,重要的是毁了木头,太阳就永远不会再次升起了。

奚晖十分疑惑,他不懂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还要交给一个罪人来执行呢。姬昶告诉他,他们乃是羲君一族,自古负责太阳运转的有关事务,如维持太阳升降规律,保持太阳数量、热量和亮度等。只要那根建木保持上举状态,太阳便会照常运转,但代价则是举木之人永远丧失行动能力,只能站在原地。羲君族人正常情况下不会死亡的,这就意味着一旦举木就永远被束缚在这里。这其实是一项非常严厉的惩罚了。而族中之人是不会冒大不韪来此放走姬早的。

奚晖听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恍然大悟。他答应了姬昶,在祭坛过上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和他一起离开这里。夜深之后,蓬莱木燃烧发出“呲啦呲啦”的白噪音,火光一耀一耀地照亮着整个祭坛,姬昶已经发出阵阵鼾声。奚晖始终没有睡,趁机往火堆中添了几根黄绿相间的木柴,悄悄地拿起背包走出山洞。

前夜。

奚晖刚走下几级台阶,又转身回到了山顶。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举着木头?为什么没法动呢?”他问姬早。

“你小子问题真多啊。走近些。”奚晖走到他跟前,四目相对,过了片刻,姬早明白了一切。他说:“我名叫姬早,既非凡人,也非所谓神仙。一万年前被一妖狐蛊惑,犯了错。那之后就被罚在这里举这破木头,这木头被我族中那些德高望重的人施了咒,举着它我便不能动弹。”

“你犯了什么错?”

“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差点烧毁整个人间而已。”

“毁了人间……而已?”

“哼!那根本就不是我的错!一切的根源都在那可恶的狐狸,可是那些人根本不听我的辩解,他们死死认定是我玩忽职守。没有人愿意仔细调查事件的起因经过,没人关心事情的真相,他们只要一个可以服众、可以交差的结果!小子,你能懂吗?”姬早愤愤地说。

“我懂。这种事情我也见多了。”奚晖回想起他遇到过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记起他们忏悔般向他倾诉,倾诉他们利用金钱、权力陷他人于水火,只为一个可以平息事态的结果。想起那些人的脸和假惺惺的眼泪,他就觉得恶心。

奚晖的回答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他接着说:“盯着我的眼睛,我给你看些东西。”奚晖盯着他黑黑的瞳仁,四周都发生了变化,他好像进入了他的眼睛、他的大脑。周围闪现着一幕幕画面:穿着各色长袍的大肚便便之人酒池肉林般的生活,一个个干枯腐烂的尸体被堆到路边。在好似仙境中,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在人间地狱中,饥寒交迫,衣不蔽体。一面是追逐着各类动物,赶尽杀绝。一面是坐在豪华熊皮椅上高举犀角杯,穷奢极侈。奚晖看到了数百种类似的残酷影像之后,退出他的视野,回到了现实。

“这些是什么?为什么让我看这些?”

“以前我认为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但自从我到了这里。每天都在反省,反问为什么我会沦落至此。不断调出大脑中的记忆,我觉得是我误会了世界,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什么美好。你看的这些,都是我亿万年来亲眼所见的东西。我族人如此,人间也如此。没一个好东西!我觉得,你能懂我的苦。”姬早说。

“懂,我懂。”

“如果我帮你烧了这木头,你会干什么?”奚晖接着问。

“说话算话,你帮了我,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然后我要去报仇!”

“找那个妖狐报仇?”

“那个臭狐狸,我当然要找她报仇。但在这之前,我得先找那些长老们算算账!”

片刻交谈过后,奚晖让姬早等他回来,转身又朝山下走去了。一路上回忆着刚刚看到的一幅幅至暗画面,久久不能将其驱离脑海。

佛洛依德,因为生活中的痛苦感,通过安乐死协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卡尔.荣格,在研究“心理阴影”和“集中无意识”过程中,接触到人类内心深处的阴暗面;维克多.弗兰克尔,“意义治疗”创始人,在二战期间被关押在纳粹集中营,无疑体会到了极度的绝望和对世界的失望;埃米尔.克雷佩林,现代精神病学的奠基人之一,在研究精神分裂症与躁郁症时,意识到了人类心灵的脆弱和社会的残酷,也流露出了对人类命运的悲观态度。奥古斯特.孔德,社会学和实证主义的奠基人之一,虽为科学做出了巨大贡献。但在其晚年,也逐渐陷入对人类文明的失望中。

奚晖在大脑中搜索着那些他想要的答案,边走边问自己,是否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类,风景会更好。不知不觉中走回了山洞。

现在。

星空璀璨,那条壮丽的银河依旧悬挂夜空。奚晖再次爬到了山顶。

“姬早。你骗了我。你压根就没和我说,烧了这建木太阳就不再升起。”

“小子,你也没有问过我,毁了它会发生什么啊。怎么能算是骗你呢。怎么,反悔了?”

奚晖没有理他,从背包中拿了些蓬莱木出来,蹲在地上生起了火。

须臾过后,他拿着火把走向姬早身边,面向东方露出了诡异的微笑,举起了手臂。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4,922评论 6 497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1,591评论 3 389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0,546评论 0 350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7,467评论 1 288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6,553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580评论 1 293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588评论 3 414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334评论 0 270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780评论 1 30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092评论 2 330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270评论 1 344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925评论 5 338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573评论 3 322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94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437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154评论 2 366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127评论 2 35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