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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客来”客栈二楼有个大房间,用雕花隔扇隔成了里外两个房间,里间是卧房,外间是起坐间。
摇曳的灯影里,一身天青色便装的老爷,坐在起坐间迎面墙下的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咕噜咕噜地吸着水烟袋。桌子的另一侧站着个身穿秋香色居家裤褂的中年女人,面上毫无表情,只是偶尔投向我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尖利。
磕完三个头,我匍匐在地上没有起来,眼睛盯着前面的两双脚。一双是老爷穿着烟色华达呢双梁便鞋和雪白洋布袜的大脚,一双是那女人似乎不曾缠过的,穿着水葱绿鞋面上绣着粉花睡鞋的脚。
屋里的气氛是压抑的,空气粘滞得好像流不动了一样。我仿佛溺在了水里,窗外的啁啾虫鸣和屋内老爷抽水烟袋的咕噜声,好像费了很大力气才穿透水面,游丝般的挤进我的耳朵,断断续续的似有似无。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不住地往下沉啊沉,越沉越深,虫鸣和抽烟声渐渐听不见了,自己溺水吐泡泡的咕嘟声却越来越强烈地冲击着耳膜,眩晕中隐约看见眼前有一根水草,赶忙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那根水蛇般扭动的草。我想大声呼叫,但周围的水挤压着我的胸腔,喉咙里也呛了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那个谁呀?哦,对了,是叫个芸娘吧?芸娘啊——”老爷浓浓的河南口音,把我从水底拉出了水面。我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汗流如注,汗水洇湿了裤褂,就连我跪着的那片地上也淌了一大片。
“芸娘啊,快起来吧,快起来——”说着,老爷把水烟袋放到八仙桌上,站起身,刚要伸手扶我起来,就听见那女人一声从鼻腔里发出的似哼又似咳的怪声,老爷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了那里,半天才慢慢地坐回去,讪讪地拿起桌上早已熄灭的烟袋,咕咕噜噜地吸了起来。
“早都灭了,干吸啥呢?!”那女人倒一口好听的官话,虽然夹杂了一丝丝说不来是哪里的口音。“啊,啊……”老爷吭哧了半天,才尴尬地说,这鬼天气!刚刚才交小满节气,咋就恁热哩?
“快起来吧!”那女人往老爷烟袋里装了一撮烟丝接茬说“这事怎么解决总得有个说法吧,总这么跪着也没用啊,你就是把楼板跪穿喽,也跪不出白花花的银子啊!麻溜地起来,咋了?难道还要老身亲手扶你起来?真是的!明明是个丫鬟的命,偏要摆小姐的谱。哼!”手里打着火镰为老爷点烟,嘴里还不停的嘟囔着。
“吴妈,她还是个小妮子,你别为难她嘛——”老爷的话显得有点英雄气短。
不待老爷话说完,那个被老爷称作吴妈的女人,有点气急败坏:“小妮子?呵呵!你还知道她是个小妮子啊?你肚子里的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清楚?!你们男人不都一个德性,吃着碗里的,还惦记着锅里的!”
“吴妈——”老爷脸上略带愠色,“咚”的一声,将手里的水烟袋轻轻地撴在了桌上。
那女人见状,滔滔不绝的嘴便像水闸一样关上了,梗了梗脖子,站到一旁的灯影里,一言不发了,只是脸上阴得快要滴下水来了。
“起来吧!”老爷说了句不太地道的官话。
听到老爷语气中有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我浑身一懔,下意识地硬撑着麻木得失去了知觉的双腿,摇摇晃晃地刚站了起来,就头一晕眼一黑,一个踉跄跌倒在老爷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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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老爷打发人把五爷和刘氏族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请到了仙客来。
老爷在众人面前,倒是官老爷派头十足,只是给须发皆白的五爷让了个座看了杯茶,五爷谦让了半天,才斜签着身子坐在了椅子边上,其他人就只有束手而立的份儿了。虽然如此,老爷的话倒说得非常客气:“各位父老乡亲,鄙人不才,忝为乌水知县,没想到初到贵地,就遇到了这么档子事,职责所在,不能不管啊!还仰仗各位鼎力相协,才把事情办了下来,不才在这里谢谢大家了”说着,站了起来,向众人拱了拱手。
众人赶忙跪拜还礼不迭,就连那五爷也慌忙离座要跪拜,匆忙间袖子把桌上的茶碗都给带倒了,清亮的茶水从桌上淋漓到了地板上。老爷眼快手疾,赶忙双手撑住五爷的双肘,将已经半蹲下身子的五爷扶了起来:“老人家,不必多礼!”随后又转身对其他人说:“各位,请起吧!”
一阵忙乱后,老爷见众人都不言语,只好接着说:“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她家是个什么情况,我不说大家都比我清楚吧。昨儿个黑夜,芸娘来客栈找我,虽然没明着说,我也明白她的心思……咳!你们说,我这把年纪都算得上芸娘的父执辈了,岂能……唉!这可如何是好啊?!大伙说起来也是芸娘族里的长辈,都说说吧,这事怎么办啊?总不能眼睁睁地不管吧,啊?”说完低头咬着水烟袋的翡翠嘴儿也不抽,只是一股劲地翻着眼皮来回睃视着众人。
众人听了老爷一番话,心里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人倒是个招人疼惹人爱的水灵灵的人儿,要是讨回家做个小的,那可是艳福无边啊!可是……先不说差着辈分呢,就是她欠老爷那一笔银子,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该不会是老爷想将这笔欠款着落到我们的头上吧。转眼又一想,也说不定是老爷稀罕这妮子,不好来直接的,也想效法那宋太祖演一出“黄袍加身”顺水推舟的好戏。如果是这样就好了,倒是两不相欠,也用不着我们做冤大头。
大家一时拿不准老爷葫芦里面装的是什么药,都不好开口。却急煞了刘善人的弟弟外号叫“刘老炮”的。他直愣愣地叫嚷着,干脆找个人家把那小妮子嫁了,得上点彩礼钱也好还了知县老爷……
“荒唐!”刘老炮话音未落,就被五爷厉声喝止。五爷到底是饱读诗书胸有丘壑之人,就在众人暗中嘀咕时,他却偷眼打量着咬着烟袋嘴的老爷,看了一会心里就有底了,便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会心一笑。
一身白色府绸裤褂的五爷,早已没有了初时的拘谨,从容的端起茶碗用盖子在碗口刮了刮,不紧不慢地啜了两口,才缓缓站了起来。老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先恭后倨的五爷,眯缝着的眼里慢慢就有了诡谲的笑意。
“老炮,要不把芸娘许配给你家幺儿吧?”五爷一手捋着花白的胡须,又换了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啊?不,不……”胡乱摆着双手直往人后面缩去,老炮就是再没心机的直筒子,这个帐还是能算明白的。
五爷敛了笑容,直直地盯着慌乱的老炮说:“那你说让她嫁给谁?嗯——”不等老炮说话,五爷又对众人说:“看看!连老炮都不敢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再说了,我们也不能因为这事随随便便委屈了芸娘,那是个多好的妮子啊,再说他爹吧,虽然不擅营务,把个好好的光景给弄瞎了,可他是个秀才,和县老爷也是……咳,咳,”五爷觉得当着老爷的面,说什么平起平坐的话不合适,就赶紧干咳了两声,转了话头:“咋说也是这十里八乡的一个人物,人也是个大好人啊!”
五爷这才回头对老爷拱了拱手说:“芸娘矢志卖身葬父母,不失为刚烈节孝之举,虽然其情可悲,但其义堪许。老爷,我看不如就让芸娘跟随尊驾,略尽奉帚之意,一来遂了她的心愿,二来也不辱没小女子,将来保不齐还真成了戏台上的一段佳话。”
众人面面相觑,原来五爷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是这么个意思,但也不得不佩服姜还是老的辣,不但把不那么能摆上台面的事,说成了一段佳话,还无形中脱了大家的干系。于是众人赶紧随声附和,这个说老爷你就可怜可怜这小妮子吧!那个说老爷这可是件功德无量的事啊!刘老炮也不甘落后,从人缝中间挤到老爷面前,兴奋得满脸通红,连吼带叫地说,老爷,芸娘那小妮子多水灵啊……
老爷抹了一把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急得又变回了河南腔:“咦——这咋行哩,这咋行哩?人家芸娘还是个小妮子哩,我咋能趁人之危呢?哎呀!你们这些人,这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吗?……”
早已等在门外的我,冷不防冲了进去,“噗通”一声跪在了老爷面前,高声说道,老爷你就收下我吧!卖身葬父母是我心甘情愿的,就让我一辈子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吧!老爷要是不收留我,芸娘也只有死路一条了……说着伏地大恸。
“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啊!再说你们族长刘善人不在家,你们说话不做数……”老爷两手在胸前舞着,两脚轮流跺着地,活脱脱就是豫剧《审诰命》里面的芝麻官唐成。
“哈哈!”五爷捻须一笑,朗声说道:“他刘善人的主老朽还是能做得了的,老爷你就不要再推脱了吧?!啊——哈哈!”
五爷笑声未落,里面的卧房传出一阵“噗噗通通”砸东西的声音,大家正愣怔时,竹帘一挑,面沉似水的吴妈从里面走了出来,幽怨地看了看老爷,欲言又止,又狠狠地瞪了众人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后,就扬长而去。
一句“一群没羞没臊的货!”让众人无地自容,老爷也尴尬地搓着手,嘴唇蠕动着说不出话来,饶是五爷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也有点挂不住了,不过到底是洞庭湖上的老麻雀,面皮只是微微红了红,就恢复了常态,一边打着哈哈给老爷道喜,一边吩咐人管店家要来纸笔,替芸娘写好了脱籍的文书,众人作为中人都在上面签了字画了押,说好了父母圆了坟,老爷就带我到乌水赴任。
第二天就是爹娘三天圆坟之日,老爷带着我以晚辈的身份,到坟地祭奠了爹娘,中午在仙客来一楼酒店里,大宴卧虎湾的父老乡亲。
直到吃完饭临上路时,我才看见貌似一脸平静的吴妈,才略略有点放心。没想到就在我登上老爷那辆车轿的一瞬,却感到两道芒刺扎在了我的背上,生疼生疼的。
车队快要到杀虎口时,一阵苍凉的歌声随风飘过起起伏伏的山峦,如影随形地跟随在车队的后面,久久不肯散去……
我又一次看到,如血的残阳染红了山川河流,那歌声像锥子一样,扎得我的心生疼生疼的。
(未完待续)